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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湘子全传
养羊之法甚简易,也不拴,也不系。饥食无心草上花,渴饮涧下长流水。羊饱任颠狂,不放闲游戏,一般头角共毛皮,偏能参透人间意,不野走,也不睡,左右团团不出市。呼得来,唤得去,用之不用弃不去。我若卖时无人买,拿着黄金无处觅。高打墙,独自睡,女娘如狼心也醉。吃尽羊羔不口酸,吞却元阳没滋味。人不惺,畜倒会,那个识得其中意。我今学得任逍遥,你们不会参同契。鬓边白发几千茎,阎王排到拘将去。饶君法术果通神,泄了气时成何济。”
湘子歌罢,说道:“列位大人,这是养羊之法,须牢记取。”
林学士道:“先生,此羊有恁么本事?”湘子道:“也曾作歌吟诗。”
退之道:“你叫羊作歌来我听。”湘子用手指道:“羊不作歌,等待几时?”那羊把身子抖一抖,头儿仰一仰,口吐歌云:
堪叹世人不养羊,争气贪财道我强。酒色太过神气散,百病临身不提防;腰疼痛,泪眼汪,咳嗽不止卧牙床。请师巫,唤五郎,许斋许醮许猪羊。求神拜佛俱无效,针灸浑身尽是疮。不省悟,怨上苍,寻思日夜怕无常。早知弄巧翻成拙,何不当初学养羊。要养羊,费思量,拜明师,求妙方,养羊精气补肾堂。羊饱颠狂防走失,昼夜不睡看守羊。紧扎篱,高筑墙,有狼有虎要提防。若还被狼拖羊去,一场辛苦枉劳张。不惺惺,倒呆装,色心引在鬼门乡。因甚少年君子头白了,损了丹田走了阳。有人解得养羊法,便是长生不死方。
仙羊作歌已罢,众官道:“韩大人,道童若不是神仙,如何这羊会说话?”退之道:“这羊说的都是道童的话,众大人不要听他。”湘子上前把袍袖一拂,羊与鹤俱不见了。退之道:“众大人,你看他这一件破衲衣袖子,把羊与鹤都遮藏得没踪影,岂不是障眼法儿?”林学士问道:“先生,羊在哪里去了?”湘子道:“羊被狼来咬了去。”退之道:“我们明明白白坐在这厅堂上,几曾见有狼来?”湘子道:“厅后坐着那两个穿红袍的,恰不是狼?”退之怒道:“一个是老夫人,一个是我侄儿媳妇芦英小姐,怎说是狼?这道童眼也花了,还说是神仙!”湘子道:“正是狼,大人有所不知。”便弹动渔鼓,唱道情道:
〔山坡羊〕将羊儿长收在圈儿里,休惹得狼来戏。饱了怕颠狂,颠狂防走失。问大人,知不知这消息?谁省得你养的婴儿姹女,尽都是你元阳气。吁嗟!亡精又败髓。伤悲!粉骷髅是追命的鬼,粉骷髅是追命的鬼!
〔清江引〕将羊儿养在丹田里;休教狼偷去。你恋美娇娃,损你真元气。这样玄言说与你,这样玄言说与你!将羊儿养在圈儿里,休等狼驮去。财是杀人刀,色是偷羊鬼。问大人,这消息可曾知未?这消息可曾知未?
