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全传

  张二妈、江五嫂欢天喜地一径走出门,便往韩退之府中去。两个人说说道道,转湾抹角,走不多时,恰到韩家门首,望里面就走。韩家管门的老廖问道:“张二妈,恁么风吹得你到我府里来?”张二妈道:“特地来做媒。”管门的道:“张二妈想是风了,府中有那个要说亲,你们走来做媒?”张二妈道:“我不风,你家亲娘没有亲老公。”管门的笑道:“二妈说话一发呆了,我家大亲娘是大公子的对头,怎的说没有亲老公?”张二妈道:“对头虽然有,恰是孤眠独宿,枕冷衾寒在那里。”管门的道:“这是大公子丢了他去修行,难道好重婚再醮不成?不要说我小姐,你这婆子忒不晓得世事。”张二妈道:“你休多管,我见老夫人自有话说。”一直往里面径走,江五嫂拽住张二妈,悄悄说道:“进门来就是这个醋炭,我们不要说罢。”张二妈摇摇头说道:“若要利市,先说遁时,那里做得隔夜忧?”江五嫂只得跟着张二妈去见韩夫人。
  恰好韩夫人和芦英小姐坐在那里下别棋,管不得挨驼顶擦,说不得死活高低,两下里不过遣兴陶情而已。张二妈、江五嫂近前厮叫,礼毕,韩夫人便道:“二妈贵人,今日甚风吹来,踏着贱地?”张二妈道:“夫人休要取笑,老身这边那边不得脱身,心中虽故常常记挂,只是不得工夫来候老夫人。今日趁这一刻空闲,特特和江五嫂来走走,老夫人又嘲笑我,教老身无容身之地了。”韩夫人道:“二妈不要说乖话,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怎肯今日白白的来看我?”江五嫂笑了一声,说道:“老夫人真是个活神仙,二妈原有句要紧说话,要对夫人说,因此上拉了婆子同来。”韩夫人道:“我说的果然不差,但凭二妈见教就是。”张二妈道:“我两人特来与夫人贺喜。”韩夫人道:“自从老爷过了世,家中无限的冷落,有恁么喜可贺?”江五嫂道:“我们是喜虫儿,若没喜,再不来的。借大一个府中,那一日没有红鸾天喜照着,怎的说那没喜的话?”韩夫人道:“鹁鸽子只望旺处飞,你两个今日来我这里,是鹁鸽错飞了。”江五嫂道:“老夫人晓得鹁鸽子口中说些恁么?”韩夫人道:“我不是公冶长能辨鸟语,又不是葛介卢识得驴鸣,那里晓得鹁鸽的说话?”江五嫂道:“鹁鸽口口声声说道:‘哈打骨都,哈打骨都’。”韩夫人笑道:“五嫂说话越发波俏了。”
  张二妈又夹七夹八说了一回,笑了一回,才放下脸儿对韩夫人说道:“婆子在府中走动多年,原不敢说一句闲话,夫人是晓得婆子的,今日领了崔尚书老爷崔夫人严命,没奈何来见夫人。”韩夫人道:“崔家有恁么说话?”张二妈道:“着婆子来议亲。”韩夫人笑道:“老身到要嫁人,只是没人肯讨我。”张二妈拍拍手道:“前日有一个一百二十岁的黄花小官,要在城中娶一个同年的黄花女儿,说十分没有我同年的,便是六七十岁的女儿也罢。据夫人这般说,婆子先做了这头媒。”江五嫂嘻嘻的笑道:“正经话不说,只在夫人跟前油嘴。”张二妈道:“是婆子得罪了。崔公子近日断了弦,许多尚书、侍郎的小姐都在那里议亲。崔老爷约定明日竭诚去卜一卜,然后定那一家,不想夜里梦见一位神仙说,林小姐是他公子的继室,着婆子去林府中求亲。林尚书并无以次小姐,算来只有芦英小姐青年守寡,没有结局,少不得要嫁人,故此着婆子来见夫人。”韩夫人道:“你们曾见林老爷么?”张二妈道:“见过了林老爷,才敢来见夫人。”韩夫人道:“林老爷怎么样说?”