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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咏
端榜眼看了,忙忙惊问道:“二大人如此伤心,莫非我表妹有甚不测吗?”王夫人只是哭,那里说得出。还是凤仪说道:“因我连贬,带他赴驿,同至中途,不期天雄关兵变,一时兵民纷扰,将女儿冲散,又不知是蹂躏死了,又不知是流落他方。叫我老夫妻哭哭啼啼,思思想想,至今魂梦不宁。”
说罢,王夫人愈加痛哭。端榜眼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四肢瘫软。禁不住扑籁籁泪珠乱滚,道:“小姐呀!小姐呀!何我与你薄命无缘若此耶!犹记联吟续句,月下言盟,誓同生死。到今竟成虚话耶!岂不将我数年眷怀寤寐,悉付东流耶?”说罢哀哀大哭,哽咽不能出声。
凤仪、王夫人见他如此,着实怜他。只得拭泪,住了自哭,转劝他道:“小女福薄,不能承受贤侄凤冠。今贤侄青年,自有福人相配。请自开怀。”端榜眼道:“侄儿只为小姐,流离抱病,几不愿生。今不死者,实欲希图完此一段姻缘。不想今成永别。当日侄儿与小姐定盟,原说男义女节,今无论小姐存亡,我只坚心不娶而已!”
凤仪只得宽慰道:“贤侄既能逢难不死,焉知我小女不在天涯?小女既与贤侄有这番愿娶愿嫁之私,则一念真诚,上苍决不有负!况天下事奇奇怪怪者不少,或尚有相逢,也未可料。况贤侄虽居翰苑,实在可待之年。今我已归,就好寻访了。”端榜眼到了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收泪,即欲辞去。王夫人留住道:“你我三人在京中,殊觉寂寞。侄儿可移来同住,大家也可商量找寻。”端榜眼也不忍分别,只得叫家人将寓中的行李搬来,住下不题。
却说端居、昌全二人在家,以为生死重逢,又念昔日一段儿女之情,故此越发比当年更加亲热。连朱天爵竟做了二人的帮闲,便终日去登山问水,看月寻花。或是你请,或是我邀,三人甚是得意。
一日,同在舟中,朱天爵因说道:“当初我指望你二人结成亲家往来,不期今日彼此失散,化为子虚。我今更有一言,只不知二位可肯听吗?”昌全、端居同声说道:“你我老友,仁兄有言,敢不恭听。”朱天爵道:“近来闻知你二位皆有子女。端兄令郎,虽然高发,尚未受室。昌兄令爱,虽已长成,亦未曾许人。何不也象当年你二人重结亲家,使亲情不绝?当初昌男端女,如今昌女端男,阴变为阳,阳变为阴。反复配合,岂不又是一段奇缘?不知你二人心下如何?”
