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泪史

  静庵阅之深不解,诘曰:“君归究何事?且又何为以书交李某,生此变端,自寻苦恼?”
  余曰:“余何尝有书!此必为李假托。余归盖亦为彼所赚耳。”因将前后事迹及余悬揣之意语静庵。
  静庵聆竟,频蹙良久,乃言日:“君未有书,则事诚大奇。
  汝两人时以文字相酬答,笔迹当能互认。李某纵能以假乱真,而在习见者视之,必能认出破绽,今竟懵然不察,何也?且余尚有所询于君,君假余家为通信之机关,曾得若人承认否?即承认矣,能信余否?余读彼此函中有假手他人秘密宣示之语,君之嘱余传书,盖亦假手他人以秘密宣示也。余心乃亦不能无惴惴。”
  余愠曰:“余心急如焚,子乃以此无谓之闲言聒我。余固曾告彼,君为余至友,彼亦知君为道义中人,必能为余守此秘密之德义也。兹且谈余事,余意中所悬揣者今验矣,则将奈何?”
  静庵曰:“余前劝君速求解脱,盖深知情缘好处,魔劫随之。今果有此意外之变,吾言岂其妄哉?然事已至此,君亦乌能坐视,任彼恶人肆其荼毒?惟有急速一行,相机以图补救耳。”
  余曰:“速行良是,老母不允,则又奈何?”
  静庵默思有间,抚掌曰:“彼用一纸书,为调虎离山之计。
  君即可仿其法为金蝉脱壳之计,可伪为一校长来书,谓有省视学将至,必得力疾来校云云,则君可行矣。”
  余以事属欺母,初未敢承,顾舍此实无他法,则亦允之。
  静庵即别去。
  是晚余用静庵计,母果见许,次晨即成行。
  一叶扁舟,又逐秋波而去。归既茫然,行又惘然,仓皇急遽,乃类出亡。心绪之懊恼,行踪之狼狈,盖至此而极矣。舟中成一律曰:何事奔波不肯休,西风吹绽鹉鹔霜裘。
  吴门乍返三秋棹,蓉水重开一叶舟。
  踪迹连番真孟浪,溪山此去许勾留。
  芦花如雪枫如火,空有诗囊压杖头。
  江神解事,风助一帆,抵螺村时尚未晚,来来去去,计时未阅一周。脚跟无隙,青山笑人,此亦《石头记》中所谓“无事忙”也。
  既返馆,即呼鹏郎至前问之。鹏郎见余似惧,全失其活泼之态。余知余所测者确漏泄春光者,必此儿也。
  鹏郎曰:“先生之去,余母不知何事。至第二日晚,李先生来余家,命余出见,以一纸授余曰:‘此先生诗稿,嘱余转致若母者。汝可将去。’此外尚有一函,嘱余须面交若母。余并向索函。李不可,曰:‘此函颇重要,必面交,不能由汝转达也。’余无奈,持纸入,如言述之母前。母阅纸毕,似怒且骇,既乃命余出,请李先生归,亦不向之索函。李乃逡巡去。”
  余厉色诘之日:“李先生安知余与若母有通函之事?此必汝所饶舌。其速言无隐。”
  鹏郎知不能讳,则亦流涕自承为李所诱,惟嘱勿告其母。
  余叹息曰:“然则若母今作何状耶?”
  鹏郎曰:“李去后,余母即晚作函达先生,嘱先生速来。
  今盖病矣。”言至此而秋儿呼鹏郎。鹏郎乃与秋儿匆匆去。
  晚餐既罢,秋儿独来,问余日:“公子不别而归,乃累夫人急煞。去后果有函托李先生否?函中又为何语?夫人嘱婢子致问,立待公子答复也。”
  余乃告以速归之故,且言实无函交李。秋儿不信曰:“李所交来一纸,夫人谓确系公子亲笔,辨认无讹,何得云无?”