张二妈道:“林老爷说:‘这话极有理,我就去见韩夫人撺掇成事。’”韩夫人听了这活,霎时间紫涨了面皮,骂道:“江家小淫妇不知世事不必说了,你这老猪狗,老淫妇,在我府中走动多年,我十分抬举着你,怎敢欺我老爷死了,就说出这般伤风败俗的话!我这样人家,可有再醮的媳妇么?就是林老爷也枉做了一世的官,全不顾纲常伦理,一味头只晓得奉承人。你思量看看,你女儿嫁了一家,又嫁得一家么?”千淫妇,万淫妇,骂得张二妈、江五嫂两个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开了上唇,合不得下唇。
  韩夫人骂声未已,只见芦英又近前道:“你这个两个忒不是人,我夫人怎么样看待你们,你们一些好歹也不得知,只怕那有官势有钱财的,略不思量思量天理人心两个字,也亏了你们叫做人!”又道:“婆婆不消发恼,公公在日,凡事顺理行将去,尚然被人欺侮。那崔群罔法专权,倚官托势,欺压同僚,强图婚姻,难道天不报应不成?”韩夫人道:“今日本该把你这婆子打下一顿,送到林府中羞辱他一场,只是没了林老爷的体面,我且饶你这一次,再不许假传他人的说话来哄我了。”那张二妈、江五嫂羞惭满面,举步难移,只得忍耻包羞,出门去了。
  张二妈便拉着江五嫂回到崔府中回话,江五嫂再三不肯,中途分路而去,张二妈只得独自一个到崔家去。不料崔尚书与夫人两个专等张二妈的回复,一见张二妈走到,便问道:“亲事若何?”张二妈睁开两眼,竖起双眉,恶狠狠的答道:“没来由,没要紧,教婆子去吃这许多没意思,受这许多抢白气,还要问若何若何!”崔尚书道:“你这婆子说话大是可恶,怪不得夫人前日要难为你。你既来回复我,一句正经话也不说起,只把这胡言乱语来搪塞我。我且问你,你几时去见林老爷、韩夫人的?他们怎的样说话回你来,你做出这般不快活的模样?”张二妈方才定气低声说道:“婆子去见林老爷,林老爷满口应承,并无阻挡;只是韩夫人骂婆子许多不必说,把老爷、公子都骂得不成人。说崔公子要娶芦英小姐续弦,真叫做癞虾蟆躲在阴沟洞里,指望天鹅肉吃。他还说要奏过官里,把老爷也贬出远郡为民,不得还乡,才消他这口气哩。”崔尚书怒道:“朝中唯我独尊,那一个官员敢违拗我的说话?他不过是韩愈的妻子,怎敢说这样大话!他既要奏我,待我明日先奏过朝廷,削除了他的月俸,赶逐他回原籍;再吩咐地方官儿诬捏他几件不公不法的事情,抄没了他的家私、田产,使他婆媳两个有路难走,有国难投,方显得我威权势力。这正是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为殃。”崔夫人道:“韩夫人虽然不是,从古来说:‘寄物则少,寄言则多。’凡事有自听为真,岂可偏听媒婆之言,伤了同僚意气。”崔尚书道:“韩愈也是个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是一个矫目不分的人,故此夫人也不识时务,这话句句是有的,怎么教我忍耐得?”崔夫人道:“我儿子一世没老婆,也讨一个在先了,何必定要讨林芦英做媳妇?张二妈,你且去罢。”崔尚书道:“我明日不奏逐他,也不姓崔了!”有诗为证:
  一封文表奏重瞳,见说韩门造业洪。
  做成鸾凤青丝网,织就鸳鸯碧玉笼。
  毕竟不知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崔尚书假公报怨 两渔翁并坐垂纶
  石室硿硥接紫霄,仓崖滴乳湿僧樵。
  蒲团静坐无余事,遥看天台起异标。
