飞龙全传

那董达的妻子王氏,叫做飞腿狐,因他生来美貌,更兼本事高强,若与人赌斗,打到难解难分之际,只消把腿一起,凭你英雄好汉,着脚时便多失手,因此童达娶为妻室,那远近之人,送他这个美名。当时正在隔房中和衣而睡,睡梦之中,听得喊叫之声,猛然惊醒。爬将起来,往板缝里一张,只见那房中隐隐站着一条黑汉,打他公婆,又见跳出一个红面大汉,前来帮助。心中大惊,叫声:“不好,有贼!”
顺手往刀架上取了一把锋利的泼风刀,开了房门,跳将过来,望着匡胤拦头就是一刀。匡胤不曾提防,转眼之间,见有利刃飞来,措手不及,往后一闪,让过了刀。
举眼一看,见是个妇女,方才定了心,整备返敌。那王氏见砍不中,心下大怒,复手又是一刀。匡胤拈起棍棒,往上一挑,噹的一声响,把泼风刀掉在地下。王氏方才心慌,正要飞起右脚,望着匡胤踢去,不道匡胤早把神煞棍棒往下一扫,不端不正,已将王氏打倒在地。郑恩见了,火速上前,把枣树用力一下,打得说话不出,依旧和衣而睡了。
只听得满屋中发声喊,那些男女老幼,见此光景,量无好意,思量要逃性命,往前后乱奔。弟兄二人那里肯放?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顿打,犹如风卷残云,雨飘败叶。郑恩又跑进中堂,拿了灯火出来,前后照着,数了一数,共有二十四口的男女,遇着有些气的,又奉承了几枣树。复又同了匡胤往各房里搜寻,并无一人。
搜至那飞腿狐房中,只见摆着箱笼橱柜等物。郑恩独将箱笼打开,看见有许多银子,叫声:“二哥,快来收拾些银子,好做盘缠。”匡胤道:“三弟,俺这盘缠尽有,不必多心;况这不义之财,我和你怎肯乱取?今大恶剪除已尽,何必担搁?趁此去罢。”郑恩那里肯听,寻了一条红绸夹裤儿,便把银子装满在内,将裤腰儿束了,又把那两只裤管将来对系了,包裹停当,背在肩头,提了枣树,望外便走。
匡胤执了神煞棍棒,大步同行,一齐出了店门,望西而走。早闻得金鸡报晓,星斗疏残,二人忙忙奔走。赶至一所坟堂,只见柴荣在内打睡。匡胤叫醒了,把这些事情说了一遍。柴荣满心欢喜道:“二位贤弟仗此英雄,除这一方大害,也是极大功德,恩施后人。我们趁今天将发亮,及早行路罢,莫要担搁在此,又生事端。”
郑恩道:“且慢着,乐子一夜不曾合眼,有些力乏,就在这坟园里睡他一觉,将息将息,再走未迟。”说罢,丢了枣树,把那裤儿里的银子装在伞车之上,放翻身儿,躺在那个祭台石上,竟是呼呼的睡了。柴荣、匡胤也只得坐在石上,歇息打盹。不提。
