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泪史

  嗟乎梨影!若言殆欺余也。事已至斯,尚有何说!余情不二,余恨无穷,石烂海枯,长此终古。休矣休矣!其毋再为此苦语以劝余,而徒增余心之痛也。
  余读此书,余言又乌能已!披肝沥血,重写蛮笺,更赋数诗,以见余志。梨影梨影,此为余第二次之誓书矣,万千衷曲,尽在个中。汝其鉴之,前书已志余日记,因将此书并志之,以为异日情天之证。记取蔓草埋香之日,便是韩凭化蝶之时。此一点真诚,或尚能取信于梨影也。
  顷接手书,谆谆苦劝,益以见卿之情,而益以伤仆之心。卿乎卿乎,何忍作此无聊之慰藉,而使仆孤肠寸寸断也。仆非到处钟情者,亦非轻诺寡信者。
  卿试思之,仆所以至今不订丝萝者何为乎?仆所以爱卿感卿而甘为卿死者何为乎?卿诵仆《红楼影事诗》,可以知仆平日之心;卿诵仆前次寄赠之稿,可以知仆今日之心。
  卿谓仆在新学界中阅历,斯言误矣。仆十年塌翼,一卷行吟,名心久死。迄今时事变迁,学界新张旗帜,仆又安能随波逐流,与几辈青年角逐于词林艺圃哉?
  今岁来锡,为饥寒所驱,聊以托足,热心教育,实病未能。卿试视仆,今所谓新学界,有如仆其人者乎?至女界中人,仆尤不敢企及。仆非登徒子,前书已言之矣。狂花俗艳,素不关心。一见相倾,岂非宿孽!无奈阴成绿叶,徒伤杜牧之怀;洞锁白云,已绝渔郎之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卿之命薄矣,仆之命不更薄乎?无论今日女界中,如卿者不能再遇。即有之,仆亦不肯钟情于二。既不得卿,宁终鳏耳!生既无缘,宁速死耳!与卿造因于今生,当得收果于来世,何必于今生多作一场春梦,于来世更多添一重孽障哉!
  至嗣续之计,仆亦未尝不先为计及。仆虽少伯叔,幸有一兄,结扌离数年,亦既抱子,但使祖宗之祀,不至自我而斩,则不孝之罪,应亦可以略减也。
  仆闻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食我言,愿与薄幸人一例受罚。卿休矣,无复言矣。我试问卿,卿所以爱仆者,怜仆之才乎?抑感仆之情乎?怜才与感情,二者孰重孰轻乎?发乎情,止乎礼义,仆之心安矣,而卿又何必为仆不安乎?
  或者长生一誓,能感双星;冤死千年,尚留孤家。
  情果不移,一世鸳鸯独宿;缘如可续,再生驾凤双成。
  此后苟生一日,则月夕风晨,与卿分受凄凉之况味。
  幸而天公见怜,两人相见之缘,不自此而绝,则与卿对坐谈诗,共诉飘零之恨,此愿虽深,尚在不可知之数耳。
  呜呼!仆自劝不得,卿亦劝仆不得,至以卿之劝仆者转以劝卿,而仆之心苦矣,而仆之恨长矣。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仆体素怯弱,既为情伤,复为病磨。前日忽患咯红,当由隐恨所致。
  大凡少小多情,便非幸福。仆年才弱冠,而入世间之百忧万愤,亦已备尝。憔悴余生,复何足惜!愿卿勿复念仆矣。
  杜牧今生尚有缘,拨灯含泪检诗篇。
  聪明自误原非福,迟暮相逢倍可怜。
  白水从今盟素志,黄金无处买芳年。
  回头多少伤心事,愿化闲云补恨天。
  顾影应怜太瘦生,十年心迹诉卿卿。
  佳人日暮临风泪,游子宵分见月情。
  碎剪乡心随雁影,惊残春梦减莺声。
