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梦

  拜林说罢,默视爱卿,见爱卿低了头,沉吟不语,盖听了拜林这番或吞或吐的话,明知有意而来。又想道:“我正欲与挹香订盟,面谈到底草率。他这番言事,必香弟叫他来探我的,我将机就机,露些口风,待他在中间撮合了,再与香弟订盟未晚。”胸有成竹,便道:“我想香弟若果为此事,也不好怪他。婚姻原不能当面自求自允的。但我看香弟此时也觉应接不暇,功名倒反懈怠。我也几次劝他,他总迷而不悟,所以我也替他不悦。至于他的性情,果然忠厚。我也阅历多人,可共患难者,应推他为第一。我素来也是忠厚的,是以极其钦爱。”
  拜林听说“钦爱”二字,便迎机道:“香弟弟忠厚人,姊妹亦忠厚人,自然姊姊钦爱他,他也钦爱姊姊了。”
  爱卿听了这尴尬话儿,面庞一红,乃道:“香弟此时不乐,君当善言相劝,叫他竭力功名,自然姊姊们肯终身相托了。他若这般闲荡,自然姊妹们不敢终身相订了。”
  拜林听罢,了然明白,便道:“姊姊所言甚是。吾去问他一个明白,到底为那位姊姊,问明白了,我再来同姊姊说可好?”
  爱卿见拜林能言善辩,心中十分称赞:“不愧聪明的读书公子,听他说话,一无差错,或真或假,拿把不牢。”便道:“君言诚是,但问明香弟,要来对我说的,不要隐瞒。”拜林道:“姊姊正主,岂有不来相告的。”遂饮了一杯茶,辞爱卿归。

  正是:
  全凭三寸生花舌,探得人情彻底明。
  一路得意扬扬,抵金宅,挹香接见,喜得手舞足蹈,如获珍宝。便道:“林哥哥来了,所托之事如何?”拜林笑道:“痴郎有福。”挹香便问如何,拜林一一细告,又说道:“古人云:要知心内事,但听口中言。听他这番言语,明知托我探听,他有意露出口风,再去做媒,有词可说了。”挹香道:“谢天谢地,这个媒人,索性要君去做的了。”拜林道:“这个自然。”挹香又■跽道:“我先请媒人,日后事成,再当叩谢。”拜林看挹香一副痴心,倒好笑起来,挽起挹香。挹香遂命家人治席相款,二人饮到二鼓,方才散席,拜林辞归。
  明日,挹香不见拜林来,便自去看他。拜林便道:“你为何这般性急?你可知‘欲速则不达’?如今爱姊已有意于你,你还要性急做甚?”挹香道:“我非性急,你可知‘定而后能安’?如今徒托空言,未曾妥贴。你须再去,之后或长或短,吾可放心。”便对拜林作了几个揖。
  拜林只得同他出门,送了他,自己往留香阁来。
  再说爱卿,昨日听拜林一席话,明知挹香使来,“听他言语奇异,我便露了几句,谅已对挹香说过,今日他必要来说起姻事,我将什么言语去答他?”便细细摹拟了一回,道:“有了!他若说起终身之事,我只消如此如此,虽非显言,宛如终身相托了。日后再与挹香说明未晚。”
  正想间,拜林已到,爱卿接进。拜林道:“昨日与姐姐谈了半天,我便去看香弟。待他酒后,被我几句话,他却和盘托出,尽告于我。姊姊你猜猜看,他为着何人这般不乐?”爱卿见拜林言语蹊跷,“要叫我猜,但我那有猜不着的道理。他无非为着我,托你来巧言说合。你既来问我,我怎好说是为我。”只得说道:“君乃一个极聪明的才子,昨日尚且不曾猜着,直至问了他方才知道,教我一个女流,虽与他性情相契,究竟那里知他为着何人?倒是请君说了罢。”
  不知拜林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留香阁美人论义 挹翠园公子陈情



  话说拜林见爱卿如此说法,本来知道他不肯猜的,但不过以此开场,便道:“姊姊,你道他朝朝抑郁,日日无欢,为着何人?却就是为着姐姐!”
