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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湘子全传
退之便叫左右:“快取一副好衣服来,同这道童去请公子换了回来。”湘子暗道:“叔父不认得我仙风道骨,我且暂去,明日现出原身与他相见,多少是好。”转身对退之道:“大人不必着人去请,待贫道去唤他来便了。”说罢竟扬长出门而去。
退之忙叫张千施从所之。恰好转得一个弯,连道人踪影都不见了,跑回来禀复退之。林学士道:“明明是仙人下降,韩亲家只管把他当做凡人,真是有限不识泰山。依学生愚见,莫非令侄已成了仙,特特化形来试探我们也不见得?”退之道:“亲家,不可信有,不可信无,且待他再来,义着眼看个下落。”这正是:
一别家乡数载余,忽然闻信暂疏眉。
混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当日酒筵散罢,退之愈觉忧闷无聊,焦烦一夜。到得次日清晨,窦氏吩咐张千道:“公子去了多年不曾回家,昨日那道人说领公子回来,添得老爷焦闷,没做理会。你快去站在门前等候,公子来时竟扯了他进来;若只见那道人,也扯住他问一个的确,不可有误。”张千领命不题。
且表湘子因退之不肯认他,他便摇身一变,现出昔日形容,走到自家门首。恰好张千在那里瞧望,看见湘子走来,一手扯进门里,叫道:“老爷!夫人!公子回来了!”有诗为证:
十八容颜依旧胎,唇红齿白鬓新裁。
且教叔婶重相见,觉得眉头不展开。
退之与窦氏听见说湘子回来,真个是喜从天降,三脚两步跑将出来,扯住他衣服,不住的汪汪泪落,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抛得我夫妻两个举眼无人,好不凄楚,你身上怎的这般褴褛,教我看了越发心酸。”湘子道:“叔父、婶娘,且省烦恼,听侄儿道来:
我身穿纳袄度春秋。”
退之道:“吃些恁么物件?”湘子道:
我旋砍山柴带叶收,黄精野菜和根煮,无酱无盐饱即休。
退之道:“这般食用,有恁快活?”湘子道:
笙萧不奏,冷暖自由。石铛内清泉常沸,瓦瓯中玄酒时浮。这滋味,无非无是我甘受。
窦氏叫芦英道:“媳妇,你丈夫回来了,快扯住他,不要放他又去了。”芦英依言来扯湘子,湘子就闪过那边。芦英赶到那边扯他,湘子又闪过这边,只是扯他不着。芦英道:“婆婆,媳妇扯他不着,怎生是好?”窦氏道:“你且住,有我自留仙。”
退之道:“我且问你,你一向在那里安身?”湘子唱道:
我住在终南佳境,山水可怡情。闹来时,漫将仙鹤引;得意处,好把《黄庭》竟。参玄谈道,了悟无生,长春自在心缘净。
退之道:“汝在那里与何人往来?”湘子道:汉钟离开坛阐教,吕洞字传法授道。我呵,参透玄机微妙,登仙侣,脱尘嚣,心散诞,意迫遥。
退之道:“看你这般模样,也不像个神仙,随你卖弄得锦上添花;我只是不信。”湘子又道:
虽不得神仙位,且躲些闲是非。困来时,一觉鼾鼾睡。布衣袍,且把麻绦系。草庵中,饮几杯瓮头清,总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
退之道:“汝在那山中、怎比得俺做官的快乐?”湘子唱道:
漫说为官好,争如学道高,无忧无辱无烦恼。山中景致人知少,四时不谢花长在,一任双九频跳。寿与天齐,喜得长生不老。
窦氏道:“你去了这几时,可思想我抚养深恩及妻子被窝中情爱么?”湘子道:
婶母恩非小,你儿行常自焦,扯干就湿真难报。枕边恩爱从来少。婶娘,你可劝叔父呵!休官弃职早修行,免得纷纷雪拥蓝关道。
退之道:“恁么蓝关、白关,伍子肯也曾走过了照关。”湘子道:“
照关到容易过,只怕蓝关有些难过。叔父你听我道来:我看那弃职张良,归湖范蠡,跳出虎狼郡,再不列朝班里。爱看着,翠巍巍千丈岭头松,绿滔滔万顷长江水。他只为着七国争雄,孙庞斗智;商鼎中移,夷齐饿死。
又只怕指鹿为马,呼凤作鸡。财广伤身,官高害已。因此上葫芦提不辨是和非,醉如泥,省问红尘事。假便有黄金堆,北斗齐,也难买生死期。
轮回吃紧的,鸡儿飞,兔儿,催,此时眼睫不相随。白发古来稀,到头空自悔!”
