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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观楼
不觉重阳将近,菊花初放,凤姐接一娘赏菊,二次游园,仍进假山石洞内,与凤姐游曲折套房。走到深处,另有暗门半掩。一娘欲进去,被凤姐拉住说:“姐姐不用进去,这是你家妹夫,两个小跟班在内做房,我从不到此。”一娘眼快,早窥见两个在内,折叠衣裳,便不进去。回头上雅观楼眺望,他心中有了主见。当晚回家,雅观楼来过宿,也不与他说闲话。推道:“今日体倦”,让他混闹半夜。去后想起一件的心事,央人把他当日的王妈妈约来,着他带信与陈一子。这陈一得了一娘身价,在南京秦淮寻了一所房子,开了大门头。今番王妈着人专信叫他来拐,钱事有活动处。陈家星夜赶来,住王妈家中。一娘得了信,早起在房也不梳洗,也不饮食,倒在床上,阴阴的哭。费大娘不知何故,问他不说,劝他不住。再问他,他起来拿把剪刀要剪头发。费大娘连忙抢下,即着人悄悄寻钱大爷来。雅观楼得信,又不敢到。费、尤二人在坐知情,说:“此事须要你去调停,必有开罪之处。”雅观楼说:“就是菊花一看,看出这场事来,叫我有甚法。我如今心已灰了,这样吵,还有甚好处,分明是冤家对头到了。相宜拜托二位,把他男的喊来,叫他带去罢了。”尤进缝说:“你太看得容易。他来得还去不得,他家男人并不在扬州。我闻得他在南京开了门头,此事非经官不可。”雅观楼说:“要托二位想法,把我眼前钉拔掉,拼用几两银子。”费、尤二人道:“你到底要去解释,这人平时并不见有不妥贴处。”雅观楼有福官之言在肚,死也不去。尤进缝说:“你不去,恐老这样弄出件事情。今日费兄家,要夜间防备些,明日再作区处。”果一娘到晚间,见雅观楼不来,他便起来梳洗,敷粉涂朱,穿起衣裳,坐于房内。费大娘即送粥与他吃,他便吃了一两碗,并不同人说话。独坐房中,如有心事之状。费大娘也不好问他,专等雅观楼来交代他。及费人才家来,方知不到。把日间尤进缝夜间防备的话,说与费大娘。都来劝他睡觉,他便叹口气,将门拴起。费大娘不睡,在儿子房中听他动静。只听得箱柜响声,不知何故。少顷,听得开房门声,阴阴哭出。在板缝里偷瞧,是夜月光正满,堂屋大槅未上。见一娘穿一身新鲜衣服,钗环首饰,妆束得齐整,如出门模样。仍将自己房门闭住,即取小杌一张,双脚站上,腰间解下大红顾绣洋绉长腰巾,做成一圈,挂于门帘钉上,欲去投缳。费大娘知其不妙,忙开门出来,双手把一娘抱住。说:“姑娘做甚呆事。”一娘说:“亲娘,我不害你,让你女儿超生去罢。”费大娘说:“你遇见邪了。”这里,费人才拿苕帚来,在他身上打了几下。费大娘即将一娘拉到房中,叫小厮烧开水。又叫人到钱家,悄悄把信与雅观楼。此时还在套房与玉郎、桂郎混。闻得信,便请尤进缝议事。尤得信,便连夜来会雅观楼。说:“事已至此,非经官不得了事。”雅观楼说:“我要避避才好。”尤说:“不用避,我请毕如刀来,他专代人办官事,且一枝好笔,无词不准,无理亦赢。此人请他来一议,包管六爻安静,不过用笔银子。”雅观楼情愿用银,催着请毕如刀办事。尤进缝又到费家开说,要他婆媳看着一娘,约费人才次早会毕如刀。毕知是笔财气,大有生色,就捏了费、尤一把。说:“你我一人。”毕如刀同到了钱门,雅观楼见了,就下他一礼。连忙拉住说:“小事,包我身上。先做个底子,你看何如”即坐下,取张纸写个底稿,与雅观楼看过。说:“此事叫做宰闷猪,我这东西进去,即刻内单出来,驱人出门。但一件事,要破费你千金。