且说董达有个妹子,名叫美英,年方一十八岁,尚未适人,生得袅娜身材,娇美姿色。自幼在九盘山九盘洞,拜从盘陀老母学业,习得弓马纯熟,武艺精通,有千百合勇战;又会剪草为马、撒豆成兵诸般的法术。董达仗这妹子法力高强,所以横行不法,霸占官衢。那一日董美英因往东庄与他姑娘祝寿,留住过宿,不曾回家,因此未知家中就里。这日清晨起来,正欲作谢回家,忽见一阵败残家丁,约莫有二三十个,奔至庄上,见了美英,一齐哭告道:“姑娘,不好了,祸事到了!”董美英大惊,问道:“有甚祸事,你们便这等张皇?快快说与我知道。”众人道:“咱家的大爷,被两个凶徒不肯交税,因此与他打斗了一场,不道战他不过,败至家中。
那凶徒随后便来投宿,大爷与老爷定了计策,要报此仇,不知怎的走了消息,又被他逃了。因此大爷同了我们众人,追赶上去,谁知反被凶徒将大爷打死。我们又斗他不过,只得逃回。于路又打听得家中老爷、太太并合家男女老幼,尽多打死。因此特来报知,望姑娘作主。“
董美英听了这席言语,一似晴天里打个霹雳,吓得魄散魂飞,大叫一声,晕倒在地,左右急救,半晌方醒,放声大哭道:“何处来的凶徒,把我父母兄嫂,一门老幼,尽情伤害。这如山似海的冤仇,如何不报?我誓必拿住这贼,万剐千刀,方消我恨!”说罢又哭。那姑娘从旁相劝。美英那里肯听?一面哭,一面分付备马。
原来他的披挂兵器有一包裹,向来带在身边,常时防备。当时打开了包裹,取出披挂,全身结束,含泪辞别了姑娘,手执双刀,骑了花马,叫那败残兵丁前面引路,即时离了东庄。又往锦囊中取了一把黄豆,一把柴草,望空一撒,仗那真言,变成了无数人马,往正南追赶。赶到这座坟园跟前,庄兵见了三人在那里打盹,一齐叫道:“好了,好了,这些凶徒在这里了。”大家发声喊,把一座坟园团团围住。正是:
裙钗施本领,要报父兄仇。
当下董美英的豆草人马,围住坟园。先把柴荣惊醒,张眼一看,只唬得心惊胆裂,手足无措,慌忙把匡胤推道:“贤弟快醒!你看四面多被人马围住,俺们怎能够出去?”匡胤正在矇眬,听了此言。猛然惊醒,把两目一睁,望那四围一看,说声:“不好!”用手去推郑恩,连推数次,再也不醒,只得向那腿上打了一拳。郑恩从睡梦中惊觉,口内嚷道:“谁把乐子戏耍?乐子正在这里遇着一个绝好的朋友,把那好酒好肉,尽情的请咱受用,怎么做这对头,把咱打醒了?乐子须要与他拼命。”
匡胤笑了一声道:“三弟,亏你这等好睡,还在说这些梦话。你且看着,俺们被人算计,已把人马围住了,你便怎生主意?”郑恩听罢,把虎目揉了一揉,睁开一看,骨碌的爬将起来,伸了伸腰,提了枣树,叫声:“二哥,谅着这些人马,济得甚事?
咱们只消打这驴球入的,便可了事。“匡胤说声:”不差。“即便执了神煞棍棒,一齐迎将出来。郑恩当先而走,早已瞧见了董美英,复又叫道:”二哥,你看么,咱只道是什么三个头六只臂、狠狠的人儿前来打仗,原来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怕他则甚?“匡胤也是一看,果然好个女子,打扮得妖娆美丽,微带着杀气凶形。怎见得?
