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全传

  酒是仪狄所造,好者甘香清冽,称为青州从事;恶者浑浊淡酸,号为鬲上督邮。春时有翠叶红花,可以赏心乐事;夏时有凉亭水阁,可以避暑乘阴;秋时有菊蕊桂香,可以手挼鼻嗅;冬时有深山霁雪,可以逸性陶情。趁着四时的景物鲜妍,携樽挈榼,邀二三知己友人,吆三喝五,掷绿推红,履舄杂遝,觥筹交错,那时节百虑俱捐,万愁都卸。
  这才是: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
  湘子道:“酒能迷真乱性,惹祸招灾,故大禹恶旨酒而却仪狄,只有那骚人狂客,借意忘情,取他做扫愁帚,钓诗钩。我却不欢喜吃他。”一个道:“天有酒星,地有酒泉,圣贤有酒德。尧舜千钟,仲尼百瓢,子路嗑嗑,也须百榼。李白贪杯而得道,刘伶爱饮以成仙。从古至今,不要说圣贤君子与他周旋不舍,就是天上吕神仙,也三醉岳阳人不识。从来没有一个是断除不吃的,大叔为何说他这许多不好?”湘子道:“你们那里晓得这酒的不好,古来有诗为证,我且念与你们听着。诗云:
  仪狄当时造祸根,迷真乱性不堪闻。
  醉时胆大包天外,惹祸招灾果是真。”
  一个道:“大叔,酒既解不得闷,我们领大叔到秦楼楚馆之中,邀几个知心帮闲的朋友,烹龙庖凤,拆白道绿,低唱浅斟,偎红倚翠,直到那日上三竿,犹自鸾颠凤倒;蝶恋蜂狂,一点灵犀沁心透骨。真个可解闷也。”湘子道:“若说起色,一发是陷人坑了,如何解得愁闷?古来也有诗为证: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君骨髓枯。
  古人又有诗专说这酒色财气四样的不好,我也念与你们听。诗云:
  酒色财气四堵墙,多少迷人里面藏。
  若有世人跳得出,便是神仙不老方。”
  当值的道:“依大叔这般说,人都在愁城中过日子了,怎么得一日快活?”湘子道:“果然人是在愁城中过日子的,有〔山坡羊〕为证,你们听着:
  想人生空忙了一世,攒家财都成何济?看看年老,渐渐把你容颜退。亲的是你儿,热的是你女,有朝一日无常来到,那一个把你轮回替?伤悲!不回头,待几时!伤悲!叶落归根在那里?”
  当值的道:“大叔小小年纪,那里去学得这许多说话来?可不辜负了老爷夫人抚养的思念。”湘子道:“你们且安心去睡。不要在此絮叨。”当值的唯唯而退,背地里商议道:“老爷吩咐我们仔细看守大叔,我们必须小心谨慎,不可托大误事。”一个道:“我和你假睡在门外,听他说些恁么言语,若是他走了出来,就一把捉住了他,通报老爷便是。”这个道:“说得有理,大家小心仔细。”湘子在房中暗忖:“叔父如此严谨,终久误我修行大事。我算起来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只得捱到二更天气,脱了靴帽衣袍,挽起阴阳双髻,穿上一领布衣,悄悄地走到窦氏房门外,拜辞道:“我韩湘自幼蒙婶娘恩养成人,未曾报答,今日不孝抛撇了婶娘,不知何年月日,再得相见?”又到芦英房前说道:“小姐,我虽与你做了三年亲,却是同床不同枕,同席不同衾,有名无实,误你一生。今朝别你修行去,两下分离不要悲。”湘子拜辞已罢,听见谯楼上鼓打三更,欲要往前门走,无奈前门紧闭,只得留诗一首,爬墙而走。诗云:
  懒读诗书怕做官,日高兀自抱琴眠。
  今朝跳出迷魂阵,始信壶中别有天。
  到得天明,两个当值的不见了湘子,抱着他的巾靴衣服,在那里假哭。