一切事,有令舅我小弟,帮办效劳。非明即后,人便出门。”雅观楼听说大喜,说:“拜托,事后重重有谢。”毕如刀到县前,会值日头翁一谈,将内外事说定。三日内将人逐出,着娘家领回。果然说:“熟事易办。”次日即有差人,率同众伙计多人,喊了引居,打一乘小轿,将一娘抬到官媒家,着他家来领人。陈一子知他用了手脚,不写领子,声言上府喊状,告他谋买人妻。又有原差,来会毕如刀,叫他问钱某,早为想法。有毕如刀同费、尤于中说合,房内东西,尽他发去,外银三百两,名曰遮羞钱,方才陈一子认为胞兄,写了领状带回。此事才息。陈一子又将一娘二次入南京河房,倚门卖笑。雅观楼才把心里块石头放下,旋备酒酬客,毕另有润笔之资。从此又添一个讼师朋友。这一来,有分教:
家有讼师多讼事,鼠牙雀角日来争。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安乐园玩灯起衅 女僧庵入柜藏奸
话讲雅观楼,与陈一娘打账之后,每日家中与费、尤专讲园中添补摆设。先是赶办成功,不十分精美,他二人诱他买古玩、瓷铜玉器等件,俱重价购买伪物。又添补套房、牡丹厅、池边临水小亭各处,窗槅嵌大洋玻璃。雅观楼下厅三间,隔板裱糊,作暖房过冬。忙了三个月,连福官家不过到两三次。中间增福、增寿二旦,来玩一天。到次年正月,贺节过,雅观楼欲买几张灯园中张挂。商之费、尤两人,说:“园中张灯之地颇多,据我们看来,四处天井搭五彩大布棚,张挂红灯、玻璃灯等。雅观楼前扎大鳌山一座,五色滚龙二条。十五日元宵用十番打细锣鼓,席上看放烟火,各色花炮流星,龙灯舞于庭下,杂耍戏于筵间,此乐非凡之乐,真天下之一大乐也。”雅观楼听得大喜,便托代办。两人得了此言,即行购买,十三日,一应俱全。家中先玩。十五日请费、尤两家女眷看灯。这十五日晚,到处点得灯山灯海一般,十番奏细乐。费大娘婆媳到,赖氏与凤姐接进。礼毕,凤姐便问:“陈家姐姐因何不到”他说去年腊月,陈姐夫带家去,家内无人。说话间尤奶奶婆媳已到,同坐在雅观楼下,摆上酒肴,看鳌山灯并龙灯,滚球,杂耍戏法。外边灯都点齐,雅观楼说声开宴,坐客有费、尤、毕、管四人。三巡酒过,正在热闹之间,忽听得一片喧嚷之声。园丁急来回话,说:“有一群恶少,三五成群,不由分说挤进看灯。梅花厅槅玻璃都碰碎,小人阻挡不住。”雅观楼说:“看灯也是件雅事,何得如此粗鲁。托诸位出去,好言劝他莫挤,我家灯要点到三更,慢慢看不妨。”谁知这四人都有了酒意,带醉出来,用势语压之。内有两个带醉少年,无非张三李四之类,口中出言不逊。大众也跟他发狂,遂一拥进了假山石洞,直到鳌山面前,口中还有不堪言语。说:“小钱子,你家妈妈从前代人洗洗衣裳,做做稍媒,弄几吊钱放债,你家局气好,该得要发财。开钱铺,又得了西侉子笔横财。你家老子一钱不使,二钱不用,去下来你们享用。我们都是邻居,看见你长大,你家灯节闹灯,把脸面你家,看看灯,叫你家篾老来骂人。放把火,把这倒霉的山子烧得干干净净,把得老爷们怎干。”尤进缝识事,用好言将恶焰挽住。赖氏句句听得明白,大气雅观楼,气得目瞪痴呆。尤进缝进来同赖氏说:“此事非经官不可,将来一回被人欺了。耐下,下次由渐而入,还了得。”赖氏说:“亲翁代我母子出气,我拼用几两银子,把这两个魍魉枷号园门,重重打他四十头号,示众三个月,才得出气。”尤进缝说:“要如此办法。”即与毕如刀商议,先把坊保叫来,把为首两个名字记下。坊保把二人带去,押在铺房。