乌云紧挽盘龙髻,双凤金箍扣顶门。
身披锁子连环甲,红锦征衣绿战裙。
胸前光耀护心镜,勒甲丝绦九股分。
打将钢鞭腰下挂,杀人宝剑鞘中藏。
爱骑绕阵桃花马,两瓣钢刀玉腕擎。
凤头靴蹈葵花镫,俏美天然女丈夫。
匡胤看罢,高声喝道:“你那女子,姓甚名谁?看你小小年纪,有何本事?便敢领兵围住俺们,自寻死路。”董美英一见,怒气填胸,喝声:“强横贼徒!你休推梦里睡里,我乃董大爷的同胞妹子董美英便是。我与你有甚冤仇,将我兄长打死,又把我父母并一门良贱尽行屠害?仇同海洋,痛入心窝,故此我亲自前来,拿你这班贼子,碎尸万段,与我父兄报仇,方消我恨!”说罢,拍动桃花战马,抡开柳叶钢刀,望着匡胤当头便砍。匡胤把神煞棍棒急架相还。二人杀在当场,战在一处,约有二十余合,胜败不分。旁边恼了郑恩,心头火发,大喝一声:“泼婆娘,乐子与你拼命。”抡起了枣树,上前助战。董美英全无惧怕,使开了双刀,犹如风车相似,前后招架,左右腾挪,只见光闪,不见人身。
正战之间,匡胤猛叫一声道:“三弟,你保着大哥先行,我与这贱人定个高下。”
郑恩听言,收住了枣树,跑到柴荣跟前,叫声:“大哥,二哥叫咱们先行,他结果了这女娃娃,随后便来。”柴荣正在惊慌,巴不得这句话,听了此言,也不顾伞车,跟了郑恩,抽身便走。那郑恩当先破路,提起了枣树,排头价打去,保了柴荣闯出重围,往正南上如飞的奔走。这边董美英正与匡胤、郑恩交战,眼错之间,不见了黑汉,偷眼望正南上一看,原来同了一人,闯出重围逃走去了。
美英一面与匡胤交战,一面默念真言,用手望南一指,复喝声:“疾!”只见那些豆草人马,呼呼吸吸的望南追赶,赶上跟前,复又打了一个圈子,把柴荣、郑恩二人围住了。郑恩心下大怒道:“好驴球入的,怎敢又来讨死?”举起了枣树,望着四下乱打,打了一回,再也不肯退去。原来这些豆草变的人马,虽只一圈儿围着,却作也怪,任你打他也不动手,骂他也不回言,只是装张做势的立着,这也不过是妖法所使,助人扬威耀武而已。当下郑恩看了,心下早已疑惑,挺着个头,把左边小眼合上,将右边的大眼睁着,定睛仔细一看,不觉瞧出了破绽,叫声:“大哥,你休害怕,原来这些打围的,不是真的人马,都把那豆、草变成的。”柴荣不知其故,遂问道:“三弟,这明明是人马,怎么叫他豆、草变的?”郑恩道:“大哥原来不知,就是那些黄豆、柴草变成这许多人马,你看不出,乐子却看得出来。
就是这董美英施的妖法,他来吓着乐子。大哥,你莫要怕他,乐子管叫他即刻破灭。“
看官听着,董美英乃邪术妖端,怎经得郑恩神眼看破?当时看出破绽,即时返本还原,那些人马,倏忽间依旧现出了黄豆、柴草,铺在满地。柴荣方才明白。郑恩道:“咱们且不要走,等着二哥前来同走,却不好么?”柴荣依言,即便等候。不提。
且说董美英与匡胤大战,彼时又战了四五十合,尚无高下。复又战了多时,只见美英猛可的将手中双刀架住了匡胤的神煞棍棒,说声:“住着,我有言语问你。”
只因这一问,有分教:一种痴情,撇下了骨肉伤残,愿作秦晋好合;万般丑态,妄想那英雄品貌,怎管吴越仇雠。正是:
娇容未遂鸾凤志,玉体先招兵刃忧。
不知董美英有甚言语,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董美英编谜求婚 柴君贵惧祸分袂
诗曰:
赤绳系足本天成,强欲相求徒受擒。
莫怨红颜多薄命,还虑黑宿在游行。
意图颦笑为连理,何啻翻愁作鬼磷。
共叹世人皆纳阱,知机远祸是长城。
话说董美英与匡胤正战之间,猛可的把双刀架住,说声:“住着,俺有话问你。
今日俺们两个厮杀了半日,尚不知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俺从来不斩无名之卒,倘然一旦诛戮,却不道污了俺的兵器?你死亦不瞑目。故此问你,你快些说着。“