  客中岁月飞星疾,桑剩空条茧尽成。
  万里沧溟涸片鳞,半生萧瑟叹吾身。
  文章憎命才为累,花鸟留人意独真。
  浮世百年成底事,新歌一曲惜余春。
  金樽檀板能消恨,莫负当前笑语亲。
  才尽囊余卖赋金,果然巾帼有知音。
  寒衾今夜怜同病,沧海他年见此心。
  静散茶烟红烛冷,冻留蕉雨绿窗深。
  萧寥形影空酬酢,梦醒重添苦楚吟。
  草草数行,喃喃再誓,书去而余之灵魂亦随之以俱去,心头小鹿,又复作恶。盘踞方寸间,辟战场焉。未知梨影之阅此书也,其喜耶?其怒耶?其笑耶?其泣耶?彼欲劝余而反为余劝,彼之失望将若何?彼之伤心又将若何?彼果能忘余耶?彼阅此书,果能漠然无动?止水不波,而将余度外置之耶?余知其必不能也。若是则余深苦彼矣。
  然梨影当谅余,余岂得已哉。劫余身世,忒煞凄凉。觅得知音,有如此恨。至于今而余心坎中所贮之欢情,已早和万点残英埋于地下,畴复顾恋人世之春华,作风花之幻梦者。
  此意也,梨影固知之,知之则又何必再以虚言相慰。夫余即不与梨影遇,余亦为绝无生趣之人。今兹若此,初非梨影能感余,余自感者实深也。
  嗟乎!余书入于梨影之目者,四十八小时矣。此四十八小时中,余固未有一分一秒忘梨影,且未有一分一秒不望梨影之飞温语以慰余,掬情泪以饷余也。余此时情如大旱之苗,深望梨影以一滴杨枝甘露,润余枯槁之心田,转生机于一线。就余意度之,梨影阅此书,必不忍恝然舍置。顾余久望梨影书而书终不至。
  噫!梨影殆绝余耶?抑以书语突兀,踌躇而未能遽答耶?
  尤奇者,每日晚餐后,鹏郎必捧书就余读,比两日来,亦绝迹不至。何事辍业,岂亦与余书有关系耶?个中消息,欲侦无从,徘徊斗室中,心事辘轳,坐卧不知所可,木然类待死之囚。
  今晚鹏郎来,谓余日:“吾家蚕事大忙,阿母瘁矣。余日夜助阿母喂叶,辍读二日,先生得毋责其惰乎?”
  余闻言乃恍然于梨影所以不答余书之故,盖是乡富蚕桑之利,栋花风过,同巷分功。篝影红时,有辛勤之少妇;桑阴绿处,无姨戏之儿童。所谓“乡村四月闲人少”者是也。余之校中,因此而放临时假者,已一星期矣。
  鹏郎之言殆确。渠家虽不必藉此为生计,而爱叶垂垂,旧有桑畦十亩,女红之事,何可废也。梨影以憔悴遗嫠为贤能主妇,俭以持家,勤以率下,不惜以愁病之躯,任劬劳之职,尽心抚育。彻夜徨,三起三眠;殷勤待去,一丝一缕。辛苦抽来,蚕耶人耶?是同一人世间之可怜虫也。以彼玉骨珊珊,弱如风柳,岂耐得劳苦者?蚕功琐碎,眠食失时,自非健妇,宁能堪此?渠为蚕担忧,余又为渠担忧矣。
  余自陷身情海以来,晨夕碌碌。课罢以后无他事,日作此无聊之酬答。诗债共泪债惧偿,乡情与世情并谈。残春笔砚,新篇积有牛腰;明月家山,故里曾无蝶梦。吟魂颠倒之余,情思蒙葺之际,并此寻常竹报,亦复懒于下笔。不知天寒日暮,徙倚门闾者望眼穿矣。
  犹忆当时惘惘出门,余母挥泪相送,余姊则以别后音书,谆谆嘱咐。今则春光别去,游子不归,盼断天涯,杳无的信。
  苦哉老母!思儿之况何如也。
  一行作客,忘却老人,余姊知之,又乌能恕余者?而数日前余兄自湘来书,以暑假非遥,特地举归期相告,谓:“弟返棹蓉湖之日,即我回头衡浦之时。李频诗所谓‘梅烂荷圆六月天,归帆高背虎邱烟’者,可为我两人咏也。”
  余得此书,亦复漠然置之,一若反以不归为乐者。噫!世之真爱余者,舍余母余姊余兄外,更有何人?彼梨影爱余之情,纵极恳挚缠绵,然岂得为正当之爱?余以恋恋于梨影故,将平日家庭间之至情至性,尽付淡忘,至今思之,余诚不自知其何心矣。