江儿里海儿里都是这水,那讨一块闲白地,走又走不得,行又行不去。劝大人,寻一个稳便处,寻一个稳便处。走遍了天下知音少,料有几个通玄妙?买的无处寻,卖的没人要。因此上,把好光阴虚度了。
又有绝句一首:
三角田儿在下方,朝耕暮耨不提防。
有朝一日元阳走,髓竭精枯一命亡。
退之听了,怒发如火。唤左右:“把他叉将出去!”那张千、李万便把湘子推出大门外,紧守着二门。湘子忖道:“叔父不听良言,如何是好?”正是:
不肯修行不学仙,任君万语复千言。
忽然鬼使来催促,两脚蹬空两手拳。
毕竟湘子还来度退之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显神通地上鼾眠 假道童筵前畅饮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复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伊周事业何须慕,不学渊明便归去。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无心处。
话说湘子收了仙鹤、仙羊,出得门去,思量不曾度得退之,难以缴旨,只得又转到门首叫道:“长官开门,开门!”张千、李万大家拦住道:“老爷吩咐,放你进去,要打我们二十板。你怎么不怕没意思,只管来缠?若不看出家人面上,我们先打你一顿,又送你到兵马司问罪。”湘子道:“长官休啰唣,古人说,僧来看佛面,怎么就说个打?我也不怕你打。我有句话与列位商议,列位休得执拗。”李万道:“老爷不肯跟你修行,你想是要度我们哩。不是轻薄说,宁可一世没饭吃,没衣穿,冻死饿死,也情愿死在家里,决不肯跟你去修行,免开尊口。”张千道:“你就肯送我门上钱,要我放你进去,我也决不放的,不消商议得。”湘子道:“我也不来度你们,也没门上钱送你们,只是你老爷吩咐说,放我进去就打你们,我思量起来,放我进去,倒未必打你们;不放我进去,你两个决然吃打二十板。”张千道:“我不放你进去,为何打得我着?不信,不信!”李万道:“我又不是三岁半的小孩子,被你倒跌法弄得动的,不信,不信!”湘子道:“你敢说三声不信么?”张千道:“莫说三声,就是三百声待何如?”湘子道:“既然如此,你说,你说!”众人齐声说道:“不放,不放,断然不放!”
湘子就显出神通,把袍袖一展,一交跌在地上,头枕着渔鼓,鼾睡不动,那元神却一径走到筵前,道:“列位大人在上,小道又来了。”退之一见湘子,怒发冲冠,心头火发,道:“你从那里进来的?”湘子道:“从大门首进来的。”退之道:“张千、李万都在哪里?”湘子道:“贫道已去远了,他两个说,大人要与我说话。故此又转来。”退之道:“你且去耳房坐着,我另有处。”湘子依言,坐在厢房里面,弹拍渔鼓。只见退之叫张千、李万问道:“那道童去了不曾?”张千道:“那道童醉了走不动,睡在门外地上。”退之道:“你矗起驴耳朵听,那打渔鼓的是恁么人?”张千道:“小的不晓得是恁么人。”退之喝道:“你这狗才,恁般可恶!一个道童放了进来,还说他睡倒在外面地上,眼睁睁当面说谎,每人各打二十!”两边皂甲呐一声喊,拖的拖,拽的拽,把张千、李万拖翻在地上。他两个苦苦告道:“现今一个道人睡在外面地上,老爷如不信时,请众位老爷一看,便见明白,不要屈打了小的。”众官道:“这两个虽然可恶,道人恰有些古怪,真不要错打了他。”
退之便同众官走出门前去看,果然有一个道人睡在地上,鼾声如雷,里面耳房内又有一个道人在那里打渔鼓,唱道情。众官都道:“人虽有两个,面庞衣服恰是一般,明明是分身显化的神仙,韩大人不可怠慢他。”退之便对这道人说道:“你这出神的术法不为奇特,只好去哄别人,怎么来哄我?我一把火把你那躯壳先烧化了,看你元神归于何处?”说犹未了,只见那厢房内的道人走将出来,地上睡的道人醒将起来,两个合拢身来,端只一个道人,那里去寻两个?