二人听了,细细寻思,俱各欣然道:“朱兄妙论,愈出愈奇。可谓善于撮合矣。”朱天爵问道:“令郎先生不知几时方得荣归?”端居道:“前日,小儿书中已说,不久告假省亲,大约不远。”朱天爵又接一句道:“今日说过,等令郎荣归,小弟准吃喜酒矣。”三人大笑。正是:
旧亲欲改做新亲,谁道新亲是旧人。
天意错综人不识,一番春认两番春。
却说曹、石二人,自从被端榜眼上疏革职,也就有言官你一本、我一疏,不消几日,奉旨处死。又查他二人往日这些阿附党羽,削的削,处的处,早将常勇削职问罪。当事的因念凤仪忠义可用,将他点了淮扬盐院,以报他数年之苦。不日命下,凤仪谢恩辞朝,领了文凭,同王夫人起身。
端榜眼见凤仪差了外任,不日起身。自己思想在京无聊,因想道:“我何不同去省亲过?再来也好。”也就上了一疏,告假省亲。疏上也就准了。端榜眼见准了,遂欢欢喜喜同凤仪、王夫人一齐出京。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踏破铁鞋,终成眷属。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便晓。
第十六回 飞花咏夫妻小会合 玉双鱼父母大团圆
词云:
天心不是多颠倒,要见人心好。始终若一,死生不变,方偕到老。东边是肉,西边是骨,这相逢偏巧。一时看破,一时说出,古今稀少。
右调《贺圣朝》
话说端榜眼上了一疏,奉旨省亲,遂同着凤仪、王夫人一齐起身。在朝同官闻知凤仪起身,又见端榜眼钦赐还乡,俱来饯别凤仪、端昌,然后出京。一个是御史,一个是翰林,一路上十分荣耀。逢府、州、县俱远远相迎相送。
不日已到临清不远,凤仪早先着人去找寻原住,不期房子俱被人占去了,家人俱逃走了。住房的人忽听见凤仪依旧有官,又闻得同了新科端榜眼回来要房子,吓得魂胆俱无,连夜搬出。家人即扭见凤仪,凤仪竟不计较,遂同了夫人、侄儿到家,复招了几个家人,在家整理。
端榜眼在屋中,想起当年与小姐题诗月下之事,每每长叹道:“物在人亡,信不诬也!”又问明唐家祖坟,即着人备礼去祭。祭礼甚是齐整,遂惊动了临清城里、城外人来观看,方知端榜眼是唐希尧过继之子,今日做了大官回来祭祖。又晓得是昔年不见,被人拐出,故此改姓。只可惜唐希尧不知在那里去了?以致人人争羡,个个称扬。
又过了数日,早有扬州衙役来接凤仪上任。端昌遂同了凤仪、王夫人离家起身,不一日,到了境中。凤仪的属官俱来迎接,就不是统属,因是端榜眼同来,俱杂在中间同接,故此更多了一番热闹。凤仪到了衙中,端榜眼也住了数日,方才别了凤仪、王夫人,独往松江。端榜眼坐了一只头号官船,好不风骚。
到了华亭县,县官着人迎接,端昌到家,拜见了父母。不一时,贺客填门,知县也来拜见,忙了数日。朱天爵来见端居,说道:“令公郎今日荣归,前日小弟舟中之言,老仁兄想必料理矣。乞示一言,方好到昌兄处去说。”端居因不曾与儿子说明,只得含糊应道:“小弟处无不愿从。然婚姻事必先从女家说起,乞兄到昌兄处讨一允来,然后行事。”
朱天爵忙到昌家,昌全接见,朱天爵就先说道:“端榜眼已荣归矣。小弟前日面见时,细观其貌,潘安不如,才过苏柳,更不必言。况年方弱冠,已身到凤凰池。最可喜者,今尚还未娶。小弟前日之约,谅仁兄已筹之熟矣,乞赐一言,容小弟转致端兄,促其聘礼,以赋桃夭。”
昌全听了,忽叹息说道:“前承仁兄高见,实是允合人心。只恨其中缘薄耳。”朱天爵惊问道:“以令爱之贤淑,配端榜眼之才华,两才遇合,千载难逢。自是一段良缘,有何厚薄?”昌全又叹息道:“前领大教,即与拙荆细言。及会端侄,弟心实爱之。不期拙荆言于小女,小女实不愿从。其中情事,不便细言。故使小弟不能主持,只好听从其志耳。”
朱天爵又惊问道:“自来婚配,虽说是男欢女悦而后成,亦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为父母而不能主持之理?昌兄之言,可谓千古独创之奇谈了。”昌全只是叹息。朱天爵道:“仁兄既薄其人,不屑践约,何不直截痛快,竟回了他?又推托在令爱身上,何为?”
