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泪史

  校中同人见余闷闷不乐,均莫知所以。盖余以近月以来,到校供职,恒长日无欢容,且复暴怒。学生之不率教者,乃大为余苦。同人见惯,即亦不以为异,谓余殆由性僻所致,否则亦痫发耳。惟鹿苹知余较深,时就余殷殷慰问,然亦隔靴搔痒,未得痒处所在。而余则苦惟自咽,不能将难言之隐,与以示人,则相与唯唯诺诺。
  然知鹿苹心中一朵疑云,亦正时时团结,拨之不开也。彼见余今日尤改常度,面色如灰,疑余且病,则力劝休息,且谓校中未了事,愿为庖代半日。余感其意,未暮自归。
  足甫及阈,鹏郎已迎面至,低呼曰:“先生,今日归何早耶?”余不应而入。
  鹏郎亦迹余至室中,探袖出函,置之案上,返身欲奔。余呼止之,欲有所询,而心忽自警,目注鹏郎,久久不能作一语,则复面赪而微。
  鹏郎不解,亦微诧言日:“先生病耶?吾视先生状貌,乃大与曩日异也。”
  余亟应曰:“否。吾固甚适。汝且去,吾有需再唤汝。”
  鹏郎逡巡遂出。
  室中复遗余一人,案头书赫然固在,平日似此情形,余不知几经熟历,殆如印板文字,未或稍易,每得一书,辄心花怒开,恨不能一目而尽,独今日对此书,乃殊不欲观,顾又不能不观,木坐有顷,乃徐取阅之。文日:展诵来书,思深语苦,宛转欲绝。想君落笔时,胸头肠角,不知作几次回旋,乃有此消魂刻骨之语。
  即铁石人见之,亦当不支,矧肠断泪苦之梨影耶?
  嗟夫嗟夫!人生到此,尚复何言!君能决绝,绝之便也,抑梨影中怀杌捏,尚有所表白于君前者,则惟是耿耿私衷,尽情倾倒,固未尝不与君同其眷恋。
  而返顾己身,复念君事,均不可有此,则力遏此念使弗萌,且惴惴焉惟恐君之已洞吾肺腑,而益助君情苗之怒长,持此念也。
  自遇君以迄于今,盖半载如一日,而终不能自绝于君,则梨影所不能自解也。窃尝思之,古今来情场中,痴男怨女一往缠绵者尽多,无不先有希望而后有爱情。美满者不必论,彼缺陷者,当时固亦皇皇然各有所注,力向前趋,至于山穷水尽,目的终无由达,不得已而呼罢手。
  然后之人论其事者,已群笑其痴。若梨影之于君,华年已非,希望早绝,乃明知之而故陷之。落花同梦,止水再波,一若天心尚可挽回,人事不容不尽者,是诚空前绝后得未尝有之情痴矣。
  夫天使梨影识君于今日,是天不欲以梨影属君也明甚。君即欲怨天,而天且嗔君诞妄,谓君自沦苦障耳。
  嗟乎霞君!我与君前事皆谬,而我谬尤多,及今忏之,犹或可及。然我已累君,乃益不能置君,所以为君计者,必欲使君由我而失者,复由我而得之,则前途始无挂碍,或可以稍盖吾愆于万一。
  今君已勉从吾请,我心甚慰。然寻绎书意,低徊往复,觉允我之语,乃出之至艰,则此事似非君所愿。
  君意一允此事,即不能自全,盖谓得一名义上之筠倩,即将失一精神上之梨影也。抑知此事即不发生,君已失梨影矣。亦何尝可以自全?君苟悟者,此后可全之处正多。大事已尽,则形神俱适,而两心之维系,仍弥永无既。留此莹洁朗彻之情,当放光明,共日月以照耀乾坤足矣。作如是想,则并来生一约,亦属多赘,更何有于今生?以君高明,何观不达,闻此言也,其亦破涕一笑乎。