毕如刀写报呈,文坊连夜会值日头翁,讲笔后堂礼金,要把刮棍二名,重打四十,枷号园门三个月示众。里外说定,连夜过彩。果是钱可通神,接着报呈,即发内单拿人。次日早堂带到,当堂不问,喝令每名重责四十。头号枷安乐园门口三个月。责放不到午刻,两人已枷在花园门口。计用有千金。这一天十六日,重开筵宴,再点红灯,直饮到更阑方散。毕如刀又代他县前雇四个红黑帽子,门口拦人。这一晚,街巷真是一个也不敢到,敢怒不敢言,惟有背后唾骂而已。又另择日,请毕如刀等酬劳。十五日事毕,如刀说:“钱家兄弟年轻,致人欺负。我们相好,尽力代他办出个样子。到底少年人,保不住不时在外玩玩,逢场作戏,也是应世之人,所不可少。受这些无赖欺还了得,外面人头又生。我闻得某处你有个相好,有人几次要挤你,我暗中代你吹散了几回,你心明白。”雅观楼不觉面赤,说:“好哥哥大爷,你要代晚生想个法,杜绝这些魍魉,真莫大之恩人。”毕如刀说:“不难,只可惜你不肯结交朋友。能于赔个酒水,约几个一等有脸面的朋友,做个主人,拜个弟兄,所费无多,便宜甚大。我是乱谈,听兄弟斟酌。”雅观楼说:“此事全仗哥哥大爷大力,约几位明日园中小聚,看看梅花。”毕如刀知他肯行,次日即代他约有十人,无非狐群狗党之类。这番大会安乐园,合费、尤、毕、管、雅观楼,计十五人,同时结拜。毕如刀居长,管次之,余依齿序,雅观楼居末。开怀宴会,倍极豪奢。雅观楼从此玩心日甚,玩胆日大。闻得城中某庵有女尼妖艳异常,晚间仍作女郎,装束不亚秦谁光景。心慕神追,欲探这门风月。
一日午后,独自出门,直叩禅扉。内有老尼,引入曲室。便有小尼接入,真乃又一洞天。雅观楼一次之后,不时即到。渐渐外面有了风闻。园门口这两个枷犯,到了十余日后,再四央众街邻求情,到钱家磕头,嗣后永不敢滋事,方准他告病疏枷。两人怀恨在胸,访得雅观楼在某庵走动,他便另纠合匪徒,自不出面。探得进庵,大众便逾墙而入,直奔小尼接客之所。雅观楼此时,与小尼正在吃紧之处。登时闻变,无计可施,惟有大空柜一张,不得已请君入柜,销住为佳。众匪向小尼,叫把雅观楼献出,借个大大当包。小尼回没有。众进房遍搜无影,雅观楼在柜,浑身发颤,柜门摇动。众人说:“古怪,柜有跷蹊宝贝在内抖腿,我们抬你回去,挑担把银子来赎。”于是众人七手八脚,抬到一所僻静空地放下,候尼庵取银来赎。小尼知雅观楼有尤进缝主谋,即请尤来庵议事,尤旋即约毕如刀同议。那空地众人,又向柜问说道:“你要斟酌个调停出来,代你讲讲,你好回去。我们大众,用气力抬你到此地,大大沾你个光,下回就是朋友,庵中尽管你到。”雅观楼在内,喘嘘嘘说了个“尤进缝”三字。这里人即寻尤进缝去。尤会了毕如刀,毕说:“此事非了不可,我去了得便宜些。”适途间两边请的人,都遇见毕如刀。到了空地,叫众人将销扭开,放出雅观楼来。此时才得了命,方不发抖,面带羞容。毕如刀说:“你们不访访就做这件事情,钱某是我们兄弟,要你们照应。”众人惟说:“该死,不知,得罪钱大爷,随他老人家意思。”毕说:“你们把柜仍抬回原处,明日到我家来,我有道理。”众人说就是。于是毕如刀又拉雅观楼,进庵吃酒。说:“兄弟不该单行,此番有我在内,一来代庵中长长行,也为足下扳个脸儿,明日舍他们几两银子,下次再不敢放肆。”说得雅观楼大快。这番入僧尼庵饮酒大乐,雅观楼又过了一宿才回,有分教:
席间几句闲言语,惹出平地波浪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尤进缝遇盗身亡 雅观楼捐官财散