昌全见朱天爵发急,只得说道:“此小弟所深愿,怎说推托?实实小女从幼即有人聘过矣。”朱天爵道:“既有人聘过,今其人安在?”昌全道:“今其人虽在天涯,遇合甚难,但小女贞节自守,百劝不回。小弟在参军时,常总镇为儿求媳,那时小弟不审小女前因,竟误许了。小女闻知,又不说出,但自绝食,以致叶悴花枯,奄然长逝。幸喜天禄未终,逝魂复返。再三追求,方知心贞性烈,只知从一,不知有他。当此之际,不嫁则常聘难辞,欲强其嫁,则小女惟有一死。事在两难,小弟已拚受祸,多亏周总戎设策,以李代桃,方能苟免。又恐风声漏泄后有是非,故为小弟出疏赐归,以绝其念。仁兄前日舟中之议,小弟唯唯否否,不遽苦辞者,只以常子武徒,非其所欲,今端侄翰林鼎甲,又年少风流,或者又当别论。故令弟妇微言探之。谁知小女冰霜松柏,只论节,不论人。视端侄犹常子,故小弟无可奈何。因此得罪仁兄,并得罪端兄也。”
朱天爵听了方惊道:“原来令爱有此委曲,又具此贞烈,殊可敬也。但有一说,若是行聘之人知在何处,守之可也。今其人消息未知,生死未卜,岂不令才女虚生于天地?此亦老仁兄一件不了的大心事,不可不急为料理也。”昌全点头道:“仁兄之言甚是,且容小弟再商可也。”朱天爵遂别过。
次日,来见端居道:“小弟只以为媒人易做,故叨揽在身上。谁知费唇费舌,不胜其劳。”端居笑道:“仁兄且莫怨劳,只怕劳而无功,更要埋怨。”朱天爵道:“劳则定要成功。”端居皱眉道:“这功似乎难成。今早小弟将仁兄之意,细细与小儿说知。只道他断然乐从,谁知小儿闻知,竟誓死推托。以负台望。”
朱天爵听了着惊道:“这又奇了,令公郎正在受室之年,大登、小登。夫谁不愿?令公郎为何苦辞?”端居道:“此事小弟一时也说不尽。吾兄只问小儿自知。”因叫人去请小老爷来。不一时端昌出来相见过,朱天爵因说道:“昌老伯令爱,才过道韫,貌胜西施。贤侄玉堂翰苑,年齿相当,若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则周南雅化,无逾此矣。贤侄为何不遵庭训,而再三推托?”
端昌忙打一恭道:“小侄岂敢有违父命,而招愆于淑女?但思人居天地,节义为重。人苟不持节义,则与禽兽何异?小侄不敢欺瞒老伯,实自幼已蒙一才女见怜,诗词媒证,久订终身。今此女虽飘蓬不知何处,欲见无由,然义之所在,情之所关,小侄焉敢负心?故年将二十,绝无琴瑟之想,惟有求之天涯海角,以完此盟。如其不能,独宿终身,亦甘心俟之矣。”
朱天爵听了大惊道:“原来贤侄不娶也为守义,真与昌小姐是一时奇闻了!”端居忙问道:“昌小姐又有何奇处?”朱天爵遂将昌全之言细细述了一遍,道:“昌小姐守节不嫁,令公郎守义不娶,岂不是一对奇闻?”端居父子听了,也暗暗称奇。朱天爵见两家俱不愿成,只得且暂别过。正是:
节妇甘心不嫁,义夫岂肯成亲。
两家都遵伦礼,只是苦了媒人。
却说一日,昌全见端榜眼新回,遂具柬请他父子。又着人去请朱天爵来陪。此时昌全园中,海棠盛开,昌全遂设席园中。将近晌午,端家父子来了,朱天爵也到了,四人入席,在花下饮酒。昌全只叫了几个小优清唱,到饮得欢然。到半酣之际,朱天爵道:“久闻贤侄诗才高妙,今当春昼,又在此花下,贤侄何不赐教一首,以志今日之乐?”昌全道:“朱兄高论,既合时宜,又得文人之趣。端贤侄只得要发兴了。”遂叫书童去取笔、砚。