  五月二十日醉花楼主梨影谨言霞君吟几。
  书外另附一纸,为七律二首,则并读之:我本深闺待死身,何须迟暮怨芳春。
  多情终为多情累,失意偏逢失意人。
  流水前番欢已逝,落花后约梦常新。
  劝君莫负平生志,且向春风忏绮因。
  今生来世两休休,剩有痴魂终古留。
  八九光阴消病里,万千心绪讳眉头。
  重重魔障除非易,滚滚情澜遏尚流。
  终是闲愁抛未得,春光不度醉花楼。
  大凡人至此情爱关头,把持不定,流荡忘返者,十人而九。
  即能辨明情字之真理,而以礼自束,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此其人固属难得。
  而情关险恶,一入不可复出,乃至痛哭呼天,埋愁入地,一腔冤愤,无处可消,终则侘傺傺无聊以死,诚不若无情者之一生安贴也。虽然,世岂有无情者,吾人呱呱堕地,既带此一点情根,能将此情根,滋溉而保护之,发挥而张大之,择可用之,处而善用之,方不负上帝生人之责。而收果时之为良为恶,正无庸顾问也。
  余生平常持一种僻论,谓情之一字,专为才子佳人而设,非真才子真佳人不能解此情,非缘悭福薄之才子佳人不能解此真情。情之真际,于辛苦磨炼中出之;情之真昧,于梦泪狼藉中得之。
  盖有尽者非真情,不尽者乃是真情。而情之消长,即以事之成败为断。吾视世间夫妇之情,殆未有不尽者也。彼一遇即合者,固不足以言情。始离终合者,当初历尽困难,用情虽苦,获果殊甘,踌躇志满,自诩艳福。泊乎华年既逝,情田渐芜,垂老画双蛾,亦觉淡而无味。事过情迁,终必有灰灭烟销之日。
  白头鸳侣,数十年如一日者,固为情场中所仅见,矧即情终不变。而飞鸟投林,其时已至。美人黄土,名士青山,又谁向冢中枯髅,说恩论爱哉?此等已成之眷属,其中亦不乏有情之才子佳人,惟因愿既获遂,转不能尽其爱情之分量,身死而情亦与之俱死,是亦岂得为幸?
  反而观之,彼不能成者,颠倒一生,艰难万种,生则沉沉饮泣,死亦恻恻含冤,而此一段未了深情,埋于地下,或散于人间者,乃历万劫而尚存,共千秋以不朽,所谓“川岳有灵,永护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终圆割臂之盟”。是亦岂得谓之不幸哉!
  吾故曰:“天不使有情之才子佳人成眷属者,盖以庸庸之福,惟庸庸者可享,与情字无关。天生一二情种,不知泄却几许菁英,而不使之于茫茫情海中,作一砥柱,挽狂澜于既倒,绵真源于一线,徒以尘世间美满因缘,尽其情量,是即不得为厚待情种也。”余持此论,自矜偏解,先有一不成之见存于胸中,因之而言语行为,不期尽趋于萧飒一路,而不如意事,纷至沓来,捷于影响。
  今则余意中所虚构之一境,竟不幸于余身亲陷之。余非情种,而情之回旋缭绕于余身者,乃至缠绵而不解。
  余已拼捐弃一生幸福,以保此情于永久,而当前苦痛,乃有为人生所万不能受者,如罪人之受凌迟,其难堪乃在欲死不死之间也。无可如何,作旷达语以自解,一念方作达观,一念复涉于痴恋,此特无聊可怜之想,自欺欺人之语,实则用情既深,万无觉悟者也。