  余闻言亦甚讶,辩诘久之,嘱秋儿将此纸出,待余自认。
  秋儿乃去,交二鼓始复来,悄悄语余日:“夫人嘱婢子导公子去,与公子面谈。其速行。”
  余逡巡久之,念此事负梨影滋甚,且疑窦不明,非明证不可。即涉嫌疑,亦所难避,乃坦然随秋儿行。回廊曲折,而达于梨影所居之醉花搂。
  楼凡两楹,在内者为卧室,在外者为书室。余既登楼。秋儿嘱余于外室中小坐,捧茗献客,复回身揭帏入内。久之无声,余悄坐一隅,心如鹿撞,而十分惊惧之中,却带有几分快慰。
  念咫尺天涯,相思苦久,一室晤言,恐终无分,今乃以奸人播弄之故,居然身入广寒,许见嫦娥之面,此真为梦想不到之事。思至此则私心窃喜。
  而此时一阵兰麝之香,由帷罅徐徐透出,送人鼻观,尤令余心魂为醉,飘然若不自持。更游目室中,牙签玉轴,触目琳琅,翡几湘帘,位置闲雅,知必为梨影平日清吟之所,则又不禁窃叹其聪明绝世,风雅宜人。而现于余之眼前者,乃无一物不觉其可爱。正延伫间,帏风动处,梨影挟秋儿珊珊出矣。
  梨影既出,余起立为礼。彼亦微微裣衽,旋示意秋儿,纳余坐,己亦就坐,低鬟不作一语。
  余窃窥其容,较之前月楼头瞥见时,又不知清减几许。鬟钗不整,翠袖微偏,极惟粹可怜之致。惟楚楚丰姿,清妍如故,终不改倾城颜色耳。又回想其出时欲前不前之态,及此时欲语不语之情,一半羞涩,一半冷淡,知今夕一会,事出无奈,初非为彼芳心所可。余亦因之自警,念此室中,良不应有余之足迹。而亭亭余前者,更为余所不应见之人。
  一刹那间,感愧交乘,不觉背如芒刺,欲坐难安,头似千钧,欲抬不起矣。既念余此来,原欲证明心迹,打破疑团,非寻常之密约幽期可比。
  梨影不语,余何可以无言?则嗫嚅请曰:“顷由秋婢转言一切,当蒙夫人鉴谅,惟彼伧递来之纸,夫人认系鲰生亲笔,愿得一观,以别真伪。”
  梨影闻言,探怀出笺,交秋儿转授之余,仍俯首无语。余阅笺面发赪,笺上所有者为七律二首,题曰:“今宵诗固余作。”
  字亦余书,惟久为字麓中物,奈何今忽发现于此间耶?
  余生平性喜涂抹,残笺碎纸,往往随手抛弃,略不为意,今竟以此酿祸,则此诗胡可不录之,以为余舞文弄墨之戒也。
  也有今宵缺里圆,狂心一刻恣流连。
  灯前携手人如玉,被底偎香梦似烟。
  倦眼朦胧欢乍洽,柔腰转侧瘦堪怜。
  枕边一种销魂处,软语低嗔笑我颠。
  月底西厢喜再逢,一声轻嗽画屏东。
  难将辛苦偿前日,同把丹诚达上穹。
  有限风光真草草,无凭云影太匆匆。
  醒来被角空擎住,还认双钩在掌中。
  余阅此笺时,梨影忽转眸向余,似觇余之作何状。
  余阅毕笑曰:“此乃余一日读《随园诗话》见袁香亭无题诗,戏仿其体为之。既而觉其太亵,有伤大雅,故仅成二律,即弃其稿。今且不复省忆,不知彼伧乃于何时抬得之,今以赚夫人也。夫人思之,此种淫亵之词,余固何敢妄渎。且无端呈此,又奚为者?此中情伪,不辨自明。夫人幸恕余也。”
  梨影聆竟,仍悄然无语,类有所思。既而发为一种娇弱之声,向余致诘。噫!此余第一次闻梨影香吐也。
  梨影日:“君言是矣。顾李某何知?妾实不解。君尚有以教妾乎?”