  退之走来,问道:“汝两个为何在此啼哭?大叔如今在那里?”一个道:“老爷,不好说得,怪哉,怪哉!虾蟆生出翅来,昨宵稳稳的藏在房里,不知几时轻轻飞出月台?”一个道:“稀有,稀有!网巾圈儿会走,昨宵端端正正挂在壁头,今朝光光秃秃剩得头上一个刷帚。”退之道:“汝这两个狗才!我怎样吩咐汝来!汝放大叔走了出去,倒在此支吾搪塞,想是汝得了贼道人的钱财,故此放大叔跟他去了。我只把汝这两个狗才送到官去,查问大叔下落。”两个道:“老爷息怒,大寂既逃走出去,我们替了大叔罢。”退之道:“大叔怎么替做得?”当值的道:“老爷没有公子,小的们原是老爷义男,老爷另眼相看,抬举小的们起来,就是大叔一般了。”退之道:“这狗才害疯了!”当值的道:”我不疯,婴儿姹女总无功,一个侄儿容不得,如何做得主人翁?”退之闻言,放声大哭道:“湘子,你抛家弃产往那里去了?我五十四岁无男无女,一旦阎君来召,鬼使来催,谁人在我眼前披麻祭扫?岂不痛杀我也!”有诗为证:
  两边鬓发似银条,半边枯树怕风摇。
  家有黄金千万两,堂前无子总徒劳。
  窦氏、芦英听得退之哭响,连忙走出来,看见退之哭倒在地上,窦氏慌忙扶起道:“相公为何如此?”退之道:“湘子出家去了。”窦氏道:“是真是假?”退之道:“这巾靴衣服不是他的?脱下在此,爬墙去了。”芦英哭道:“他与媳妇虽是恩爱情竦,却是相敬如宾,从来没有一些儿言语,谚云:‘女人无夫身无主,’他如今去修行,教媳妇举眼看何人?”窦氏道:“媳妇且自奈烦。”芦英哭回绣房去了。退之道:“夫人,侄儿负我和你抚养之恩也不必说,只是我看见他的衣服东西,心中便要凄惨,可点火来把这些东西烧了罢。”窦氏道:“烧了却也可惜,不如赏与当值的罢。”退之依言,就赏了张千、李万,差他们到各府州县,城里城外、关津渡口、街坊市井、丛杂去处、山林寺观、幽僻所在,遍贴招帖,寻访湘子。
  那招帖如何写:
  刑部侍郎韩,为缉访事:照得本府原籍永平府昌黎县,不幸今月今日五更时分,有公子韩湘子越墙走出,寻访道师,头挽阴阳丫髻,身穿茶褐衲衣,手敲渔鼓昌清词,脚踏芒鞋多耳。不论军民人等收留,酬谢青趺;沿途报信到吾庐,百两白金不误。右招帖谕众通知。
  招帖虽然各处分贴,毕竟湘子没有踪迹,退之郁闷,不在话下。
  且说湘子离了书房,爬过墙头,黑地里奔到城门边。城门还不曾开,那许多做买做卖的经纪,都挨挤在城门口,等候开门。有说家中事务长短的,有说官府贪廉的,有计较生意希图赚钱的,有谈论别人家是非的,也有互答唱山歌的,也有单唱戈阳腔曲子的,纷纷攘攘,唧唧哝哝,好不热闹。只有湘子宁心定性,坐在石块上,再不做声。内中有一个人,手提着一盏小灯笼儿,在那里走来走去,看见湘子不做声不做气,便叫道:“师父,从古来说得好:‘朝臣待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渡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我们为着这几分利己,没奈何早起晏眠,你出家人吃着十方,穿着十方,既不贪图名利,又没有荣辱得丧,这般时候正好在梅花帐内,软草茵中,长伸淌脚,安稳睡一觉,何苦也这般早起来等开门?”湘子未及开言,内中一个人道:“朋友,你那里晓得这道人的心事?他是冲州撞府,街坊上说真方、卖假药,惯会油嘴骗钱的花子,假装这般模样。据我说起来,他心里有做不得贼,挖不得壁洞的苦,你这朋友怎么把那山中的高僧来比他?”又一个道:“呆朋友,道路各别,养家一般,你我为利己,难道这小师父是个神仙?他早起晏眠,不过也只为利己心重,如何说他做不得贼挖不得壁洞?”