  庄子妻死,鼓盆而歌,人以为达矣,不知彼惟未能忘情,故歌以自遣。达如庄子,犹不免此,矧吾辈质仅中人,心非顽石,遭遇如此,其能自为解脱耶?梨影此书,语则达矣,然仅以慰余,实不能自慰,究之余亦未可得而慰也。
  彼果能如书中之言,一切付之达观者,则当径与余绝,病又何为僵桃代李,接木移花,不更多此一举哉?彼若谓此事成就,可以弥补余生之缺憾,则诚大谬。
  彼意以大局为重,以私情为轻,而于余此后之何以自聊,恐亦未尝代为计及。
  嗟乎梨影!欲余舍意中之汝,而与一爱情不属之人强颜欢笑,余独何心而能耐此!此事结果,滋可惧也。坐对一灯,心迹为晦,辄和二律,借代鹃诉。
  白萍一叶是吾身,尚许浮花占晚春。
  万古乾坤几恨事,五更风雨两愁人。
  罗衣病后腰应减,锦字灯前意转新。
  情到能痴原不悔,又翻此局太无因。
  今生事业算都休,如水韶华去不留。
  已到悬崖终撒手,愿沉苦海不回头。
  僵蚕丝尽身常缚,残蜡心灰泪更流。
  只有梦魂自来去,每随明月度南搂。
  余既允梨影之请,梨影尤望此事速成,得早完其心事。而余则意非所属,志不在谐,且此婚姻问题,在理虽可自由,而有母兄在,亦应得其同意,胡可草草自为解决者?矧蹇修一职,此时尚难其人,最适当者为石痴,今又远在异国。余意俟石痴归来,然后提议此事,毋须汲汲。梨影亦以为然。
  余为此言,意主延缓,预计石痴归国,当在八九月之间,为时尚远,人事万变,此数月之光阴,不知更历若何变幻。使梨影对于此事之热度,幸而下降,则一段姻缘,自可融消无迹。
  而余之初志得遂,是亦未为非计也。
  梅雨沉沉,终无霁理。一年中惟此时节,最是恼人。落落一斋,黯如窀穸,一到黄昏,更难消受。喧声盈耳,起落如潮。
  手抚空床,欲眠不得。起视孤灯,乍明又灭。窗纸破处,时有雨花飘入,迷蒙若雾,陡觉新寒骤加,袭肤难忍。则复蒙被卧,此时乡思离愁,一一为雨声催起。而一片吟魂,越窗而出,更不知飘荡至于何所。
  遥想彼空闺独处之梨影,一阵廉纤,十分凄寂。虾须不卷,鸭兽无温。掩袖含啼,泪点与雨珠并滴;展衾怯冷,愁心和香梦都清。其凄凉况味,或更有较我难堪者在也。枕上口占二绝句云:池塘乱草长烟苗,困柳欺梅分外骄。
  已觉凄凉禁不得,窗前幸未种笆蕉。
  冷雨浇春春已残,炉灰拨尽酒阑珊。
  醉花楼上书窗畔,今夜平分一半寒。
  清吟达晓,梦少愁多,风雨潇潇之中,鸡声四起矣。拥衾瑟缩,了无暖意,则亦不恋,披衣自榻而下,推窗四望,雨势犹盛。黑云垂垂,一天皆墨,而冷风若镞,迎面刺人,着肤作奇痛,觉不可当。
  思掩窗而入,忽远见一人自西廓来,审之,鹏郎也。既至,谓余曰:“先生起胡夙,寒甚,易加衣乎?”时余身御单袷,冷至难耐。鹏郎人室取一絮袄,逼余易之,且言日:“今晨若非吾母命吾来视,先生必中寒而玻吾每每谓先生偌大年纪,乃如一才离保抱之小孩,起居饮食,犹在在需人调护也。”
  余闻言,不觉扑嗤一笑,曰:“余为小孩,汝且为大人矣。”
  鹏郎亦笑,旋问余曰:“雨风载涂,行人已断,今日赴校乎?”
