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梦

  众人看见此刻比先更觉拥挤。不知那里来了两班观音会,有两架香亭摆在大殿。有两个人精身赤足,用银红兴儿布系着青兴布裤,有二尺多长铁链穿通臂膊。手腕,手里各持铁鞭,在大殿天井里热烘烘香堆子旁边乱跳。那一个人将竹节铁鞭放在香火堆里烧得通红,右手用一张元花在这烧红了的铁鞭尾一抹到头,但见一缕青烟,手上皮肉毫未伤损;那一个人将一双赤足跳到香火堆里,又跳出堆外,脚上皮肉也未伤损,这却不知是甚邪法!凤林们见这两人险峻喝喝,跳来跳去,吓得战战兢兢。双林向袁猷道:"这两人因为何故乱跳?"袁猷道:"他们名为马披,自称师爷,这是阴犯阳谴,将父母遗体锥上这么些链子。在他自己说:有因为父母有病,也有为着自己有病.,许下来的心愿。殊不知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们这种人要算世间大件逆儿子了。"双林道:"他们身上这些锥子,疼与不疼?"袁猷道:"据说有符不疼。费却没有挨过链,疼与不疼,你该自己晓得。"双林听了就要用手来拧袁猷的嘴,因碍着人众,不好意思,遂道:"让你说得快活,回来家去,同你再说。"这见那两个人跳上大殿香亭前,等会上各人磕了头,又跳到天井引路,众人将两架香亭搐起,跟着那两人出了山门去了。
  贾铭们在前后保护着凤林们离了大殿,出了二山门。两旁多耍货摊子,摆列着各种顽意东西。这七位女相公。五位男相公看见这些耍货:这个说这样好顽,那个说那样好顽,根不能将各样买全。那卖耍货的人见他们要买,故意高抬价钱,这些男女相公你买这样,他要那样,各人拣了许多耍货。算明共是七块半洋钱。总是陆书把钱,把了洋钱,找了数百文。各人携着耍货,到了山坡,那些男女乞丐见他们烧过香下来,总各喊着老爷。太太。相公。姑娘,讨要钱文。陆书叫小喜子散给他们钱文,那知善门难开,小喜子才拿出钱来开发,这些乞丐就将小喜子团团围住,拿过又要,喊喊吵吵,开发不清。小喜子周身是汗,急得推倒一人,方才跳出圈子。后面还有许多男妇。小孩跟着到了马头,小喜子跳上了大船,那些乞巧扳位船头,不容解缆,又把了许多钱文,方才解缆开舟。
  将船放过莲花桥,紧对云山阁停泊。见阁上有许多人在那里斗牌,贾铭们在船上用过午饭,过了瘾,凤林们手脸洗毕,大众上岸各处游玩。正在云山阁凭拦眺远,只听得远远锣声,来了一班观音会。到了莲花桥这里,那马被在香亭前烧符上锥。此刻凤林们以高视下,又不害怕,又看得清楚。看见那些马被,每人上了许多锥,跳过桥去了。随后又有几班会接踵而来,听见人说是瓦窖铺。洼子街。黄泥沟。董家庄。。三里桥。干茅庞各处的。众人看过了会,贾铭着人将弦子。笛子。笙。鼓板。琵琶。提琴取来,放在云山阁桌上,十番孩子唱了两套大曲。凤林豪兴,叫十番孩子做家伙。他唱了一套"想当初,庆皇唐",声音洪亮,口齿铿锵,宛似男子声音。月香等凤林唱毕,他唱了一套"这为你如花美眷",声音柔脆,细腻可人。引得那些游人丛聚在那里做蜜脸,那些看十壶牌的朋友,抓了一张二条,没人开招碰他,将手内一张一万。一张九饼摆下来吃老虎,连牌都看错了。凤林。月香唱完,众人喝彩。桂林。双林。巧云。翠云。翠琴每人唱了一个小曲。船家运厂茶食碟了上米,众人用过。魏璧。陆书在跃博篮子上又跌了许多枝茉莉花。夜来香。水老鼠,送到船上。
  此刻—卜午时候,这见大小游船纷纷出来,有许多灯船,还有些划船,已将篷子抬去,三桨如飞,划来划去。船上也有大曲,也有小曲,真是整歌盈耳,彩袖成行。那一只绑着鲜荷花灯的小渔船,两把桨,也跟在后面,舱里那些朋友挤得汗流流的,黄腔走板,’唱着西皮。二黄。时人有《六月十八日扬州湖上夜游》—亡言律诗一首云:
  不分男女约同路,半为烧香半玩游。
  山色芳葱云上下,水光荡漾月沉浮。
  接天灯火摇兰浆,彻夜里歌醉酒搂。
  赛会迎神人凑集。繁华端的是扬州。
  贾铭们开发了云山阁那里泡菜卖水烟的钱文,大众上船,又到小金山。桃花电各处游玩。早已金鸟西坠,大小游船总各点了蜡烛,满湖灯光,映着水内,好似千条火练,犹如万道霞光。贾铭们将大船停泊在热闹处所,摆下酒席,猜拳行令。那灯船上十番孩子用过晚饭,在船舱里吹唱,绕着他们大船打招。别的游船也吹起笛子,弹起琵琶。赌赛歌喉。灯船打了十几个窝招,旁着他们大船,有唱生唱旦的。两个十番孩子走上大船,到席前敬酒敬拳,又唱了两个小曲,陆书赏了四块洋钱。十番孩子退上划船,那船家仍将划船划来划去,直顽到将近四更时分,那些游船才渐渐的过虹桥回去。
  贾铭们此刻已顽得疲倦了,吩咐船家慢慢将船放回。到了天凝门马头傍岸,那接凤林们的小轿早在那里伺候,风林。桂林。双林。巧云鳔住贾铭。吴珍。袁猷。魏璧送他们回去。贾铭们点了头,各人方才检点,将耍货。莱莉花。夜来香总交与跟的人拿着:辞别陆书。月香,各乘小轿,同着贾铭们到了天凝城门首,看见门兵房外摆有两张扬州营便北汛总厅洋灯,有个武职宫带着几个兵在那里弹压。今日不关城门,众人进城到强大家去了。
  陆书。月香检清物件,同着翠云。翠琴弃舟登岸。那岸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天凝寺门首搭着施茶芦篷,挂了四个"广结茶缘"篾丝灯笼,许多乡村男妇朝山进香,也有站在茶篷前吃茶的,也有走倦了席地捧着西瓜。香瓜。干粮吃的。陆书也无心观看,挽着月香手,同着翠云。翠琴回至进玉楼,仍在那里迷恋。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月香吃醋闹鲤鱼 魏璧争风打肉鳖
  话说陆书同着月香。翠云。翠琴回至进五楼,仍在那里迷恋。朝欢暮乐,已非一日。韧到进玉楼的时候,见那大脚妇人张妈生得风流俊俏,便有心要同张妈落交,常时同他说说戏谑趣话。后来囱代月香梳妆,又恐月香吃醋,未能如愿。张妈见陆书轻年美品,银钱挥霍,但凡陆书与他说戏话,也是恐怕月香,惟以眉目传情,不敢十分逗搭。这背地里也不知向陆书要了多少银钱衣饰。陆书是他放的差,无一不应。他两人算是心交,因人碍眼,未得下手。
  这一日,陆书正同月香在房中斗趣顽笑,楼下翠云房里来了一起生窖,喊月香下楼。月香向陆书道;"又不知来了甚么野种,大呼大叫。你且稍坐一刻,让我下楼,三言五句打发他们滚蛋,再来陪你。"月香将陆书安慰定了,方才转身下楼酬应去了。随后张妈拿着自铜水烟袋,到月香房里装烟与陆书吃;陆书正坐在月香床边,见张妈走近身来,将水烟袋苗子递在他的口里,楼上并无别人,陆书一时豪兴,就将张妈拉了与他并肩在床边坐下,向张妈道:"伙计,你把我的病都想出来了。今日天缘凑巧,却好此刻他在楼下,我同你偷个嘴,任凭你要甚么,我总依你。"说着就向张妈对了一个吕字,张妈赶忙闪让,便要立起身来,早被陆书镣住,水烟袋撩在楼板上。张妈道:"你只图口里说得快活,倘若他走上楼来撞见了,叫我这个脸放在那里!"陆书道:"他才下楼去,有好一刻才上来呢。你做点好事罢,就伏在张妈身上,用手来扯张妈的緄裤。不意月香悄悄的镊着足步上了楼来,站在房门外,听见他两人这些语句,忍不住心头怒起,揭开门帘走到房里,超近床前,将陆书耳朵揪住哭道:"你这下作东西!你既要同他相好,我又不曾阻拦着你,你们那里不好做混帐事,偏偏要遭塌我的床铺!