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咏

  周重文听了,叹息道:“原来你是个文人出身,故写得这些手本,入情合理。本镇素重斯文,怎么将你来作践?你从今以后,可随在本镇左右,料理文籍。不必又去随行逐队了。”昌全连忙拜谢。自此昌全遂日日在内衙料理这些文册,并一应来往的书柬四六,俱是昌全作稿,周重文见他文理清隽,甚是喜欢。向日这些同班的朋友,见本官重他,都来奉承。昌全俱不在意,只是小心奉公守法而已。
  忽一日,报关外紧急,别镇守将,俱纷纷战败。周重文见报,未免惊慌。欲要救应,又一时无良策、良谋;欲不救援,又恐朝廷责其观望不前之罪。便闷闷不悦。昌全揣知其意,即乘便献一策道:“今敌人远来,又连连杀败各镇。定然骄横侵犯。今老爷若领兵去救,不须与他明战,只消伏兵在乱石林后,伺他兵过,从中冲出,使他首尾不能相顾,便自然大胜。”
  周重文听了大喜,因悄悄领了人马,伏在乱石林后。果然敌兵乘胜而来,并不提防。忽被周重文伏兵冲出,杀得他七断八续,十损八九,连夜逃去。周重文成了大功,不胜之喜,一面报捷,一面收兵回镇,一面就治酒请昌全酬劳。昌全再三推辞道:“下属以垂死之身,得恩主大人垂宥,使得立身幕下,以备顾问。虽粉骨碎身,亦难报高厚于万一。些小效命,何敢言劳,要恩主赏饮。”周重文道:“军中职位,从无一定。只要论功升赏。今兄出此奇计,树威制胜,使敌人丧胆。虽邀皇上赫濯之灵,实吾兄之妙策而成也。本镇焉肯夺兄之功,以为己功,而为妨贤病国之人乎?今得此大捷,本镇叙功表中,已将兄名字进呈圣览矣。不久命下,自有进身之地,岂可仍执前件?”
  昌全见周重文言辞侃侃,绝无虚意,只得谢了,就侍饮于席旁。彼此一问一答,殊觉欢然。不久果然命下,昌全实授周重文军中参谋之职。周重文不冒功闭贤,真心为国,连进三级。周重文、昌全谢恩毕,昌全就再三拜谢周重文提拔之功。周重文就将衙内一半楼房与昌全居住。昌全遂将杜氏接进衙中一同住了。自此昌全出入骑马,衙役跟随,一时富贵起来。在边庭料理,且按下不题。正是
  勾军只道边庭死,谁料书生反立功。
  到此方知天有命,不须苦苦算穷通。
  却说凤仪进京去后,王夫人在家料理。一向是自家独处,故觉凄凉。今有了彩文小姐做女儿,陪伴有人,颇不寂寞。况且彩文小姐心性乖巧,一味孝顺,故事事皆投着母亲之意。王夫人待他胜如嫡亲。
  忽一日,唐希尧走到凤家,来问候王夫人道:“表兄进京,曾有家书来吗?”王夫人道:“老爷进京前有书来,说他已升职御史了。”唐希尧道:“如此可喜可贺。前日老表嫂荣归,又闻得添了一位贤表侄女,美而多才。愚弟妇急要接去一会,我恐怕老表嫂初到家,未免要料理诸事,故迟到今日。愚弟妇催不过,故择了明日,特来奉屈过舍,以叙亲亲之谊。”王夫人道:“我也久不会婶婶,正有此念。只因有事耽搁,故不曾来得。今老爷在京做官,只怕将来还要接我进京。若接进京去,一发难得会面了。婶婶既明日接我,我明日准来。又闻婶婶立了一位贤表侄,甚是清秀,也要来看看。”说定,唐希尧就去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果同了彩文小姐,两乘轿子径到唐家。赵氏连忙接入,相见过,彼此问慰一番。赵氏又将彩文小姐细看,道:“原来表侄女如此秀美,果然是个有才的淑女了。”即命备酒款待。王夫人因问表侄怎么不见,赵氏道:“在学中。”因连忙叫人去接了唐昌来,拜见王夫人,又与彩文小姐相见了。王夫人看见唐昌果然生得清秀可爱,遂问道:“侄儿今年几岁了?”赵氏答道:“十一岁了。”王夫人道:“原来与你侄女同年。”
  说罢,即便入席,小姐坐在母亲身边,唐昌坐在赵氏身边。各各饮酒。唐昌见凤小姐生得甚美,黑发垂肩,一种秀色鲜妍,只觉与寻常的女子不同,不住的偷看。欲要同他说话,无奈面生不便启齿。心中只是劈劈的乱跳。看到会心之际,一会儿面红耳赤,浑身没法起来。因暗暗想道:“怎凤家妹子生得这样标致?书中称说美人,想亦不过如此。我若能与他结为夫妇,岂非是郎才女貌,一对良缘也?”