  余曰:“今日为举行放假之日,不可不往。校事毕,余明日行矣。”
  鹏郎惊愕曰:“行耶?行何往者?吾必不使先生行。先生住吾家佳也。”
  余笑曰:“是又奇矣。余自有家,今客汝家者三四月,奈何不思归?且不久即复来视汝也。”
  鹏郎蹙然曰:“否。吾与先生相处久,不愿一日离先生。
  先生爱我,奈何舍我去?脱吾力不能挟先生者,吾必请于吾母,止先生勿行。恐先生亦不能自主也。”
  余曰:“余欲行,若母又乌能阻余?能阻余者,惟有天耳。
  脱雨不止者,余且作数日留,晴后乃行耳。”
  鹏郎始有喜色日:“然则吾愿天一雨十年也。”
  余怜其憨,抱置于膝而吻之,随取一笺,将两诗录出,置伊袖内,一回首间,奔入视母矣。
  是日,校中举行夏季休业式。午后事毕,余即出校。风片雨丝,泥泞遍道,几有“行不得也哥哥”之叹。
  踉跄归寓,外衣尽湿,双履亦拖泥不能步。秋儿侍余易衣纳履毕,询余膳未。余答以已膳。乃去。余思就坐,而目光所及,案头有一诗笺在,取而阅之,即和余听雨之作也。
  情苗难润润愁苗,泪洗眉峰惨不骄。
  自是愁心容易乱,非关昨夜听笆蕉。
  雨声滴共漏声残,被冷鸳鸯枕冷珊。
  拼受凉凄眠一觉,娇儿独睡惯惊寒。
  伤哉嫠妇!鞠育孤儿,值此风雨清宵,益觉凄然吊影。火冷香销,迟徊未寝,而帐中鼾睡之儿,时时梦中呼母,此情此景,怎生消受?未亡人孤苦生涯,尽此二十八字中矣。
  方慨叹间,鹏郎复至。
  余问之日:“汝家后院有芭蕉乎?”鹏郎日:“有之,高且过于人,其矮者亦等于余。”
  余日:“此恼人物,何不剪而去之?”
  鹏郎曰:“余母手值此蕉,谓蕉之为物,晴雨皆宜,昼长人倦,绿上窗纱,可以遮日而招凉,何为剪之?”
  余微叹曰:“风雨连宵,繁响不辍,渠独不怕滴碎愁心耶?”
  鹏郎日:“芭蕉着雨,有碎玉声,清脆亦足娱耳。先生胡独不喜?”
  余曰:“余所以恶之者,正以其频作闹剧,扰人无寐也。”
  鹏郎曰:“吾殊不然。渠自作声,吾自寻好梦耳。”
  余日:“痴儿,汝不知愁,自不畏此絮愁之物。若汝母者。。”至此遽止,续言曰:“鹏郎,汝以余言告汝母,此后风朝雨夕,欲得安眠一觉者,其先剪此蕉也。”鹏郎曰:“诺。”
  既而鹏郎问余日:“明日不雨,先生果行耶?”余日:“必行。”
  鹏郎曰:“吾已言于吾母,吾母谓先生离家久,必欲行者,亦不能相阻,惟嘱先生六月中必一来视吾,勿待秋期也。”
  余曰:“此必汝饶舌所致。吾知汝母,必不使吾冒暑作无谓之奔波也。”
  鹏郎曰:“否。此确母意,儿何敢诳。先生此去,正逢炎夏,城市烦嚣,不如乡居清净足以避暑。与使在家闷损,何如来此小祝且先生爱花,吾家有荷花数缸,花开如斗,届时能践约者,当留与先生赏玩也。”
  余曰:“谢汝厚我,请以荷花生日为期,吾当买棹而来,与汝共祝荷花之寿。”
  傍晚雨止,天忽开朗,明日之行决矣。乃将案头乱稿,草草收拾之,纳诸行箧。忆曩与兄书,约期在五月中浣,同归故乡,今已月杪,阿兄必已先归,而余尚淹滞未行,累家人盼煞矣。整理既竟,即遣崔氏纪网,赴校嘱鹿苹为雇一艇,预备早行。
  崔翁知余将别,治杯酒以相饯,并邀鹿苹为陪。却之不得,相与偕饮。长者多情,席间亦谆以早定行期为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