  不说张二妈出门去了。且说韩湘子辞别了吕师父,一径到东海龙王那里。只见那许多鳖相公、鼋枢密、虬参从、蛟大夫,一个个躬身下礼;鲤元帅、鳊提督、鲭太尉、蟹都司,齐斩斩俯伏趋迎。旁边转出许多鱑把总、鼍先锋、虾兵鲌卒,簇拥着龙子龙孙,慌忙出宫迎接,近前禀道:“敢问上界神仙,何事下临水府?”湘子道:“你们有所不知。”便问:“龙王敖广在那里?”龙子龙孙齐声答道:“奉旨往桂林象郡行雨未回。”湘子道:“我奉玉帝旨意,到长安城里度化窦氏、芦英,谁知他们眷恋荣华,不肯随我修行。因此奏过玉帝,着吕师父托梦与崔尚书,叫他奏闻宪宗皇帝,赶逐韩氏一家,仍回昌黎居住。又恐怕他们仍前迷恋,不转念头,再着龙王兴风作浪,卷海扬波,把他那昌黎县厅堂、房屋、田地、山荡,俱行漂没,不许存留一件,以动他怀土心肠。待他两处俱空,进退无路,然后下手度他。其余民居、官舍、山田、地荡,俱不得损坏分毫,以招罪谴。”龙子龙孙答道:“玉旨既出,谁敢有违,待父亲敖广回来处分复命。”
  湘子便出了水晶宫,踏着云头来会吕师、蓝采和,一路里迎将前去。果然这一夜里老龙王率领龙子龙孙,张开那电目,竖起那朱髻,显出那翻江搅海的雄威,倏忽间风雨晦冥,雷电交作,烟云陡乱,洪水横流,犹如地裂天塌,山崩川溃,把韩家那鼓楼前内房屋、厅堂、牌坊、基址、南北庄田、仓库,洗卷扫荡,不留一星。可惜那许多草木禾苗,都不知无影无形,着落何所?这昌黎县居民人等,清早起来,见了这个光景,都道:“自古说桑田变海,海变桑田,我们今朝才晓得实有是事。”一个跑到朝天桥上一看,道:“这水就像天上安排几副闸板的一般,只沉没得韩愈一家,忒煞作怪。”众人齐声说道:“想是韩愈阴骘不好,所以天降这水灾淌坏他的产业。”内中一个道:“他做官极是好的,阴骘没恁么不好,想是那佛骨一表,冲激了佛菩萨,佛菩萨怪得他紧,故此显出神通,把他的家资、田产、房屋、牌坊,都漂坏了,以见佛菩萨的手段。我和你如今只是念佛,靠佛天过日子才是。”一个道:“广东鳄鱼好端端一个窠巢,被韩愈做一道檄文,平空的赶了去,鳄鱼来报冤,故此发这般大水,把他的基址化为万丈深坑,想是鳄鱼躲在水底下也不见得。”一个道:“我和你又不是神仙,那里晓得冥冥中的事情,各人回去,自顾自的到好。”正是: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这许多人叹息一回,各自散去不题。
  且说崔尚书听见张二妈说了这许多话,咬牙切齿,恨入骨髓,思量了一夜,到得次早,忙忙写表奏上宪宗皇帝,单说韩夫人一家不该在京居住,仍享俸禄的意思。表云:
  户部尚书臣崔群,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臣闻官有常员,仕无世禄,自非开基创业之功臣,难荷金书铁券之宠锡。窃见已故潮州刺史韩愈,居朝无回天返日之鸿勋,临民无悍患御灾之大绩,狂触天颜,谪死远郡。其侄韩湘,违背圣教,栖息玄门!弃父母之丘垅,时祭无人;抛妻子之情缘,居家无纪。其子韩清,以螟蛉之弱质,续蜾蠃之箕裘,书史不攻,荡费肆意。诚哉,三纲不整,五伦不齐,有玷官箴,大伤风化者也!乃陛下给以月俸,享以世禄,是以贪墨之夫,徼名清白;狡顽之辈,藉口忠贞。倘有勋劳为国,政绩为民,章章表著者,不识陛下将何以待之?伏乞严诛心之法,肃斧钺之诛,将韩愈妻窦氏削除月给俸禄,韩清发充边远卫军,其房屋改作先贤祠宇,金帛粟米,稍卫边储,不许暗行夹带。庶百僚知譬,众职畏法也。臣不胜惭惶,激切待命之至。