忙喊王妈来,代我将铺盖侠些拿去浆洗,我不能盖别人哇鸟打鸟的脏被。"张妈见月香跑进房来,苹忙将陆书一推,挣脱了身子,跑下楼去了。王妈进房,将床面前那根水烟袋拾起,放在桌上。月香抓住陆书,碰头撒泼,哭闹不休。翠琴到房里来劝解,月香不依。萧老妈妈子听见楼上吵闹,赶忙上来将月香劝到对过翠琴房里。月香还是哭着喊着,骂张妈下贱,勾他的客等许多蠢话。张妈在楼下听见月香哭骂不休,也就恼羞成怒,遂在楼下喊道:"我在楼上装水烟,陆老爷同我说了句顽话,将我拉了坐在床边,你就硬说我们有事,你也不必假正经了,你同剃头的偷关门,我们总明白,不肯说破了你罢了。我们在人家做底下人,’声名要紧,你如今将我的名说坏了,别处难寻生意。再者我家丈夫是个蛮牛,倘若听见我在扬州有甚风声,我的命就没有了。如今你既把我的脸撕破了,我也不要命了,还怕你这红相公偿不起我的命呢!"说着也就碰头陋脑,寻刀觅剪。吓得萧老妈妈子。翠云园翠琴并男女班子,楼上劝到楼下,月香。张妈妈两人,愈吵愈凶。陆书趁着萧老妈妈子将月香拉到翠琴房内,他就悄悄的欲想走下楼去,又被月香听见脚步声响,汕出房来,将陆书抓住,哭道:"你往那里走,你图开心,取乐漂脑子。如今他闹起来了,你就想走,好脱干净身子,累我一人受气。如今死也要死在一处!"又将陆书拉到房里吵闹。
  那外场花打鼓见月香。张妈两人总不依劝说,料想这事家里人说不了结,赶至强大家,却好贾铭。吴珍。袁猷。魏璧四人齐在那里。花打鼓向四人告知,贾铭们听了,一齐到了进玉楼。才进月香房里,陆书看见他们来了,连忙起身招呼,邀请人坐。众人看见月香秋总散了,.头发披在半边,眼睛哭肿,泪痕满面,倒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啼哭;又听得张妈在楼下吵闹。贾铭们故作不知,向月香道:"陆弟媳,为甚么事不睬我们了?想必是我们常时来取厌了。"月香连忙在床上拗起身来道:"贾老爷,你这话我细娃子就耽受不起了。适才与他陶了两句气,四位老爷来了,我细娃子未曾请叫得及,望四位老爷恕罪。"贾铭道:"那个来怪你,就是要怪你,也要看陆兄弟分上。你两个人团甚么事顽恼了斗嘴?告诉我们,代你两人评评理。"月香并不言语,陆书也不啧声。贾铭们追问至再,翠云道:"陆姐夫。月姐姐不肯说,我来告诉你们。方才月姐不在房里,陆姐夫与张妈在房里说顽话,被月姐姐撞见,骂了张妈几句,张妈急了,要寻死觅活,正在这里吵闹。老爷们来得正好,代他们调处清白,省得瞎扛瞎吵。贾铭笑道:"陆弟媳吃点酱油罢了,又吃甚么醋呢!那个猫儿不吃腥,看我们分上不必说甚么了。"
  正说之间,萧老妈妈于走上楼来,悄悄将贾铭们四人请到楼下翠云房里道;"四位老爷,令友陆老爷一时豪兴,弄出这种事来,月相公的话又过于叫张妈过不过去,如今张妈要寻死拼命,我老妈妈于鹊儿头上没多大的脑子,要拜托四位老爷代他们说情结了。"贾铭们将张妈喊到房里,好盲劝说,张妈不依,说之至再,张妈道:"四位老爷,我这里生意,已被他将我的脸撕破了,我也不能再在此地,叫他还我一个好好的生意。他既说我同陆老爷有事,我也说不得了,叫他把笔银子与我,算遮羞礼。不然听凭他官了私休,我总候着就是了。"贾铭道:"凡事要依人劝,人是旧的好,衣服是新的好。我们代你把话说清白了,将就些还在这里罢。"张妈执意不肯,吴珍道:"张奶奶,既是实意不肯在这里,事又凑巧,强大家尤奶奶在他家三四年了,从未告假回家去过,乎空的不知怎样有了身孕,要回去生养,辞了生意。如今我们将你荐到强大家去,包管一说便成。另外叫陆老爷瞒着月相公送你几两银子,看我们分上不必说甚么了。"与贾铭们商议,允了张妈十两银子,张妈方才依允。
