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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湘子全传
几回翘首望儿还,骨肉参差各一方。
峰岭雪消方见路,云横苍树却遮山。
当下湘子摇身一变,果然还了旧日形容,不是那云游道人的模样。窦氏一手扯往他,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今日方才回来。你叔父过了世,家中好不凄楚,教我日夜想你。今既回来,是万千的喜了,依先整顿门风规矩,做一个好人,再不要说那出家的话!”湘子道:“侄儿今日同吕师父回来,要度一个有缘分的人出家,怎肯恋着家中繁华世界,做那没结果出的营生。”采和道:“仙弟,你如今且在家中过几时,待我往南天门去走一遭,转来同你回终南山去。”窦氏道:“我儿,原来师兄也教你只在家中,不要往别处去,怎的师兄说话也不听?”湘子听罢,便与采和作别,又道:“侄儿多年不回来,不知那睡虎山团瓢还依旧好的否?如今且去看一看。”窦氏道:“韩清,你同哥哥到那里看来。”
韩清便领湘子到那睡虎山九宫八卦团瓢里面。原来退之弃世以后,韩清把那走路都改过了,转弯抹角,弯弯兜兜走了一会,才到得那里。湘子抬头一看,只见路径虽差,房廊如旧,几榻上堆满了灰尘,案上许多书籍都乱纷纷叠着,一些也不整理。那山前山后的好果木焦枯了一半,只有地上草长得蒙蒙茸茸,便有人躲在里头也不见影子。湘子暗道:“叔父做官时节,那一日不着人来这里打扫灰尘,拔除柴草,叔父去得这几时,就把一个花锦世界弄做这般光景。我那婶娘图享荣华,也是虚了。”便对韩清说道:“你自进去,我只在这里安歇。”韩清道:“哥哥一向不回来,今日还该到嫂嫂房中去过夜,怎的冷清清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安歇?”湘子道:“我自有主见,你不要管我。”韩清依言,走到窦氏房中,把湘子要在团瓢内安歇的话说了一遍。窦氏忙叫厨下人打点酒看,搬到团瓢内与湘子吃,又吩咐韩清道:“待哥哥吃了酒,扯他进嫂嫂房中安歇。”芦英道:“婆婆,不可扯他进来。当初公公在日,那一个道人也说是湘子,来家混了两日,依旧去了,到底不曾有一个下落。今日这个道人知他是真是假,就扯他进来?”窦氏道:“媳妇言之有理,如今世上人术法的多得紧,不可不信,不可全信。韩清,你快去陪他过夜,且到明日又作计较。”韩清依先到团瓢内来陪湘子,不在话下。这正是:
情知不是伴,今日且相随。
毕竟后来不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归故里韩湘显化 射莺哥窦氏执迷
茫茫苦海,虩虩风波。算将来俱是贪嗔撒网,淫毒张罗。
几能够,翻身跳出是非窝?讨一个清闲自在,不老婆婆。