  宪宗览奏,龙颜大悦,道:“崔群真辅弼之臣,凡有益于国家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韩清一家无功受禄,枉费钱粮,该发边远充军,刻日启行到伍,不许稽迟!”崔群见宪宗传下旨意,无限欢喜。这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诗为证:
  三人成市虎,曾母惧踰墙。
  冤女霜飞惨,荆卿虹吐芒。
  铄金销骨易,蝇玷白圭伤。
  谗说殄行日,悲哀贾洛阳。
  当下满朝文武见宪宗降下这一道旨意,各各面面相觑,不敢出言。只见班部中闪出一员官,执简当阶,俯伏丹墀,奏道:
  吏部尚书臣林圭,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窃惟周公元圣,而四国之谤,乃致上疑于其君;曾参大贤,而三至之言,不免摇惑于其母。是岂成王之不明,曾母之不亲哉?凡以口能铄金,毁能销骨也。陛下抚御区字,明并日月,恩同父母。讵图怙冒之中,岂无屈抑?覆盆之下,复有沉冤。臣林圭敢为陛下陈之。谨按原任礼部尚书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一生忠鲠,概世忠贞。祈雪,诚格于神明;驱鳄,泽施于奕世。止因佛骨一表,忤触天颜,遭谪远方,病死公署。诚哉,天丧斯文,以致士民失望。犹幸盖棺论定,忠义得伸,蒙陛下追念旧勋,恩赐祭葬,封谥昌黎郡伯,月给禄米,以恤其家。不惟韩愈衔结于九泉,即大小臣工皆仰颂圣德,谓陛下不负韩愈也。今有崔群,因求婚不遂,心怀妒嫉,效合沙射影之虫,兴无理不根之谤,妄奏愈生无补于朝廷,死犹叨乎禄养,理宜削爵问罪。陛下误听,竟赐允行。臣圭闻之,不脸惊愕;举朝文武,无不嗟叹。皆谓陛下践祚以来,敬大臣,体群臣,曾未有若崔群一言,处韩愈至此极也!岂尧天舜日之中,可容此昼啸之鬼乎!伏乞陛下收回成命,暂特意将愈妻窦氏放归田里,伊子韩清免其差操,侍母终年。则生衔恩,臣圭幸甚!满朝文武幸甚!不胜激切奏闻待命之至。
  宪宗依准林圭奏章,着韩清同母窦氏人等俱回昌黎闲住;所有金帛米谷,锦衣卫官查验明白,收贮封锁,给赐守边将士,不许夹带分毫,如有夹带不明,三罪俱罚。有诗为证:
  君王准奏放归田,故里安居乐事闲。
  不料天公生巧计,漂流家业不能全。
  此事表过不题。
  却说窦氏坐在家中,忽地心惊肉颤,神思不安,鸦鹊成群飞鸣鼓噪,忙叫芦英道:“媳妇,我夜梦不祥,今日精神恍惚,这许多鸦鹊喧闹振吟,不知主何吉凶?”芦英道:“婆婆思念公公,以致如此。古云:‘鹊噪未为吉,鸦鸣岂是凶。人间凶与吉,不在鸟音中。’吉人自有天相,不必多疑。”道言未了,只听得锣鸣鼓响,人马喧嘶,忙出看时,一位锦衣卫官当厅站立,左右列着一班侍从人役,一似凶神恶煞,勒袖擅拳。惊得窦氏、芦英面如土色,目睁口呆,竟不知为恁因由,犯何罪过,家中大小都躲得没影。韩清只得走将出来,跪在当厅,请问来历。那锦衣卫官道:“奉圣旨:着韩清带领窦氏人等,速回昌黎居住,免其入队差操;所有家资财物,俱查验封锁,以听犒赏边兵,不许侵动分毫;其房屋一所,工部官估看明白,改作先贤祠堂,着增装塑像,四时祭享。”说罢,锦衣卫官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