  余思鹏郎漏言一节,万不可为彼道,则隐去之,而仅以某日鹏郎传书,适与李值之事告。梨影复无语。有顷,荧荧出涕,举袖微拭之。余心痛之,而不能觅一语以相慰,则亦相与凄然,效楚囚焉。
  久之,梨影止泣言曰:“妾以薄命女为未亡人,不持清节,复惹闲情。两字聪明,三生冤孽,是妾误君,非君负妾也。而今历尽风波,已省识爱河之滋味,实有苦而无甘。想君亦当从此心灰情死,人悟道之机矣。”
雪鸿泪史 完 (清)李修行撰

  余愀然答曰:“闻夫人言,余心滋戚。余累夫人,乃以自累。大好因缘,早成泡影,余岂不知!而抱此冤愤,无阍莫叩,地府不闻,醉里吟边,无能已已,寄诸吟咏,泄我悲哀,此实无聊可怜之想。若云心灰情死,则余固心已早灰,情亦早死,令生尚复奚望?今夫人既作此悟情之语,余亦胡敢弗承,行将披发人山,取一领袈裟,盖吾一身罪孽。宋人诗云:‘平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良可为余咏也。”言已长叹,既索纸笔,含泪疾书四绝曰:金钗折断两难全,到底天公不见怜。
  我更何心爱良夜,从今怕见月团圆。
  烦恼重生总为情,何难一死报卿卿。
  只愁死尚衔孤愤,身死吾心终未明。
  诗呈六十有余篇,速付无情火里捐。
  遗迹今生收拾尽,不须更惹后人怜。
  望卿珍重莫长嗟,来世姻缘定不差。
  死后冤魂双不得,冢前休种并头花。
  书成,秋儿代取笺置梨影前。梨影阅之,至末绝,清泪如泉,不期而浪浪上纸。旋复掩面呜泣,嘤嘤不已。余此时胸际若有万锥攒集,亦泫然不能自禁。秋儿被感,亦在旁陪泪,噤不能声。室中景象,呈极端之哀惨,乃为余生平所未历也。
  既而梨影微微发一长叹,支案而起,咽声曰:“夜漏已深,留此无益,君舟行颠顿竟日,宜早安息。妾亦病莫能支矣。”
  复顾秋儿曰:“汝可送公子行也。”
  余乃掩泪起,并力为一言曰:“幸夫人自爱,余行矣。”
  言已出室。秋儿提灯送余下楼,耳中犹隐隐闻梨影泣声也。
  此会无端,魂销几许,为时固促,出话亦希,只博得情泪双行,一时迸泻,相看无话,痛甚椎心,此诚古人所谓“相见真如不见”也。
  余返室后,神犹惘惘,移时就枕,睡又不成,一念及杞生,为之怒不可遏,明日见之,又将若何对付,其必有以惩之矣。
  既念此殊非得计,犯而不校。贤者贵能责己,远之则怨。圣人尚费踌躇,良以处置小人,最难措手。结之以恩,犹或反噬;结之以怨,后患更何可胜言。
  杞生平日,本有嫉我之心,今彼自谓已得余之隙,余固问心无作怍,不妨面加斥责。然彼受此责备,讵肯心甘,行见怨毒愈深,祸机愈亟,万一彼存心诽谤,任意播扬,肆其簧鼓,妄造黑白,又何所不至!余之名誉纵不惜,其如梨影何?不如置而不问,相处如常,示以大度,使之内疚于心。纵未能化彼凶顽,亦足以消融意见,盖使猜忌之心胥泯,则是非之口亦关矣。
  又念梨影此时,尚未知个中底蕴已尽为李悉,故惊痛之除,犹可稍慰,若知之者,懊恼当复奚似。且知泄其事者,为彼挚爱之儿,必又有一种难言之苦痛。鹏郎无知,几误大事。然亦李之险猾,有以诱之,实不足责。