书童走至内室,恰恰昌小姐坐在书房看书消遣,忽见书童忙忙取了笔、砚、笺纸去,小姐因问道:“你取笔、砚何用?”书童道:“老爷同端老爷、端榜眼、朱相公在园中看花饮酒,如今要端榜眼做诗,故老爷叫取笔、砚。”小姐因想道:“他一个少年鼎甲,自然才思不同。只不知是何做法?”因想道:“我有道理。”遂吩咐书童道:“你今出去,倘端老爷做完,你可悄悄拿来我一看,看过即送去。”书童答应去了。
走到席间,送上笔、砚、笺纸,端昌正欲寻思,忽抬头看见落花片片,飞舞筵前,一时触动当年,想起凤小姐《飞花诗》之妙,竟提起笔来,照他的前诗写出。写完,送与昌全、朱天爵同看。大家看了俱赞道:“贤侄倚马而成,有如宿构。且风旨潇洒,意味深长,真翰苑雄才也。”因又奉酒劝饮,遂将诗放在桌旁,彼此交赞,然后又饮。
不期,这小书童受了小姐吩咐,今见诗完,遂悄悄挨近桌边,乘他们饮得热闹之处,只推是收笔、砚,遂连诗都窃了,一径走入书房,递与小姐。小姐忙展开一看,只见诗柄是《飞花》,因触着心事,不禁唏嘘。因暗想道:“不知这榜眼又是甚么做法?”及细细看去,竟是当年自家在凤仪船上做的,一字不差。因大惊道:“这又奇了!我这首诗,只有凤家父母知道,除了凤家父母,只有唐家哥哥和我一同知道,此外并无一人晓得。缘何被这榜眼盗袭了?莫非唐表兄与这榜眼相好,与他说的?”
再细细翻看道:“不独诗是我的,这字迹起落,也宛然是唐表兄的笔法。难道这榜眼就是唐表兄不成?”一时心乱起来,要悄悄走入园中偷看,又想道:“不可。他一个外人,我怎好去看?”又想了半晌道:“我有个法儿,何不将他的和韵诗写出去与他,看看他惊也不惊,便知他是也不是。”算计定了,遂取一幅一样的笺纸,照他的行款,竟将他和韵《飞花诗》写在上面,付与书童,叫他拿出去,仍放在原处。书童领命放了。
端昌饮了几杯酒,放不下凤小姐《飞花诗》之妙,又将笺帖取了来看,只见笺帖上竟不是凤小姐的原《飞花诗》,竟是自家和凤小姐的《飞花诗》。吃了一惊,竟惊得将头乱颠,口里乱嚷道:“大奇,大奇!这诗是谁人改写过了?改写过了,他怎改写出我和凤小姐的《飞花诗》来?况我这首和诗,只有凤小姐知道,难道是凤小姐改写的不成?大奇,大奇!”因向昌全连连打恭道:“昌老伯,可怜小侄为这两首诗,几番要死。今日既见此诗,是谁写的?须要还我一个明白!”
众人见了,尽皆惊讶。昌全忙取诗笺一看,见果不是原诗,又听见端榜眼凤小姐长、凤小姐短,心下早有几分明白。因说道:“贤侄不必着忙,待我查清了,还你一个明白便了。”遂拿着诗竟入内,问女儿道:“这诗果是你改写的吗?”
小姐见事有根由,不敢推辞,只得答应道:“果是孩儿改写的。”昌全道:“你为何改写?”小姐道:“这两首《飞花诗》,原是孩儿与他初起订盟之作,并无外人知道。他既不忘情,还写孩儿的原韵;孩儿怎敢负心,不写出他的和诗?既两诗有验,其人尚存,则孩儿往日有辜父母之心,不为虚谎矣。”昌全道:“既如此说,则今日之嫁,推辞不得了。”小姐道:“既为此守,焉敢他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