  趁兹蚕假,补达鱼书,聊慰亲心,以志吾过。兄处报章,同时将去。楚云一片,珍重万千。计荷风梅雨时,家人团聚,细诉离衷,为乐当无艺也。
  夜馆无人,可互告语,辄复与麴生呢,而酒入愁肠,酡然易醉,不及一斗,玉山颓矣。醉后忘情,继之以哭。
  呜咽之际,鹏郎忽至,语余曰:“先生勿哭,阿母病矣。”
  余昏惘中骤闻是语,酒意为之尽消,急询以何病,且病何速也。曰:“家人谓系积劳所致。阿母己亦云然。然以余测之,殊不类。阿母之病,为先生前日一封书耳。”
  余益惊骇,问曰:“为余耶?为余之书耶?若乌知之?岂若母有以语若耶?”
  鹏郎曰:“先生前日书中不知作何语,阿母初阅之长叹不语,旋复哭泣。余亦不敢问,比来愁眉苦眼,镇日无欢。今已病不能起,余犹时见其就枕上翻阅先生书,暗中流泪不止也。”
  鹏郎欲再有言,而秋儿自外入,谓鹏郎日:“夫人唤汝,其速去。”
  语次以目视鹏郎,意似不欲渠向余喋喋者。余亦嗒然无语。
  鹏郎乃匆匆随秋儿行。
  异哉梨影!汝竟为余而病耶?汝嗔余痴,今痴者固不仅余矣。漫漫长夜,黯黯残灯,魂魄不来,意绪若死,这番惊耗既入余耳,余独何心能不悲哉?
  梨影之病,良如鹏郎言。余真无赖,逼之使然。然余即无此书,彼亦未能忘余。余已为彼而病,彼岂能独免耶?今余即讹言以慰彼,谓余已愿从汝劝,从今分手,不复相缠。余为此言,彼病之能愈与否,未可必。而余自思,岂真能洗空心地,勘破情禅,出此割恩断爱之举耶?即彼情丝一缕,紧绕余身,亦岂能自放自收,不相牵惹者?
  噫!余言既出,宁复可追?彼病而死,则余亦死耳。余今所以慰彼者,只此方寸间一点真情,终须表白,至后日之悲欢离合,余既以命自安,彼亦可达观自悟。
  爰就灯下,再草长书,附以八绝,仍交鹏郎携去。此书此诗,明知其非对症良药,然余言止此,余力亦止此,其他以问彼无情之碧翁耳。
  闻卿抱病,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来耶?相去刍墙咫尺,如隔蓬岛千重,安得身轻如燕,飞入重帘,揭起鲛绡。一睹玉人之面,以慰余苦忆之情。阅《聊斋》孙子楚化鹦鹉入阿宝闺中事,未尝不魂为之飞,神为之往也。
  虽然,终少三生之果,何争一面之缘,即得相见,亦复奚益。睹卿病里之愁容,适以拨我心头之愤火,固不如不见之为愈矣。”
  嗟乎梨姊!梦断魂离。曩时仆状,今到卿耶!卿病为谁?夫何待言。愁绪萦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无前书,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速耳。梦霞、梦霞,无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
  伤心哉!此至酷至虐之病魔,乃集之于卿身也,此可惊可痛之恶耗,乃入之于我耳也。此偌大之宇宙,可爱之岁月,乃着我两人也。我欲为卿医,而恨无药可赠;我欲为卿慰,而实无语可伸;我欲为卿哭,而转无泪可挥。我不能止卿之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来积恨愈多,欢情日减。令又闻卿病讯,乱我愁怀,恐不久亦与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爱察,但我书至此,我心实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声,书不成字矣。我之誓出于万不得已。世间薄福,原是多情。