湘子在那团瓢内到得三更时分,一阵清风吹将来,湘子就不见了。看官,且说这个时候,湘子到那里去?原来湘子去见了钟师父,同去参朝玉帝,奏道:“叔父韩愈,荷蒙玄造,已得回心。尚有婶娘窦氏与林氏芦英,执迷不悟,难以度脱点化,伏候圣裁。”金童传旨道:“窦氏原系上界圣姥,因在蟠桃会上盗折葵花,谪下凡间受苦;芦英原是凌霄殿玉女,因玄帝驱遣天将收伏群魔,天门未闭,芦英往下窥探,故此贬到凡间,孤眠独宿,以警思凡。韩湘可同吕岩、蓝采和,再去度化一遭,共成正果。”湘子只得谢恩,前去参见西王母。西王母道:“冲和子喜得觉悟前因,回位有日。只是圣姥、玉女尚在迷途,谁人再去度他?”湘子道:“玉帝遣臣韩湘子同吕岩、蓝采和前去度他,望娘娘指教。”西王母道:“他二人久堕尘寰,一心贪恋着荣华富贵,韩湘须索往补陀山观音大士处借些仙物变化,才好打动得他。”湘子道:“观音大士是释家之尊,与我玄门不相吻合,他如何肯把仙物借与我们?”西王母道:“观世音乃治世之尊,救人之祖,他那里分一个彼我。”湘子道:“谨尊仙旨。”辞了王母娘娘,出了瑶台紫府,三个驾起云头到南海,见了观音,借了莺哥,仍望长安而去。正是:
才离金阙游南海,又到长安市上眠。
此事表过不题。且说次日清早,韩清忙忙进来报道:“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哥哥在团瓢内一更无事,二更悄然,恰好三更时分,只见皓月当空,一阵清风吹将来,哥哥就不见了。”芦英道:“有这等异事,一定是神仙下降,不是湘子回来。”窦氏道:“若是神仙,做事毕竟有着落,不是这般撮空,断然是游手游食的道人,做障眼法儿来哄骗财帛。我算他今日必定再来,只是立定主意,不要信他。不要说吕洞宾来,就的的确确是湘子回来,我和你既与他没缘分,只不认他便了。”芦英道:“婆婆主见极是。”
说犹未了,只听得那壁厢渔鼓又敲响。窦氏道:“韩清,你快去叫我的孩儿来。”韩清道:“方才说道人都是障眼法儿,只不认他,怎的又转了念头?”窦氏道:“不是我一时间就说两样话,只是我听得敲渔鼓响,就想着湘子,心酸起来。你快去寻他进来,我有话和他说。”韩清道:“就是昨日那个道人,坐在门前敲响。”窦氏道:“想来还是湘子,你叫他来,待我问他。”韩清便走到大门外,叫那道人。那道人跟了他进来,见窦氏道:“婶娘稽首。”窦氏道:“我儿,你见了我,只该行家中礼体,怎的也说个稽首?”湘子道:“身居蓬岛三山外,不在周官礼乐中。”窦氏道:“你为恁么只打渔鼓?”湘子道:“因世上人顽皮不转头,只得把那顽皮绷在竹筒上,叫做愚鼓。有一等聪明的人,闻着鼓声便惕然醒悟;有一等痴蠢的人,任你千敲万敲,敲破了这顽皮,他也只不回头转意。因此上时时敲两 下,唱道情,提撕那愚迷昏聩的人跳出尘嚣世界。”窦氏道:“我儿,你昨日在团瓢内安宿,怎的半夜里去了。直至此时才来?”湘子道:“我到南天门与钟师父说些话,故此才来。”窦氏道:“这里到南天门有几多路?”湘子道:“一去有十万八千里。”窦氏道:“既有许多里数,怎的你半夜里去了,又转得来?”湘子道:“侄儿见了钟师父,又到南海补陀山观音大士那里走一遭来的。”窦氏道:“这里到南海补陀山有几多路程?”湘子道:“南海补陀山却近得多了。”窦氏道:“有几里?”湘子道:“只得八万四千七百余里。”窦氏道:“两处往回,就会飞也得一年,你怎么这等来得快?”湘子道:“我腾云驾雾,不比世人在地上往来。”芦英道:“你这些虚头话,少说些倒好。”湘子道:“我领了玉皇金旨,特来度化你们出家,怎么说我虚头?”芦英道:“公公在日,今日也说是神仙来度大人出家,明日也说是神仙来度大人出家,后来表奏君王,怒贬潮阳,再不见神仙一面。”湘子道:“当初我劝叔父出家,叔父再三不信,直到那蓝关道上马死人孤,虎狼当道,才哭哭啼啼叫我救他。若不亏我的时节,叔父的骸骨也不知到那里去了?如今现在大罗仙宫为冲和子,好不逍遥自在。”窦氏道:“你叔父死在潮阳公署,地方官现有表文奏过皇上,那一个不知道的?你又乱说度他做冲和子,在天宫快活。”湘子道:“叔父身死,是仙家尸解妙法,那里是真死。”芦英道:“这话又是没会问的,凭你说也不信。”窦氏道:“昔年有许多仙物来度你叔父,你叔父还不肯信,你今日把何物来度我们?”湘子道:“仙羊、仙鹤、仙酒、仙桃都是婶娘看见过的,我不拿来度你们,特地到观音大士那