  爱卿听了,脸泛芙蓉,低头不语。想道:“你这人要算刁顽极了。我道你如此说,不道你竟这般说。”正想际,拜林又道:“我想香弟为着姐姐这般光景,真可谓慧眼识人,不好算他情痴的。况他是个忠厚人,姐姐也是忠厚之辈,我看这段姻缘堪称佳话。”
  爱卿便道:“君是解人,我也不敢隐讳。若说香弟这人,蒙他十分爱我,患难中他必挺身而出,即终身之事,我亦有心两载了。为他遨游嬉戏,荒废举业,是以不敢轻许。今既说起,我敢不直言相告,望君不可泄漏,劝他努力诗书为要。”主
  拜林道:“姐姐有所未知,他平日抑郁者,为爱姐名花无主,所以他动辄俱愁。欲问你,恐你推辞,反增惭恧,故存诸中,未尝现于外也。如今姐姐许订终身,须想一婉转之词去覆他,他方肯专心文赋。”爱卿道:“此言诚是。君可对他说,我终身事,须俟他来年功名成就方妥。谅他定肯用功。”拜林称妙,辞留香阁而望金宅去。
  且说挹香托拜林去了半天,十分盼望。下午见拜林来,忙接进问道:“林哥哥,托你平生第一吃紧事如何了?”
  拜林道:“事情大都是你的姻缘了。”挹香大喜道:“何以见得?”拜林道:“我方才至留香阁,如此说法,他吐语出言都心注于你,但说你终朝游戏,不肯用功,他所以十分不乐。又说你隐瞒不肯直说,特嘱我劝你用功,入泮后包你一无抑郁。你想岂非有心于你么?”挹香点头称是,心里也安慰了。拜林道:“如今你也该去一次,有言总宜直说,有何颜赧?况日后就是夫妇,无妨真心相对,不必藏头露尾。”挹香允诺,复治酒相款,尽酣而散。
  明日,挹香往留香阁,爱卿接进,叙谈良久,命侍儿排酒于宜春轩。席间,挹香谓爱卿道:“昨日,林哥说及姐姐劝我竭力诗书,良言金玉,心感无涯。我金挹香并非自甘暴弃,实因众位姊妹们格外相怜,又想及姊姊终身事,深为不乐,是以顿灭其志。今蒙姊姊劝我努力芸窗,我也姑且撇情,勤心书史。至于人事天心,只得付之于命的了。”
  爱卿见挹香言语有意,但他是个忠厚人,不可用巧言而说,须安慰他,免得有心无意。便道:“你的心我岂不喻?所言为我生愁,我也早生感激。况遇君之后,蒙君宠爱有加,我虽阅历风尘,君可谓第一知己矣!但君总须勤励为贵,名场中自有乐地。月地花天,讵宜过恋?宠柳骄花,究属烟云一瞬。我之终身,我自有一定不移之念,君且勿忧。”
  挹香听爱卿说到这两句,明知是暗许着我,便接口道:“姊姊既有‘一定不移之念’,我心中也安慰了。实对姊姊说了罢,我为了姊姊的事,不知愁闷了几十次,焦灼了几十次。姊姊若不说‘一定不移之念’,我仍要心中不乐的。如今说了这句话,犹如你与人订了姻娅,终身有托,我更快活。非金某耽情恋色,缘姊姊待我这般好处,我不得不为姊姊念了。”
  爱卿见他根牢果实,抱“一定不移”之句,又说什么如订姻娅一般快活,便道:“既然你晓得我心事,你也无须抑郁,快些安心书馆,努力芸窗。明年求取功名,倘得一衿,我也与有荣施了。其余花月事也该稍撇。众姊妹中知你用功,必皆欢喜,决无怪你之情。就是我这里,你既曲喻我情,我处亦可不必常来,难得来看看我就是了。”
  挹香十分恭敬,便说道:“姊姊良箴,不啻膏盲药石,性命灵丹。我之耽情花下,无非也为姊姊的事情,心中不悦,所以借此消其抑郁。况众姊妹也曾劝我几次,我当暂抛花柳,勤习诗文,倘侥幸青衿,亦可报命于姊姊了。”爱卿心中暗想道:“香弟这人果然忠厚,作事根牢果实,又补这句报命之语,意谓你可订我了。”又想道:“痴郎,痴郎,你道我必要你入泮后许你,那知我已许君两载了!”便道:“能若是自然最妙。”说罢复饮,是夕挹香宿于留香阁。