话讲尤进缝,自尼庵酒散归家,心中自忖说:“雅观楼只我同费人才两人盘住,目下毕如刀又代他拉拢了多少朋友,皆是分肥之物。如今须想一法,大大弄他笔银子。”想自己将来受用。俗语“先下手为强”,想了半夜,偶然触着胸中一件,记他从小,先生劝他,读书可以做官。他回先生说,不消,将来买个官做做罢。虽是小孩子话,可以见其志量。明日用话打动他,看他何如次日将中,会雅观楼在迷香深处吃鸦片烟,两个小妖服侍。尤寻到便说:“昨日你胆太大,如此软地,没点价钱就冒险去,若非毕兄,没得百十银子,贤弟不能出柜。”雅观楼说:“不用谈,我已称了十两银子,绝早订发人送与毕府,以后闲走,大可放心。”尤进缝便道:“非是我说倒旗枪话,你我背后讲,大小要有个老虎皮遮身,原不出奇。即如昨日事,你若有个功名在身上,无论自挣捐纳,那些匪徒也不敢罗唣。平日再同些小官酬应,他肯来碰这个方子。都是你我受他的气,亏我是个□脚,平时有朋情。你是初出土的嫩笋,外人把你当做呆鹅。前者娶一娘,若非我有点手段,未必平安无事。人抬到家,让你睡得安稳。”雅观楼听这一席话,说:“好哥哥,我怎么好哩,从小又不肯读书,人家进学,中举做官,是读书中出来。我的书到放在九霄云外。”尤说:“捐个前程,也是一样。便做一任小官,那怕到任一个月,告假归家,就是乡绅了,那个不敬重。你回家享田园之乐,过一世快活日子,出去便是老爷。”雅观楼此时,心已被他说动。道:“我今要捐个甚的官才好”尤说:“有大有小,听人捐去。”雅观楼说:“想做个县官玩玩。”尤说:“要得二万金,可以到任。只要官运好,到任后遇几件事就可将本寻起,久坐寻得多,又可以加捐知府。俗说,三年穷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稳准得很的。”雅观楼说:“此事非玩笑事件,须与母亲说明。”尤说,“你与太亲母说知,等我代你办得停停妥妥,在部里领了凭下来。你去到任,辗转不过三个月功夫,门口就换了样子。”雅观楼听到此处,不由得心里一定要办。旋即将一番言语,告诉赖氏。赖氏说:“此是正经事,我不拦你。但你年纪尚小,未过二十岁,此事须在三十内外人做,那里有这样小孩子老爷,须迟得十年才可。目下捐个监生顶带,再捐现任官做,岂不是好。”雅观楼道:“我等不得,我恨不得明日就到任,才称我心志。”赖氏说:“须请尤哥哥来商议,看他想个法,可以行得。”尤进缝坐园中,即有人来请说话,知其有几分妥局。尤进内宅,赖氏接见,如此云云。尤说:“太太所虑者,妹夫年幼。明日履历上多填几岁,喜得身体像三十内外人的样子。若做州县官,到还去得。”赖氏说:“他那里会审事。”尤说:“做官全靠师爷,多大年纪人做官,离了师爷就不是的。”赖氏说:“我到底愁他年轻。”尤说:“亲母家中同妹夫斟酌,这是无非闲谈,可行可止。”雅观楼决意要行,赖氏无法,说:“家中这几两银子,都是你的,听你用罢。我也不管,让你做个官玩玩,你才得死心踏地,在家里过安稳日子。这些做官事情,做娘的一毫不晓得办。你去与尤亲翁商议,要多少银子如何办法”此时,雅观楼与尤进缝在园中密议,不期费人才来到园中,尤便止住不谈。雅观楼留他吃饭,饭毕,专候雅观楼出去闲玩,好作陪堂。尤推有小事告辞,止费一人,他也就走。晚间,尤进缝独自到园,与雅观楼细谈。到半夜,说定三五日内择吉动身。尤进缝见事已说定,银子随他带出去办,他便起了昧心之见,说:“我先弄两千金,捐个典吏做起来,谅他不能来同我要银子。找到我任上,我自有道理办法。且家中一概都瞒住,只说出门代人办件债务事情。”主意想定,他便叫雅观楼一应人都瞒着,三个月后,我领了到任文书下来,那时再为张扬,收拾到任。雅观楼一一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