  贾铭们复又上楼,到了月香房里,吩咐摆酒代陆书。月香和事。陆书道;"在这里何能要弟兄们作东。"谦之至再,仍是陆书的主人。摆酒来,席间翠琴有心想勾搭魏璧,弹着琵琶,唱了几个米汤小曲。魏璧亦有意爱他,两人调谑,魏璧已有了几分醉意。席散之后,翠琴要留魏璧在那里住宿。魏璧因与贾铭们同来,恐怕他们到强大家告诉巧云,不能在此,要一同进城,向翠琴道:"既承你爱厚,你我心照,改一日我一人来罢。"翠琴才让他同着贾铭们一同进城去了。
  这里月香虽是贾铭们劝了许多言语,心中怒犹未息,上了床来,陆书被他揪着。咬着。恨着。骂着。掐着。气着。哭着。说着百般刁话。蛮话,陆书是各种恭推,也不知赌了多少咒,发了多少誓,枕席间用了多少工夫,才将月香哄佐了,暂且不表。
  再说贾铭们四人到了强大家内。在桂林房里坐下,风林。双林。巧云听见他们来了,总来到房里问道::你们可曾吃过晚饭?"贾铭就将在进玉楼因为甚事做捞停,陆书留吃晚饭,这一夕话告诉众人,听了笑不住口。吴珍将强大喊到房里,公荐张妈做生意,强大答应退出房外去了。三子到房里问道:"老爷们,今日可回去了?"魏璧躺在桂林床上先说道:"我今日醉了,不回去了。"贾铭们道:"既是魏兄弟不回去,我们总在这里陪你就是了。"三子退出房外,巧云俏悄向魏璧道:"在这里躺躺,我房里有个熟客,许久未来,今日才来的。等我打发他走了,请你到房里去坐。"魏璧道:"你快些时他滚罢,我少老爷要困觉了。"巧云道:"我晓得,暂违三位姐夫了。"说着走出房外。
  那巧云房里这个人,姓宓名圣谟,年纪二十余岁,生得头大脸大,一脸大麻子,身材又胖又矮。人团他个子生得胖矮,说话又有些肉气,排行第一,都喊他宓大脸,又送他一个混名,叫做肉龟。父亲在日,盐务生意,挣有许多田地房产,遗下许多借券。宓圣谟并无生业,只靠着房钱。租子以及人欠的债务过日子。曾在这里与巧云相好,巧云得过他许多银钱衣饰,因出外索债,许久未来,今日到了这里,在巧云房里坐了好一刻工夫。巧云意欲留他住宿,又怕魏璧到此要住,所以并未留他。宓圣谟今日蓄意是来与巧云叙旧,拿准了到了这里,巧云必要留他。那知到了这里,坐了半晌,巧云声总未啧;且又到别的房里去了。好大一刻工夫,将他一人坐在房里,心中就有些不自在了。今见巧云进房,坐在椅上不言不语,宓圣谟忍耐不住,就将三子喊到房里道:"三子,我今日在这里住呢!"三子道:"宓老爷,今日不凑巧,巧相公有了镶了。"宓圣谟听了,越加生气道:"他既然有了镶,为何不早说,将我搁到此刻,叫我如何回去呢?"三子道:"宓老爷,你这话说错了。你老爷到这里,并未说着要住的话,巧相公何能平空告诉你说是有镶呢?若说是坐到这时候,是你老爷自己未走,我们何能催你老爷走呢?"宓圣谟道;"不管是那个留的镶,总要代我回的了,我老爷今日要住呢!"三子道:"这不讲理的话,我小的不会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你老爷许久不来挑姚我家,今日不必打闹儿了。"宓圣谟道:"我若是不挑你家,我到不留镶了。如今我要留镶,你又拿这些话搪塞我,还是怕我不与钱你家是怎样?你查查帐,我在你家佐了那么些镶,连半文开发总不欠你家的。今日故意要支我走路,如今我偏不走,看你家是个甚么三头六臂的人。敢在这里住,我就算他是个好汉了。不伏气,叫他们这里来同老爷斗口气,斗得过我,我就让他在这里住了!"三子再三俯就,宓圣漠越说越气,大喊大叫的吵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