一个道:“他或者是牢狱中重犯囚徒,爬墙上屋,逃走出来的,装做这般模样,恐怕开口露出马脚来,故此夹着这张嘴。”一个道:“他这般小小年纪,想是不学好,被父母打骂一场,气苦不过;或者功名上没缘,羞耻不过;或者是妻子被人搭上了,忿气不过,没奈何装做这忍辱的模样也不见得。”一个道:“列位老兄,赵钱孙李,各人心里,何苦说人道人,替人耽忧。《千字文》上说得好:‘罔谈彼短,靡恃己长。’又有诗云:‘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开了门,大家跑之夭夭,没要紧在这里讨舌头的便宜。”众人道:“这位老兄说得极是。”大家拍手拍脚笑了一场。湘子目睁口呆,犹如聋哑的一般,不敢回答一句。说犹未了,管城的来开了门,各人抢先跑去了,只剩下湘子一个,寻思道:“我如今是巨鱼脱网,困鸟离笼,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他口唱道情,趱行前去。词名《桂枝香》:
  至今日,便离城,访仙家,做好人。看你为官为宦,图些甚?辞别了六亲,跳出了火坑,把酒色财气都休论,两离分。华堂精舍都不爱,我爱卧松阴。
  天清月皎,白云弄巧。脱离了业海波涛,不顾家中老小,把家缘弃了,把家缘弃了。径往山中学道,日勤劳,但得成功就,飞升上九霄。
  毕竟不知湘子此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弃家缘湘子修行 化美女初试湘子
  撇却家园浪荡游,常将冷眼看公候。
  文章盖世终归土,武略超群尽白头。
  冷饭一杯辞野庙,闲愁万古泣新秋。
  身披破衲蒲团坐,得休休处且休休。
  话说韩湘子在路行了两日,少不得讥餐渴饮,夜住晓行,只是不晓得终南山在那州那县那个地方。原来钟、吕两帅已是看见湘子越墙逃出,要到终南山寻他,两师恐怕他心里一时翻悔,不能够登真证果,乃按落云头,唤出当坊土地,吩咐道:“吾奉玉帝敕旨,临凡度化韩湘。那韩湘也肯随我修行,故弃了家缘,去了眷族,径来访寻我们。只怕立志不坚,难成正果,汝可一路上变化多般,试他三番四转。他若果有真心学道,不为色欲摇动,利害蛊惑,我便一力度他;他若贪恋懊悔,便降天雷,打下阴山背后,永不超生。”那土地老儿躬身喏道:“谨遵仙师法旨。”两师吩咐山神土地已毕,依先回终南山去。
  土地老儿立起身来,用手一指,化成一所房屋,门前店面三间,一边摆列着时新果品、鲜腊鸡鹅、海错山珍、荤素下饭;一边摆列着麻姑酒、三白酒、真一酒、香雪酒,新醅宿酝,扑鼻撩人。那店柜中间坐着一个及笄女子,生得不长不短,不瘦不肥,眉横春柳,眼漾秋波,两只手柔纤嫩白,一双脚巧小尖弯,穿着的虽没有异锦奇绡,却也淡妆雅致,惊心乱目。真是越国西施重生在苧罗村里,汉朝飞燕再来引射鸟情人。进到里面,有雕阑画栋,绮阁疏窗,绣幕朱帘,彩屏花褥,壁上挂几幅名人诗画,案上摆几件古玩珍奇,纵然赛不过王恺、石崇,也不让陶朱、猗顿。有一个老头儿,青巾布袍,傍着一根过头的拄杖儿,坐在门口曝背。