  这彩文小姐被他看不过,只得低头别视。及唐昌不去看他,他又细细偷窥,也暗暗称羡道:“好个俊俏儿郎。若穿了女衣装束起来,岂非是个绝色女子?今看他双目的的,十指尖尖,更有一种温柔在流盼之间,令人心醉。若我异日得有此美丈夫,方不负我之才也。”二人看了半晌,彼此俱生眷爱之情。
  王夫人与赵氏见这两个侄儿、侄女彼此贪欢,还只认他们是孩子家,没甚深意。赵氏称赞凤小姐不住口,王夫人也称扬唐昌不绝声。大家交替欢喜。王夫人忽又对赵氏笑着说道:“婶婶你看他们两个,好象一对玉人。若使配为夫妇,真个十全。等他们大了,老爷回家与他说知,爰亲做亲,到也是一件快事。”赵氏道:“若得夫人如此,你侄儿之大幸也。”
  唐昌忽听见伯母肯许凤小姐与他联姻,不胜欢喜,遂忙忙立起身来走到王夫人面前,深深作了一个揖道:“多谢伯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王夫人看见,不禁大笑起来道:“这孩子好个涎脸。”因搀他的手儿说道:“你放心,日后我自有处。”因又说道:“闻得你诗才甚高,当日曾做《飞花诗》,我不曾看见。你果有才,何不与你妹子,大家再做一首,与我看看?等我看明白,你们二人那个的才高,也好议亲。”
  唐昌听见王夫人要他做诗,正满肚皮有逞才之念无处发泄,恰恰逗着,喜得满身奇痒,欢喜之极。因说道:“前见妹妹的《飞花诗》,字字风雅,笔笔香艳。本不该出丑奉和,因凤伯伯再三循诱,只得抱惭和了。今伯母有命,又安敢推辞。但思两人各做,未免情意不相属。不如我同贤妹,仍将《飞花》作题,联吟一首,前后顾盼,更觉亲切。不知贤妹以为何如?”
  彩文小姐也正要逞才,又要借此当面试试唐昌的学问才情是真是假。便欢欢喜喜的说道:“联句甚好,请哥哥起韵,小妹继之。”唐昌道:“贤妹是客,愚兄焉敢占先?”王夫人道:“不论客,只论长幼。你们可快做来。”唐昌只得说道:“妹妹恕我占先了。”遂口吟一句道:
  风细细,雨丝丝,[唐昌]断送红香辞故枝。
  高下逞颜疑作画,[彩文]东西飘想似寻诗。
  吹回东阁娇无力,[唐昌]舞傍檐前弱不支。
  点缀多端原故态,[彩文]悠扬不尽是新恣。
  低窥妆镜痴男子,[唐昌]偷傍书帏俏女儿。
  宁可漫天飘绛雪,[彩文]不教满地散胭脂。
  暗催春去春偏恋,[唐昌]常伴蜂忙蜂不知。
  错怪五更成恨处,[彩文]忽惊万点正愁时。
  若能凑作空中锦,[唐昌]不负天工撮弄奇。[彩文]
  不一时做完,两人相视而笑。王夫人见他二人一对一答,不待思索而成。满心欢喜道:“真是一对才子佳人也!”唐昌与小姐彼此说说笑笑。席完,夫人同了小姐在赵氏房中歇了。唐昌自同父亲在书房同宿。这唐昌真是小孩子家,春心初动,一夜无眠。
  次早即走入母亲房中,推说问安。看见小姐正在临镜梳妆,他也走至妆前,叫母亲替他梳头,去彩文小姐不远。只见一阵阵的娇香侵鼻,因目视小姐,假意说道:“贤妹曾记得毛诗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展转反侧。』之句乎?”小姐听了微笑道:“这倒记不得。只记得:『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二人亲亲挑逗,两个母亲那里得知?只道他们谈论书中的古典,一毫也不防嫌,遂由他兄妹二人说说笑笑。唐昌恐当面错过,随踅身到书房中,取出一幅白绫,题了一词在上,笼入袖中。乘母亲与王夫人不在面前,遂悄悄送与小姐。小姐接来一看,却是一首词儿在上。因暗读道:
  心急急,眼巴巴,咫尺浑如天一涯。
  试问玉人情与性,不知可肯傍蒹葭?