里借得白莺哥来与婶娘看。”窦氏道:“红嘴绿莺哥,会得念诗、念佛,我这里到有,白莺哥却不曾见,如今在那里?”湘子把手一招,只见一只白莺哥飞到窦氏面前,有诗为证:
雪里藏身雪里飞,雪衣娘子胜金衣。
声声雪里呼般若,为是慈门立雪归。
窦氏道:“这莺哥有甚奇处?”湘子道:“他会飞、会唱,能舞、能歌。”窦氏道:“你叫莺歌唱来我听。”湘子道:“莺哥,还不唱歌,更待几时?”莺哥飞舞盘旋,口中唱道:
〔驻马听〕莺儿最多,百千之中难学我。我从南海飞来,劝你回心,你还贪着笑歌。怕只怕,无常来到,任你珠玑万解,难逃躲。不回头,要受磨。纵你是好汉英雄,也要学韩愈秦川受饥饿。
窦氏道:“一片胡言,休要睬他。”叫手下取弓箭来,把莺哥射死了。湘子道:“婶娘不信也由你,只恐怕到那磨折时节,悔之晚矣!”窦氏道:“古云:‘官高必险,伴虎而眠’。你叔父在朝为官,所以遭逢险难。我女流之辈,并不出外生事,亏了朝廷月给俸米,荣享自在,有恁么折磨?说恁么懊悔?”湘子道:“禄尽马倒之时,连侄儿也不来了。”窦氏道:“你到那里去?”湘子道:“婶娘,你不醒得,侄儿依旧往终南山去。”窦氏道:“你既不肯在家,随你往那里去,莫在此间说长道短,煽惑人心。”湘子道:“侄儿再三劝婶娘,婶娘只是不回心,也枉费这许多心机,我且去休,又作理会。”说毕,扬长出门而去。正是:
今朝不信神仙话,悔后思前见我难。
韩清道:“明明是一个道人,变做哥哥模样,来搅这两日,如今又去了,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窦氏道:“休得多言,且由他自去。”芦英道:“婆婆主见极是,休和他分清理白。”当即各自归房。古诗为证:
别郎容易见郎难,怨夫香闺指倦弹。
十二楼台春寂寂,水晶帘箔怯春寒。
不说窦氏、芦英归房去了。且说湘子转身去见洞宾,道:“师父,韩湘稽首。”洞宾道:“汝度得窦氏若何?”湘子道:“弟子去度婶娘,又不回心,如何区处?”洞宾道:“汝将恁么东西去点化他?”湘子道:“弟子在南海补陀山观音大士那里借白莺哥去点化他,他只是恋着荣华,不顾生死。”洞宾道:“窦氏与芦英明日在菊花亭上饮宴,我和汝邀蓝仙同去度他一遭,且看何如。”湘子道:“多谢师父。”
当下,三位神仙收云揽雾,下降尘凡,现出阳身,来到长安市上。只见两个老人家在一所高楼上,靠着窗儿下象棋。因一着差下了,一个要悔,一个不肯悔,两个就争得面红脸胀,还不肯休歇。这两个老人家一个姓沃,是长安街上暴发财主沃对苍的老祖公;一个姓权,是长安街上有名头的权云峰的亲父。他两个在那楼上争这着棋子,湘子便对吕师道:“师父,那两个老人家为得一着棋子,两下都不服输,怎教那争名夺利的人肯说一句输棋的话,师父去与他和解了何如?”吕师举眼一观,便道:“那两个老儿倒有几分骨格,太清宫中尽用得他两个着,我且点化他,也不枉了下来一番。”
当下三个道人齐齐到楼上,高叫道:“老施主,你们着的是恁么棋?”