  湘子一路行来,走到他的门首,便向前稽首道:“老公公,小道动问一声,终南山从那一条路上去?”老头儿摇头颤颤的道:“小师父,你问终南山的路作何用?”湘子道:“小道从昌黎县来,要到那里去寻两位师父。”老头儿摇手道:“去不得,去不得!”湘子道:“怎么去不得?”老头儿道:“此去终南山有十万八千九百八十五里陆路,还有三千里水路不算。一路上,倾岑阻径、回岩绝谷、石壁千寻、嵯峨磊落、蟠溪万仞、潆回澎湃。行者攀缘,牵援绳索。那山中又有鬼怪魔王,毒蛇猛兽,妖禽恶鸟,阗隘吞啮。便是神仙过去,也要手软筋麻,动弹不得。你这个小小的道童儿,不够他一餐饱,如何去得?”湘子道:“老公公偌大年纪,不说些老实话教道后生家,却只把这没正经的话来恐吓人,难道我就听你的说话,半途而废不成?”老头儿笑道:“小师父说话呆了,我偌大年纪,眼睛里不知见了多少。耳朵里也不知听了多少,岂不晓得终南山这条路难走。你说我话不老实,倒是我说的不是了。”湘子道:“不是怪老公公说,只是我道心坚定,不怕那万水千山,也不怕那蛇虎妖怪,只伯世上没有一个终南山,若有这个终南山,就有两位师父了,岂有去不得的道理。”老头儿道:“既如此说,我也不阻挡你,但是天色晚了,且在我家中权宿一宵,明日早行何如?”湘子道:“蒙老公公吩咐,敢不遵命。”便立住了脚,驮着衣包,走进他店中去。那老头儿仍旧坐在店门外椅子上,不走进来。
  湘子进得店门,眼也不抬起来,脚趄趄只往里头走。谁知店里那个女子从柜身子边摇摆出来,手里捧着一杯香喷喷的浓茶。口里叫道:“官人来路辛苦,且请吃茶。”湘子接茶到手。那女子便把他的手捏上一下,道:“官人,哪房安歇?”湘子道:“我出家人但得一席之地就够过夜了,那里管什么房。”女子又低低悄悄叫一声道:“官人,我家有三等房,云游仙长,过往士夫在上房宿,腰缠十万、买卖经商在中房宿;肩挑步担、日趁日吃的在下房安置。”其声音嘹亮尖巧,恰似呖呖莺声花外啭,钻心透髓惹人狂也。湘子道:“娘子,宅上虽有几等房,我不好繁华,只在下房歇罢。”女子怒道:“我是一个处女,并不曾嫁丈夫,如何叫我做娘子?”湘子道:“称谓之间,一时错见,是我得罪,姐姐勿怪!”女子嚷道:“你和我素不相识,又非一家,怎么叫我做姐姐?”湘子道:“你未曾嫁人,我差呼你为娘子,所以叫姐姐,那里在相识与不相识。”女子变了脸道:“出家人不识高低,不生眼色,我只听得 中人叫做姐姐,我是好人家处女,难道叫不得一声姑娘、小姐,叫我做姐姐?”湘子道:“姑娘,是贫道不是了。”女子道:“奴家也是父精母血十月怀胎养大的,又不是那瓦窑里烧出来的,你如今才叫我做姑娘,连我也惹得烟人气了。”湘子道:“这个姑娘忒也难说话,难为人。”女子带笑扯住湘子道:“你这等一个标致小师父,一定是富贵人家儿女,如何到下房去歇?依奴家说,也不要到上房中房去,奴家那堂屋里面,极是幽雅干净的所在,你独自一个在那里宿一宵倒好。”湘子道:“小道托钵度时,随缘过日,身边没有半文,只在下房随人打铺,明早就行。”女子道:“堂房间壁就是奴家的卧房,从来没人走得到那里的,奴家如今发一点布施心,不要官人一分银子,瞒着老祖公领官人安歇何如?”湘子道:“小道出家人,足不踏人内室,事不瞒心昧己,如何敢到姑娘房前?”女子道:“我有一句心腹实话要对你说,你须依我。”湘子道:“但说不妨。”女子道:“奴家今年十五岁,上无兄与姐,又无弟与妹,只得这个老祖公,九十多岁了,耳无闻,目无见,家中枉挣下这百万贯资财,却没有一个人承管。奴家日逐在此招接往来客商,再没有一个像官人这般少年标致的。奴今对老祖公说过,情愿倒赔妆奁,赘你在家做一个当家把计的主人公,这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无缘对面不相逢也,不知你心下肯否?”湘子面红耳热,半晌应不出来。女子道:“小师父,你休装腔做势,从来出家人见了妇人就如蚂蝗叮血,只管望里面钻的。奴家这般一个黄花女儿,情愿赘你,你为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