  明日,挹香别爱卿到邹家,将昨日之言,细诉拜林。拜林笑道:“明年吃你的大小登科喜酒了。但是爱姐做了你夫人,却是弟妇了,我要易个称呼方好。 ”挹香摇手道:“不可。此时虽有其意,未有其实,若易名而呼,反令我要颜赧的。”拜林道:“你也太不讲究。就使此时未计婚姻,你在他处保护名花,也是弟妇了。”挹香道:“是虽是,到底不要叫的好。”说着二人都笑起来。
  挹香又至众美处,备述要用功读书。大家道:“金挹香,为何倒发起愤来了?”挹香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岂可不加温习?”其时在吕桂卿家,恰好章幼卿到来,便问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颜如玉、颜如金?”挹香道:“我晓得姐姐要来,故先在这里说座中来了颜如玉,恰被姐姐听见。”幼卿啐了一声。桂卿道:“你不要听他,他如今是成人了。他说,今日来与我们叙叙,明朝要发愤读书,闭门不出了。”幼卿道:“这也是理该的。金挹香,你不要口是心非,歇了几天,依旧置之度外。可知温故而知新,正是文人之要务。况且试期在即,不可再行荒废。我曾记有诗二首云。”其诗曰:
  滋味深长孔孟乡,几希操守异平常。
  知新即在能温故,学博还须要说详。
  鱼跃鸢飞皆妙道,兴诗立礼是文章。
  果然造到逢源地,运笔何愁没主张。
  其二
  读书无了又无休,最忌心粗与气浮。
  人若闹时吾自静,不关春去岂知秋。
  学纯即在能温习,功密皆因少应酬。
  若果往来由你意,天资虽好也难求。
  幼卿道:“以此二诗为君诵之,君亦可自勉矣。”
  挹香连称是极,便道:“人以花前月下为无益之交,如今你们众芳卿都是良言诱掖,真我金某之幸也。”
  说罢,又至各美处一行而返,从此发愤用功。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进良言挹香发愤 告素志拜林达衷



  话说挹香自与众美人别后,发愤书斋,闭门不出,日夕将诗赋文章潜心默会。凡聪敏之人,加以一番努力,定然容易进境。况有志意成,即素来愚钝的,只须专心致志,亦能渐进修途。倘平时聪敏,不肯用功,即百倍聪明,也难有获。古人说得好,若要工夫深,铁杵好磨针。
  其时适逢县试,挹香即应试入场,试毕出场,十分疲倦。恰巧过青田自无锡来,挹香与谈场屋之苦。青田笑道:“我昔日也曾阅历此境,曾有《县试竹枝词》十首,待我来写与你看。”于是便取纸录出,递与挹香。展开一看,见上写:
  ◇租寓
  行李挑来费苦辛,今朝客舍暂安身。
  炮声更点分明记,细嘱厅前寓主人。
  ◇定桌
  择定房科又惜银,方台恰坐两三人。
  同俦吩咐齐齐摆,当户犹生背暗嗔。
  ◇进场
  惊心月到画檐西,布袋筐篮手自提。
  我是长洲尔吴县,相逢邂逅莫相低。
  ◇点名
  头门号炮放三声,大令公然坐点名。
  字异音同容易误,诸君浮票认分明。
  ◇封门
  亲师散去各东西,四处封皮验不迷。
  听到扃门三个炮,虽经久战也心齐。
  ◇出题
  高牌挂出几行书,截搭兼全法自如。
  已冠多难未冠易,令人回惜幼龄初。
  ◇作文
  清真雅正合文衡,下笔春蚕食叶声。
  我胜人耶人胜我,前茅定许各相争。
  ◇交卷
  案头佳卷积纷纷,优劣须教慧眼分。
  访得邑尊真笔路,榜花开处妙香闻。
  ◇放牌
  头牌直送到三牌,簇簇灯笼满六街。
  时值四更人渐少,亲朋得意一声皆。
  ◇出案