  余辗转伏枕,终夜以思。思愈乱而神愈清,睡魔已望而却避。不知梨影别余后,为状又何如也?晨起又成四律,以写昨宵之余痛。
  秋风一棹独来迟,情既称奇祸更奇。
  五日离愁难笔诉,三更噩梦有灯知。
  新词轻铸九洲错,旧事旋翻一局棋。
  滚滚爱河浪波恶,可堪画饼不充饥。
  一声哀雁入寥天,火冷香消夜似年。
  是我孤魂归枕畔,正卿双泪落灯前。
  云山渺渺书难到,风雨潇潇人不眠。
  知尔隔江频问讯,连朝数遍往来船。
  卿是飘萍我断蓬,一般都是可怜虫。
  惊弓孤鸟魂难定,射影含沙计剧工。
  北雁无情羁尺素,东风有意虐残红。
  误他消息无穷恨,只悔归途去太匆。
  风入深林无静柯,十分秋向恨中过。
  情场自古飘零易,人事于今变幻多。
  竟有浮云能蔽月,本无止水再生波。
  乾坤割臂盟终在,可许焚香忏尔魔。
  今日到校见杞生,问余何时来,余答以昨日,此外不提一字,彼亦洋洋若无事,载笑载言,绝无惭色。斯真陈叔宝全无心肝者也!
  彼欲赚余,并赚梨影,卒之余为所赚,而梨影不为所赚,心劳日拙,亦何可笑。其结果乃不啻为余先容于梨影,以一面慰相思之苦。而余与梨影爱情上之信用,且因此而益固。夫梨影前月欲亲视余病,余尚却之,使无此意外事发生者,会晤之缘,诚不知在何日。
  然则彼之于余,不惟无过,抑且有功,一番播弄,祸人适以福人,是又彼之所不及知也。黄昏时得梨影书,并诗四绝。
  匆匆小聚,未尽所怀。半载以还,积下相思几许。
  居恒怅怅,若有万误千言,待君诉说。到得临面,却又如鲠在喉,不能遽吐。楚囚相对,一哭无聊。所谓“为郎惟悴却羞郎”者,妾殆有类于是矣。
  昨君去后,欹枕无眠,将前尘后事,逐一细量。
  妾之误君实甚,即无祸变之来,此局亦何可久。自经此变,更觉相思寸寸,灰尽无余。所未死者,只有报君一念耳。从前之事,悔固莫追。补救之谋,今难再缓。筠姑姻事,已得太夫人金诺,便是如天之福。此事一日不就,即妾心一日不安。君速图之,俾妾得于未死之前,了兹心愿。即死作鬼魂,亦应减杀重泉之悲痛,冥冥中感君无既也。
  妾今在世,别无可恋,所未了者仅此事,及怀中一块肉耳。事成则鹏儿亦得所托,留此干净之躯,撒手归泉,或尚可告无罪于亡夫也。
  前闻秦氏家人言,石痴返国之期,当在岭梅开后。
  届时望君即以蹇修一职,托彼担承。镜台可下,安用金徽。今世有缘,无须来世。君之幸福全,而妾之魂梦亦适矣。附呈拙作数首,聊以奉酬。妾之笔迹,惟君得之。君其善藏,勿再令旁人拾之,居为奇货也。
  九月□日梨影叩上。
  西风吹冷箪,团扇尚徘徊。
  寂寞黄花晚,秋深一蝶来。
  玉钩上新月,照见暗墙苔。
  为恐釭花笑,相思寸寸灰。
  意未尽,续成六绝:
  明日黄花蝶可怜,西园梦冷雁来天。
  知伊尚为寻芳至,瘦怯秋风舞不前。
  听琴有意已无缘,痴到来生事可圆。
  为祝天公休再妒,相逢须得及芳年。
  愁是坚城恨是田,销愁埋恨孰相怜。
  泪珠只为君抛弃,却比珍珠更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