匡胤笑道:“你原来要知俺的名姓。俺非无名少姓之人,根浅门微之辈。俺姓赵,名匡胤,字元朗。家住东京汴梁双龙巷内。父乃当朝指挥,母是诰命皇封。俺自幼从师学艺,专一要打不平。因为怒杀了女乐,故此抛家离舍,走闯江湖,寻访那些朋友,结义同心。叵耐强贼董达,私税无良,于理不法,已在独龙庄结果了他性命,还把举家良贱,一并全诛。此是他恶贯满盈,自作自受,于我何尤?你乃女流浅见,极该远避偷生,保守你的闺贞,才是正理;怎么妄动无名,出头生事?俺的棍棒无情,一时丧命,后悔何及?这便是俺的良言,你且思着。”美英听说,心下沉想道:“他原来是东京赵舍人,久闻他的大名,今日才得见面,果然文武全才,英雄气宇。
若得与他同谐连理,方不枉奴一身本事,得遂初心。纵有杀父冤仇,亦须解释。但此婚姻大事,怎好明言?“复又想了一回道:”不若待我说个谜儿,与他猜详,且看他心下如何,再作计较。“一时定了主意,修了谜词,开言说道:”赵匡胤,你在东京,大小儿也有个名目,既然冒罪逃灾,只该晦名隐匿,为何倚势行凶,杀害我一家骨肉?情实可伤。若要拿你报仇,如同儿戏。但看你年高父母之面,防老传枝,俺且存这一点阴德,放你逃生。但有一件不肯全饶,我有个谜儿在此,与你猜详。猜得着时,你前生带来的天大造化;若猜不着,只怕你的性命终于难保。“正是:
未曾开口犹还可,说出反添一段羞。
当时匡胤听了董美英要他猜谜,心中想道:“这贱婢怎知我的胸中意气,腹内襟怀?凭你有甚机关,我总当场说破。”便道:“董美英,你既有甚谜儿,快快讲来,我好猜你。倘有污言相秽,俺便不与你甘休。”美英道:“我的谜儿,乃是四句词文,极易参透的。你须听着。”遂说道:
“差人取救,失了公文。
上梁竖柱,见字帮身。“
匡胤听了,心下想道:“头两句取救的救字,失去了文,是个‘求’字;后两句上竖梁柱,竖柱乃是立木,旁边添了见字,是个姻親的‘親’字。这四句谜词,乃是‘求親’两字。这贱婢要求亲于我,故而如此。”叫声:“董美英,你这谜儿,无非求亲之意。但俺堂堂男子,烈烈丈夫,怎肯与你这强盗贱婢私情苟合?你若要见高下,与你相拼;如或存此念头,真是淫妇所为,狗彘不如,俺怎肯饶你?”这几句话,骂得美英柳眉倒竖,粉脸生凶,大怒道:“好凶徒!俺本慈心劝你,你反恶语伤人,不识好歹,怎肯轻饶?”拍开坐马,举动双刀,奋力便砍。匡胤抢动棍棒,劈面相还。步马重交,刀棍再对,两下龙争虎斗,一双敌手良材。
正在恶战,匡胤忽然想着道:“方才三弟保着大哥先奔前途,所有这些人马追赶下去,不知如何抵敌?我只顾与这贱婢恋战,倘大哥、三弟有甚差错,却不把俺的英名失在这贱婢之手?日后怎好见人?我且赶上前去,再作道理。”想定主意,把手虚晃一棍,踩开脚步,往正南上便走。美英拍马赶来。匡胤走不多路,只见柴荣、郑恩相对儿坐在地上,那些人马一个也无。匡胤高声叫道:“大哥,方才这些人马,不知都往那里去了?”郑恩接口道:“二哥,这人马原来都是豆、草变的,方才被乐子破了。”美英在后赶来,看那人马已无,又听是郑恩破的,心下十分大怒,暗骂一声:“黑贼!有甚本领,便敢破我的法术?也罢,他们既要自寻死路,我也不顾留情,如今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他一个利害,教他一齐走路罢。”即时将手捏诀,口中念念有词,喝声:“疾!”只见一时天旋地转,走石飞沙,霹雳交加,四下昏暗。柴荣见了,惊慌无措,叫苦连天。匡胤此时也觉害怕,暗自咨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