众官见了这个光景,人人倒身下拜,说:“我等今日幸遇神仙,万望救度。”退之连忙扯住众官说:“列位休得眼花撩乱,落了拐子的圈套。”湘子道:“韩大人,我也不是拐子,我和你沾亲带肉,不忍你堕落火坑,所以苦苦来度你。我魂归地府,魄散九霄,一点元神常存不坏,你那凡火如何烧得我着?”退之道:“你明明是游方野道,我与你有恁么亲?”湘子道:“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山水尚有相逢日,人生何地不相逢?怎么就说出绝情绝义的话来?”林学士道:“韩大人几次要责罚你,众位再三劝饶了。你既是神仙,何不高飞远举,使人闻名不得见面。为恁的苦苦来打搅他家的酒席,蒿恼我等众宾,是何缘故?”湘子道:“贫道在山中闻韩大人九代积善,三世好贤,府中有好馒头,特此来化些上山,与师父充饥。”退之道:“早说要化馒头,你便尽力拿了些去,何必言三语四,叫出这许多把戏来。”便叫张千去厨房中取几分馒头,打发他去。
张千领湘子到厨房内,说道:“馒头凭你要几分,恰把恁么家伙来盛了去?”湘子道:“我有花篮在此。”张千道:“这小小花篮,盛得几个馒头,我布施你一分银子,雇一个脚夫来挑一担去何如?”湘子道:“我那里吃得有数,只装满这花篮也够了。”张千就把馒头抬一笼来,凭湘子去装。湘子使出一个除法,装了一笼又一笼,不多时,把他那三百五十六分馒头尽数装在花篮里面,还装这花篮不满。张千见没了馒头,惊得上唇合不拢下唇,慌忙把手扭住湘子,叫喊起来。湘子把袍袖一展,足踏花篮,腾空而起,空中飞下一张纸来。
张千仰天叫道:“你这道人忒也欺心,把花篮装了我家这许多馒头,也不去谢谢老爷,倒丢下一纸状子,待要告谁?难道我再赔一个花篮与你不成?”湘子便立下地来,道:“我和你同去见老爷。”张千又扯住了湘子叫屈。退之问道:“你为何扯住道人这般喊嚷?”湘子道:“他全不遵大人吩咐,反扯住贫道叫喊。贫道倒也罢了,只是韩大人辖伏不得两个手下人,如何去管辖朝廷大事?”张千将纸递上退之,禀道:“老爷吩咐赏那道人几分馒头,那道人把三百五十六分馒头都装在小花篮内,那花篮还不曾满,倒写状子要告小的们,故此小的扭他来见老爷说个明白。”退之接到手看时,乃是一首诗,单道花篮的妙处。诗云:
一根竹竿破成蔑,巧匠编来实奇绝。
外形矮小里边宽,装却乾坤和日月。
退之看罢诗句,便道:“你这道人着实无礼,我那三百五十六分馒头要请众位大人吃的,好意赏你几分,你怎么弄出那除法来将我这许多馒头都骗了去?”湘子道:“大人不要小器,馒头都在花篮里,若不舍得,依先拿出来还了大人。”退之道:“这一点点花篮儿如何盛得我三百五十六分馒头?”张千道:“外看虽然小,里面犹如枯井一般深的。”湘子道:“大人休小觑这篮儿,有《浪淘沙》为证:
小小一花篮,长在桃源。玉皇殿前一根紫竹竿,王母破篾三年整,鲁班编了整十年。
这花篮,有根源,乾坤天地都装尽,也只一篮。”
退之道:“你卖弄杀花篮的好处,也不过是障眼法儿,我决不信。”湘子道:“大人信不信由你,只是贫道再问你化些好酒。”退之道:“我已赏了你酒与桌面,如何又说化酒?”湘子道:“不瞒大人说,我师父在山中煎熬万灵丹,缺少好酒,故此再求化些。”退之道:“万灵丹我也晓得煎,不知你用多少酒?”湘子道:“只这一葫芦就够了。”退之道:“一葫芦有得多少,如何够煎万灵丹?”湘子道:“大人不要小看了这个葫芦,有诗为证。诗云:
小小葫芦三寸高,蓬莱山下长根苗。
装尽五湖四海水,不满葫芦半截腰。”
退之道:“你不要多说。张千,快把酒装与他去。”张千道:“师父,你的竹筒在那里,拿过这边来,把酒与你。”湘子道:“竹筒上绷了你的皮,做渔鼓了,只有个葫芦在此。”张千道:“有心开口抄化一场,索性拿件大家伙来,我多装几壶与你。这个小葫芦能盛得多少,也累一个布施的名头。”湘子道:“我要不多,只盛满这葫芦罢。”张千把酒装了十数缸,这葫芦只是不满,便道:“又古怪了,怎的还不见满?”湘子道:“再装几缸一定就满了。”他便打起渔鼓,拍着简板,唱道:
小小一葫芦,中间细,两头粗。费尽了九转工夫,堪比着那洞庭湖。你们休笑我这葫芦小,装得你海涸江枯。
张千禀退之道:“小的有事禀上老爷,这道人又用那装馒头的法儿来装酒,酒都装完了,尚不曾满得他的葫芦。”退之道:“道童,有来有去,才是神仙;有去无来,不成大道。你这般法儿只好弄一遭,如何又把我的酒也骗了去?”湘子道:“大人不消忙得,但凭抬几只空缸来,我一壶壶还与大人,若少一滴,愿赔一缸。抬几个竹箩来,还大人三百六十五分馒头,若少一个,愿赔一百。何如?”果然张千抬了空缸、竹箩放在厅前。只见湘子卷拳勒袖,轻轻的把葫芦拿来,恰像没酒的一般,望缸内只一倾,倾了一缸又一缸,满满倾了十数缸,一滴也不少,那葫芦里头还有酒,正不知这许多酒装在葫芦内那一搭儿所在。众官见了,人人喝采,个个称强。退之只是不信,道:“总来是些茅山邪法,只好哄弄呆人,岂有神仙肯贪饕酒食,卖弄神通的理?”湘子听得退之这等言语,便又显起神通,从花篮里摸出三百五十六分馒头,一个也不少。众官齐声道:“这般手段,真是人间少有,世上无双。”赞叹不已。
一霎间,湘子又把酒与馒头依先收在葫芦、花篮内,暗差天神、天将,押到蓝关山下交付土地收贮,等待来年与退之在路上充饥御寒。当下手拍云阳板,唱一阕《上小楼》:
人道我贪花恋酒,酒内把玄关参透。花里遇神仙,酒中得道自古传留。炼丹砂,九转回阳身不漏。只管悟长生,与天齐寿。
退之道:“你这人只是夸口,我承列位大人盛情,也要识论些国家大事,你连连来此缠扰,不当稳便,也不是你出家人与人方便的念头。”叫手下:“快与我叉他出去!”湘子道:“不消叉得,再斟几杯酒与贫道吃了,就再不来搅大人。”退之笑道:“你有多少酒量?”湘子道:“只管贫道一醉,不要论量大小。”退之道:“你吃得一百大杯么?”湘子道:“五十双半醉。”退之道:“据你这般说,酒量也是好的了。如今三百五十六位大人在此,每人赐汝一杯,汝先从我面前吃起。”湘子道:“谨遵严命。”退之叫人斟上酒来。湘子刚刚吃得三杯;便沉醉如泥,跌倒在地上。退之道:“列位大人,看这道人吃得三杯酒就醉得这般模样,只是大言不惭,那里是恁么神仙?张千、李万,可抬他出去,丢在大门外头,不要理他。”张千、李万用尽平生气力,一些儿也抬不动。退之看了,恼怒得紧,喝叫:“多着几十人,把这野道倒拖出去!”张千果然唤过两班皂甲来拖湘子。这湘子倒也不像个醉倒的,就像生铜生铁铸就的一般,一发拖不动了。退之怒道:“你这些狗才,都是没用的。且由他睡着,待他醒来不许他开口。竟自叉他出去。”张千众人喏喏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