                 右调《长相思》
  彩文看罢,微笑道:“吾兄可谓太多情矣。”遂也取了一柄金扇,一面画了山水松竹,一面也和词一首,送与唐昌。唐昌一看,只见这词道:
  巴思蜀,蜀思巴,漫道无涯却有涯。
  待得两心春一透,自然六管忽飞葭。
                 右调《长相思》
  唐昌看罢,不胜大喜道:“原来贤妹不独能诗,又精于画。画中山长水长,松贞竹茂,寓意实深。愚兄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姐道:“儿女之情,一时呈露。吾兄不可浪泄,须终身以之。”唐昌道:“贤妹既垂怜若此,何不夜间乘便,月下订盟,何如?”小姐道:“如此亦好。”二人正说不了,忽王夫人走到,遂不敢多言,支吾开去。
  到了夜间,果然二人乘母亲说话深浓之际,悄悄携手到后庭中无人之处,同跪拜订盟。盟完起来,唐昌即欲挨近小姐,渐渐昵狎。小姐正色推开道:“哥哥不可轻薄。后自有时也。”忽闻犬吠,恐怕有人走来,即忙回房。唐昌欢喜无限而寝。次日王夫人同小姐辞别赵氏归家,唐昌亲自送去,王夫人又留他住了两日,方才回来。自此唐昌常常来看彩文小姐不题。
  却说端居与李氏,自从失了女儿,便终日哭泣,央人各处缉访。时常去求知县追比捕人,只落得音信杳无。一年之后,只索罢了。夫妻二人甚是无聊。
  又过了一二年,这年端居正该他举贡例,当进京候选。他也兴致索然,功名无念。当不得这些朋友、亲戚再三相劝,端居忽又想道:“我正要寻访女儿,何不借此进京,一路访问,或者天有可怜,访得影响,也不可知。”主意定了,遂收拾了些盘缠,打点进京。只因这一进京,有分教:
  不见佳人,翻逢才婿。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言情说义花下订盟 遭恶逢恩途中过继


 
  词云:
  才美岂容他见面,见面相亲,他定多留恋。不是眉尖送花卉,也应眼角飞莺燕。只道逢仇遭作践,不料恩星,恰又行方便。始知天地实无私,都是成全好姻眷。
                     右调《蝶恋花》
  话说端居,这一年挨着他该正贡。他虽无意功名,安心罢了,当不得亲友再三劝勉,也就动了一个痴想。暗自算道:“京师聚处,或者借此寻着女儿,也不可知。”只得收拾盘缠行李,又见昌俭闲着,就要带他路上去服侍。昌俭也思量进京访访家主的消息,欣然允诺。因拣了个日子,出门长行不题。
  却说凤仪在京,做了御史,他便敢作敢为,不避权奸。人俱畏惮。他因京中独居不便,遂差家人来接夫人、小姐到京。不一日,家人到了家中,见了夫人、小姐,将书呈上,说知来意。夫人、小姐欢喜无限,遂一面将家事料理,俱付一老家人照管,又一面报知唐希尧。唐希尧闻知王夫人与小姐有此远行,知留不住,遂同赵氏、唐昌备酒,到凤家饯别。夫人接见,甚是欢喜。
  唐昌见了小姐,面虽喜欢,而两人心事,殊觉不乐。在母亲面前不便说话,假托说园中芍药盛开,同了去看。到了园中,那里有心看花?但坐于花下偎偎倚倚。唐昌因说道:“芳容咫尺,无计相亲。情已不堪,忽言远别。人去天涯,谁传音信?惟有死而已。不识贤妹何以教我?”小姐道:“哥哥所虑,正妹妹之所愁。然而无可奈何。所幸者,母亲爱尔甚深,前言谅非虚谬。哥哥只宜安心静俟,万勿露出私情,为父母所薄。小妹同母亲进京,倘一有机缘,必图速报。”唐昌道:“令堂与妹心,心真意实,虽无变更,但恐此去,日远日疏。倘老伯宦途交广,设更有得意之人,知妹妹之贤,或以情求,或以势浼,冰人力大,月老才强。一旦得于高才捷足,岂不令守株待兔之人失望乎?”
  小姐听了,不禁变色道:“哥哥何见之浅也!宁不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岂以前日盟言为儿戏乎?父母垂怜甚深,谅亦必无此事。设如兄言,到那水尽山穷,小妹以死殉兄,决不偷生,以辜兄望!”言讫,词色俱厉。唐昌见了,连忙说道:“此愚兄之过虑也。闻贤妹冰铁之言,不胜抱愧。从此以后,谨当静俟,以待好音。前言唐突,乞贤妹恕之。”小姐道:“惟兄情深,故有此远虑。何足为怪?这且勿论,但据小妹看来,婚姻事每每与功名相近。哥哥既有此才情,何不专心举业,以图上进?况且今正在试期,倘青云起于足下,则婚姻自在掌中。望贤兄努力为幸。”
  唐昌听了,不胜感激。因致谢道:“贤妹如此谆谆,愚兄虽谫劣,敢不努力功名,以慰贤妹之望?”此时亭子上有现成纸笔,因取了题诗一首道:
  细向蛾眉视,盈盈未十三。
  有思皆慧想,无语不奇谈。
  淑性高千古,贞心过二南。
  若非金紫傍,顾影也多惭。
  小姐看了,见唐昌诗句清新,不禁感切。即依原韵,也和题一首。道:
  撩鬓虽双影,一心无二三。
  柔情和梦守,密语托诗谈。
  骏马须驰北,痴梅只放南。
  相逢重出此,方信两无惭。
  唐昌见他才情敏绝,不露半点轻浮,已羡慕无穷。又见他殷殷劝勉,矢志相从,不胜感激。道:“贤妹情如潭水,味似醇醪。令愚兄未饮已先心醉。”一面说,一面早心荡神逸,不能自主。欲要贴身亲近,无奈心头一如小鹿乱撞,惟双目呆视小姐。小姐见他如此,因说道:“哥哥何深情如此?岂不闻血气未定之戒?况今已定盟,迟归有日。若将河洲寤寐,作桑间濮上之求,小妹深不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