  我自狂痴,本无所怨。卿之终寡,命也;仆之终鳏,命也。知其在命而牵连不解,抵死相缠,以至于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为我惜矣。卿尤不宜为我病矣。痛念之余,痴心未死,还望愁销眉霁,勉留此日微躯,休教人去楼空,竟绝今生余望。
  麦浪翻晴柳豋风,春归草草又成空。
  庾郎未老伤心早,苦诵《江南》曲一终。
  一日偷闲六日忙,忽闻卿病暗悲伤。
  旧愁不断新愁续,要比蚕丝十倍长。
  佳期细叩总参差,梦里相逢醒未知。
  诉尽东风浑不管,只将长恨写乌丝。
  半幅蛮笺署小名,相思两字记分明。
  遥知泼尽香螺墨,一片伤心说不清。
  怯试春衫引病长,鹧鸪特为送凄凉。
  粉墙一寸相思地,泪渍秋来发海棠。
  晚晴多在柳梢边,独步徘徊思杳然。
  目送斜晖人不见,远山几处起苍烟。
  恻恻轻寒早掩门,一丝残泪阁黄昏。
  不知令夜空床梦,明月梨花何处魂。
  绿窗长合伴残灯,一度刘郎到岂曾。
  只觉单衾寒似铁,争教清泪不成冰。
  余自闻梨影病耗,为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者数日于兹矣。何预余事而关心若此,殊可笑也。闻秋儿言,夫人旧有肝疾,乘时再发,心烦意乱,夜不成寐,昨日已延费医,进平肝疏肺之剂,尚未见效也。
  秋儿之言如此,然病态以目见为真,传言宁复足恃?使余而得亲侍梨影之疾者,则黄花人面,憔悴若何,固足以慰余痴想。而药铛茶灶,事事亲承,自问余之能力,当有十倍于寻常看护妇者。
  今则格于礼禁,帘外天涯,只能暗里担忧,那许公然问讯。
  模糊想象,疑假疑真,愤念及此,转妒彼无知之秋儿,反得常傍玉人之侧,相亲相近,问暖嘘寒也。无已,其仍藉诗篇代语,而相慰于无形乎。
  被窝私泣不闻声,醉后伤情顿触情。
  苦溢心头难自制,断肠血泪一时并。
  自闻病耗胆俱寒,粒粒长枪下咽难。
  竟日攒眉忧底事,旁人犹自劝加餐。
  病态愁颜想未真,炉熏茗碗恨难亲。
  可怜槛外看花客,不及床头进药人。
  苦是双眸彻夜清,一灯长伴枕边明。
  穷途无计堪相慰,共尔残宵梦不成。
  呻吟痛楚病成魔,细碎心烦苦绪多。
  不奈眼前还扰扰,痴儿顽婢待如何。
  药饵何功病怎廖,平肝疏肺火还烧。
  愿将万斛如泉泪,向汝心头着力浇。
  余今下笔草此日记,拈管则手频频颤,久之未成一字。坐对书城,昏然如历梦境,恍榴间若自省曰:“余在此作日记,所书者何语耶?”即掷其手中管,就纸视之。墨沈淋漓,濡染已遍。既而审之,则烂然纸上者,泪也,非墨也。
  盖余笔未下,而余泪先下。纸上写不尽之千行万行,悉以此两眶间之情泪双行为代表。而余竟不自知,足征余方寸之乱矣。实则万种深情,已历历镌余心坎。此无聊之日记,即长此不着一字,亦岂能遽付云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