退之见说,心中大怒,就骂道:“汝这没爷娘没人收管的忤逆种,去了这许久回来。再不说一两句好言语,只在我跟前胡说乱道,成何规矩!我做了官要治天下百姓,一个侄儿也不能整顿,如何去治国平天下!我若不看哥嫂面上,就一顿打死了你这畜生!满顶绝了后代,也省得被人笑耻。”湘子暗笑道:“我已成仙,你怎么打得我死。”
窦氏叫韩清:“快去吩咐张千摆列筵席,待哥哥换了衣服,出来饮酒。”湘子道:“叔父寿辰,侄儿不曾拜祝得,如今有些薄礼与叔父把盏上寿。”退之道:“三百五十六位朝官都来与我庆寿,只因汝不在家,我心中十分不快活,汝如今回来我就欢喜了,那里要你的礼物。”湘子道:“侄儿已叫人去取,就来了。”退之道:“礼物在那里?谁人去取?”湘子道:“在碧天洞里。”退之道:“我生日那一位朝官、亲戚不送礼来,那一件事物没有?只是我不肯收,那个希罕你的东两?你说这般没对会的话来哄谁?”湘子道:“侄儿岂敢诳言,已差仙童清风、明月到碧天洞蟠桃会上借桌面四十张,来与叔父上寿。只待香尽,仙童就来了,快着人去请列位朝官来赴筵席。”退之道:“我不信。”湘子道:“香尽仙童不来,我也没有面目见得朝官。”退之遂叫张千一边取香来点,一面去请林学士等许多官员。
不一时,众官齐到。退之上前相见,说及湘子相邀之事。俱各暗暗而笑,依次坐下。退之一连起身几次,看那点的香,见香渐渐尽来,便道:“侄儿,香将尽了,仙童还不见来,岂不虚邀了列位大人?”湘子仰天一看,道:“请叔父和众大人迎接仙童。”退之与众官立得起身,但见两个仙童从空直至筵前,果然描不成画不就生成的神仙体段。退之问道:“道童,那花蓝内是恁么东西?”仙童道:与大人上寿的桌面。”退之道:“这一点点花蓝儿盛得多少东西?也不够我一个人吃,倒教我去请这许多大人。”仙童道:“我花蓝内是天上珍肴,瑶池玉液,不是人间的滋味。列位大人得到口尝一尝,也是无量的福了,指望要吃多少。”
当下清风便在花蓝内一件件搬出来,明月便一件件摆列在桌子上,虽没有蚊唇、龙脯,熊掌、驼蹄,恰都是目不经见,耳不经闻的奇品。退之道:“侄儿,这般东西只好在山里受用,如何摆在我的厅上?到觉得冷淡没趣?”湘子道:“叔父,要山有甚难处,侄儿就将前面影墙上画一座山,同列位大人上山一游何如?”退之道:“影墙上原画着一个麒麟,若再画些山水,怕污坏了我的影墙。”湘子道:“待侄儿叫麒麟走了下来,然后去画山水。”退之道:“水墨颜色画的麒麟有形无气,怎么叫得下来?”湘子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请众大人仔细着眼。”说声才罢,湘子又大喝一声道:“畜生还不下来,等待几时!”只听得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那麒麟跳下墙来,奔出门外,站着不动。湘厂就拿一把苕帚在手,向影墙上乱扫将去。但见青山绿水,翠柏苍松,麋鹿盘旋,凤鸾飞舞;悬崖瀑布,匹练横施;诸石绮分,气暖若露。明明是一堵影墙,却变作真山真水。众官看了,喜之不尽。怎见得这山的奇异处,有《一技花》为证:
山林中山鸟飞,山顶上山鸡叫,满山川尽都是芭蕉。绿荫荫高松、古柏,红灿灿山果、山桃;明晃晃落下些青鸾、翠鹤,鸟燕、皂雕。我只见,山鸡儿一来一往,山猢狲倚定青楷。神龙行处,霹雳东闪;虎离窝,摆尾伸腰。只听得山寺里钟声不断,山观里法鼓忙敲;山和尚议论些经文佛法,山道士贪恋着清高。叉见一个打柴的樵夫,手执着大斧呵呵笑,笑着的是巅顶高峰峦巧。忽抬气,见那酒望子摇,酒店里村姑俏。唤山童,急急忙忙沽入酒瓢,同吃一个饱。
湘子道:“列位大人,这山好么?”林学士道:“果然一座好山,若引我们同到山上游玩一番,才显得仙家的妙用。”湘子道:“要上山去有何难哉!”便一手招着众官,叫退之道:“贫道先行,列位大人同叔父都上山去走一遭。”众官雀跃鹄踊,都随上山,冉冉要从独木桥上过去。只见崩浪千寻,悬流万丈,鸣如巨雷,白如雪练,蹑足其上,魂惊魄依。林学上道:“韩亲家,脚下须要仔细。”退之听了,不敢前进。湘子道:“叔父,眼前就是蓬莱三岛,不肯上去,岂不可惜?”退之道:“明明白白一堵影墙,却弄这些法术来魔诈,我等被你哄了上去,一个脚踢跌将下来,不死也要做残疾了,我怎么把性命丢在这个去处?湘子见说,把手一推,退之和众官端然都站在厅上,影墙内依旧还是一个麒麟,仙童、湘子都不知何处去了?正是:
分明咫尺神仙路,无奈凡人不肯行。
毕竟后来湘子回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唐宪宗敬迎佛骨 韩退之直谏受贬
日月穿扳驾步高,时光劈面斩人刀。
清风明月朝朝有,烟瘴缠身日日熬。
苦海无边难到岸,慈航有路枉心劳。
你强我弱俱休论,不免阎王簿上销。
话说湘子与仙童都不见了,也没有恁么桌面、山水,众官相推埋怨道:“神仙立在面前也不认得,生这眼睛何用?到不如瞎了,心里还有些明白。”退之道:“舍侄一定还来,列位大人不必心焦。”
道犹未了,只见湘子义立在面前叫道:“叔父,侄儿又来了。”退之道:“汝既回来,须改过自新,读书学好,做那显祖荣宗、封妻荫子的勾当,不要说我面上好看,就是列位大人面上也好看。你快快去换了衣服出来。”湘子道:“侄儿回来祝寿,叔父又憎嫌我的桌面,不肯吃,我如今再取一个仙桃与叔父上寿何如?”退之道:“恁么仙桃不仙桃,我也不要他吃。”林学士道:“既有仙桃,便多取几个带挈我们都尝一尝,也是你的好处,不枉了一场相与。”湘子道:“仙桃岂是容易得吃的。我那山上西北方有一株仙桃,实大如斗,硃砂斑点的,人吃了成仙。东南方有一株仙桃,实大如升,马吃了成龙。西南方上有一株仙桃,实大如茶盅,犬吃了化成仙鹤。若没有夙缘,不要说吃,就是影儿也不能够得见。”林学士道:“我们有缘与你相会,难道桃子倒没缘得吃?你只是悭吝不舍得,单把这些言语来搪塞。”湘子笑了一声,道:“既是大人见教,待贫道叫仙童取来,不拘多少,列位大人分吃就是了。”林学士道:“只要到口,谁敢争多嫌少?”
湘子就仰天叫道:“清风、明月,快些取仙桃下来!”叫声未罢,只见两个仙童各捧一盘桃子,从空降下,递与湘子。湘子接桃在手,便捧着两颗,五体投地,拜祝退之道:“侄儿无物奉祝叔婶眉寿,愿叔婶逻龄不老,鹤算绵长。再愿叔父早早回头,弃职休官,随我修行辨道。”又捧着余桃献上林学士并众官道:“愿大人收心敛迹,及时解绶辞朝。众大人保重前程,尽忠报国。”
退之道:“我儿,你既取仙桃庆寿,心已尽了,趁早丢下渔鼓简板,换了冠服,陪侍列位大人吃酒,再不要提起‘出家’二字了。”湘子拍动渔鼓唱道:
叔父你怎不愁?
退之道:“我身穿绫锦,日食珍馐,居住有画栋雕梁,出入有高车骏马,要愁那一件?”
我只怕灾祸临身,逆鳞触犯难收。一心为国,谁知反做冤仇。我劝你早回头,寻一个云霞朋友。
林学士道:“你去了许久,今日回来,好生劝令叔饮一一杯酒,才见你叔侄至情,不要只管把言语去恼他。”湘子又唱道:
前世里曾修,今世里酬,怕只怕名缰利锁难丢。倒不如张良弃职,跟着赤松子去游,汉高皇要害何能够?
退之道:“你这些话忒惹厌,且听我道来:
[ 寄生草〕你休得再胡言,劝修行徒枉然。俺官居礼部身荣显,俺君臣相得人争羡;俺簪缨奕世家声远,俺朝朝优笏上金銮。谁肯呵弃功名,忍饥寒去学仙?”
湘子道:“叔父你说便这般说,只怕君下一朝不相得起来,有些跌蹄,没人救你。”退之道:“畜生!汝说话全不知机毅,明明像风颠一般,蓬莱山上那里有风颠的神仙?汝依先去罢,不要在这里搅得大家不清静!”湘子道:“叔父,侄儿再三劝你,不肯回心,反发恼起来,想是怪侄儿叨了你酒饭,我把酒贩仍旧吐还你罢。”说声未了,便吐出一钵盂酒饭来,递与退之道:“还你的酒饭。”退之掩鼻道:“这样腌臜话,你便少说些。”
谁知芦英小姐与窦氏夫人都站在屏风后面,看见湘子这般呆景,思量:“我的丈夫真个是仙人也未可知?”连忙赶上前来,拿起钵盂要吃,被窦氏就手夺来,倾在地上,道:“这样腌臜东西,亏你要举口吃下些。”只见家中一个白猫跑来,都舔吃了,登时化成一只白凤凰,腾空飞起。芦英埋怨道,“婆婆,你看这猫吃了吐的酒食,就变作风凰,丈夫岂不是神仙?分明错过了。”窦氏也惊骇道:“真个错了!真个错了!”退之道:“从古以来不知多少人被这些术法捉弄了,夫人不要信他。”湘子见退之坚意不听,便望空一指,道:“叔父你看,仙驾来了。”退之抬头看时,半空中列着几队仙童、仙女,手执幢幡宝盖,各各驾一朵祥云自天而下。湘子便端坐在祥云里面,冉冉升天,杳无踪迹。退之口占一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