  高梯陡觉倚高墙,太极图中姓氏香。
  好与同人翘首望,十名超拔喜洋洋。
  挹香看毕,大赞道:“细腻熨贴,有景有情,然非久历此境者不能道也!”说着,挹香命治酒相款。青田道:“我弟场事辛苦,不必劳动了,改日再来畅饮罢。”说罢,即辞以出。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俟县试三场覆毕,又值府试,接连忙忙碌碌,又是两月过了。其时葭灰应节,添线良辰。那日恰好拜林到来,挹香即出县、府考作请诲。拜林看毕,大喜道:“香弟果然用功,两月不见,你的文字如今好得多了。来春泮宫芹藻,必采无疑。明日我去告知爱姐,他自然也要欢喜。”说着,拣了一篇文字、一首试帖,拟明日诣留香阁报喜。挹香听见去对爱卿说,他正有许多言语要托拜林去说,见拜林说了这句话,便道:“林哥哥,你真去说么?”拜林道:“有此喜事,焉得不去?”挹香道:“你若真去,须再将我之素志并钦慕的说话为我一陈。”
  拜林允诺,挹香甚喜。拜林与挹香说了一回,又道:“不要荒了你的功,吾要去了。”挹香又叮嘱道:“如至留香阁,必要替我说的。”拜林道别。
  明日,拜林竟诣留香阎,爱卿见了拜林道:“林哥哥好久不来了。”拜林道:“正是。今日是特来报喜的。”爱卿笑道:“有什么喜事可报?”拜林道:“我昨日至香弟家,见他十分勤苦,文字诗词俱胜前十倍了。照此用功,不患不能人泮。我昨日携了他的诗文,姐姐你去看看,就知他近来进境了。”遂出诗文,递与爱卿。

  爱卿细细一看,见文题是《惟我与尔有是夫》,诗题是《冬山如睡》,然后展开放在桌上,细细的鉴阅。见上写:
  惟我与尔有是夫
  圣人有自信之心,相契者独许大贤焉。夫子固可自信者也,相契者更有颜渊,则用行舍藏,子能不深许之乎?若曰:我自杏坛设教以来,而终日与言,亦尝嘉尔之不愚矣。乃素愿终虚,谁慰栖皇于列国;而赏音可订,早深契洽于同堂。行为而多拂乎?不谓吾两人随遇而安者,殊觉心心相印也。用行舍藏,我有是,吾未尝明告诸尔也;即尔有是,亦未尝明告诸吾也。则且默证诸尔,则且还审夫吾。半生来周流无定,道将行而道将废,未知天命之何如?强以持之,徒自苦矣。气数升沉之理,推移自妙其权衡,独喻之者,还当共喻之也,而共喻者,有几人也?数十国行止靡常,不怨天而不尤人,早觉寸衷之有在。迫以求之,太自拘矣。遭逢否泰之常,显晦不劳于固执,独证之者,还期共证之也,而共证者殊难觏也!惟吾与尔:性情适合,不竞流俗之穷通,而相得在隐微,此外何堪同调;去就无心,未贬平生之操守,而同堂徵遇合,抚衷孰是知心?且夫蔬水自安者, 吾也;簟瓢亦乐者,尔也。吾固自信其为吾,不必显示诸尔也。尔亦独成其为尔,未尝明告诸吾也。吾与尔若隐相合也,我与尔且默相契也。然而吾与尔无容心也:轩冕泥涂,人事之迁流无定,乃天民大人之运量何?吾勉之者,尔亦与吾共勉之乎?进与尔酌为邦之具,而时辂冕乐集其成;退与尔深克己之功,而视听吉动详其目。毕世之知音莫订,乃竟于一室追随之下,默证渊源,吾何幸而有尔也。合志而稀逢也,天壤寥寥,谁赓同调?惟吾与尔有相融于心性也夫!然而吾与尔无成见也:山林廊庙,生平之境遇何常,顾乐天知命之襟期何?吾安之者,尔且与吾共安之乎?偕吾而登农山,可与尔商治平之略;从吾而围陈蔡,复与尔参德行之微。毕生之大道莫容,乃偏于一堂坐论之余,适符隐愿,尔亦何幸有吾也。解人而难索也,吾徒落落,孰惬衷藏?惟吾与尔有相贶于神明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