一个老儿答应道:“棋是没得布施的,你问我做恁?”洞宾道:“贫道不是来讨布施,贫道的弟子手谈极高,一向因出家撇下多时不敢着。今日看见两位老施主对局,不觉故态复萌,特地来请教一局。”一个老儿道:“我们为要悔一着棋,白筋都争胀了,师父若肯来与我下一盘,只不许悔一着。”洞宾道:“为那一着棋,两位老施主相争?”一个老儿道:“我起这着马吃他那着车,他不看见,另起了一着马,这着车被我吃了,只消再下一着,他稳定是输的,故此他要悔。”湘子道:“老施主便白吃了这着车,也只得一个和局,怎见得就是老施主赢?”这个老儿道:“你来着,你来着!若是着得做和局,我就输一钱银子与三位买斋吃。”湘子道:“着成和局,贫道也不要老施主银子买斋,只要老施主替我驮了这葫芦,掮了这花篮,跟贫道做一个徒弟何如?”一个老儿道:“你也不怕罪过,想小小年纪,倒要我老人家做徒弟,可不折杀了你?”湘子道:“彭祖寿年八百岁,还要让我坐了,他才敢坐。老施主不过七八十岁,那里便算得年纪高大?”一个老儿道:“年纪大小我也不与你争,你若果然着成和局,我情愿做徒弟伏侍你。”湘子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施主不要临期改变。”老儿道:“人口说人话,不是畜牲口吐人言,如何有改变?”湘子就让老儿吃了这个车,一着对一着,着了十数着,到底只是一个和局。老儿道:“你三位想是神仙,我情愿做徒弟跟随师父。”那老儿也说:“到你跟得神仙,难道我就跟不得神仙?如今你掮了花篮,我驮了葫芦,一齐出家去。”说罢,两个老儿跟了吕师、蓝仙、韩湘子,一径来到韩家门楼里面,坐着敲渔鼓,唱道情,哄动了街坊上许多人。
那韩家管门的看见沃老儿驮着葫芦,便扯扯他说:“你老太公逐日着棋吃酒,无样的快活,今日为何替游方道人驮葫芦?莫不是作白想耍子。俗话说:‘少不颠狂老不板’,你老太公真会得快活?”旁边一个人扯住权老儿问道:“你是城中有名的财主翁,为何不放尊重些,掮了花篮跟着游方的道人走?想是子孙不孝顺,老人家气风了,故此装这个模样?”权老儿道:“我不疯,我跟着神仙走,有恁么不快活?”旁人笑道:“神仙,神仙,只是丢了黄金搿绿砖。”街上人听了这些话,打号子笑了一声。那沃老儿、权老儿由他自笑,只当不听见。
韩家管门的去禀窦氏道:“外面有三个道人,年纪虽不多,到拐了这大街上沃对苍的老祖公,权云峰的爷老子做徒弟,替他驮了花篮、葫芦,在夫人门楼里面敲渔鼓、唱道情,哄得人挨挤不开,赶又赶他不去。”窦氏道:“唤那三个道人进来,待我问他唱的恁么道情。”管门的依命,叫三个道人道:“你们不要唱了,夫人请你进来说话。”三个起身,跟着管门的就走,沃老儿、权老儿也随了进来。恰好窦氏与芦英都坐在菊花亭上,三个道人近前稽首。窦氏还个礼,便问道:“三位从何处来?”洞宾道:“不瞒夫人说,从大罗天上八景宫中来。”窦氏对芦英道:“这道人说起又是神仙。”洞宾道:“贫道不是神仙,是云水道人。”窦氏道:“三位是同姓么?”洞宾道:“贫道是两口先生,这是蓝采和,那是韩湘子。”窦氏道:“我家有个韩湘子,被两个道人骗了去,至今还没下落。”洞宾道:“这个韩湘子就是夫人的侄儿。”窦氏道:“面庞一些也不象。前日有一个道人来说是我的侄儿,在我家混了两日才去,你怎么又说这个是韩湘子?就真是湘子,我也不认他了。”洞宾道:“既是夫人侄儿,为何不肯认他?”窦氏道:“你三人来此做恁么?”洞宾道:“来度夫人出家。”窦氏道:“度我出家?手中拿的是恁么东西?”洞宾道:“是一幅仙画。”窦氏叫当值的叉起来看,便道:“不过是幅山水,有什么奇处,说是仙画?我那前厅后堂许多名人画片,都懒得看他。”采和道:“夫人懒看山水,画上改换了青鸟、白鹤,请看一看。”窦氏道:“怪哉,怪哉!这画真变过了,只是青鸟、白鹤图我也不看他。”洞宾又把手一招,不见了青鸟、白鹤,却变做烂柯仙子,道:“老夫人,昔日王子去求仙,炼就丹成入九天,到得山中方七日,回来世上已千年。门前白石分金井,洞口青芝布玉田。可惜古今人易老,且随片月下长川。这个图难道不好?”窦氏道:“我只是不看。”洞宾道:“我唤那烂柯子下来劝夫人出家,夫人信也不信?”窦氏道:“烂柯子到如今已是几百年了,你从那里去叫得他来?”洞宾道:“从这画儿上叫他下来。”便大声叫道:“王质下来劝韩夫人出家。”叫声未已,只见那烂柯子婆婆娑娑从画儿上走将下来,唬得窦氏、芦英面如土色,哑口无言。洞宾叱道:“王质跪下,休得惊了圣母。”窦氏挣扎说道:“明明三个人弄障眼法儿,那里是恁么烂柯子?韩清,快赶他出去,不许他在此搅扰!”王质唱一阕〔山坡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