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观楼

  且讲赖氏,代观保办理娶亲,每每已届七月。观保终日与一娘形影不离,费、尤办自己亲事,兼办观保亲事。这半年如在雾中过去。钱是命在楼间,秋来偶感寒疾,赖氏也不经意。一日夜间,合眼睡去,见有二青衣持票至楼。票标:“吴文礼即钱士俊,该差扭赴来辕”字样。钱不知不觉飘飘荡荡,随二青衣至一大衙署,仿佛郡庙规模。上坐一位官长,又听有人报名:“吴文礼带到。”钱是命匍匐阶下,听上面叫:“吴文礼,尔本无赖细民,不能安贫。先听妻言放债,盘剥人家幼年子弟,赚有多金;后开店,又听妻言,干杀西商十万金。西商控尔案下。尔家供大士求子,已命西商托生尔家,消此十万之金。尔又畏强妻,不教之以正。明示前因与尔,尔坐观成败,任交匪友,不日财尽,仍有困苦,以偿暴殄之愆。尔妻曾逼一富家子,私债未偿,致寻自尽,累人斩祀。此子祖父,控尔妻案下,尔妻阳寿未终,尚有恶报。了结后,冥间自有发落。尔寿已尽,亏尔平日虔奉大士,今大士为尔救苦,减去大罪一等,发在穷乡,做一迂腐秀才,终年教一副馆。有八口之家,无百亩之田。日闻号寒啼饥之声,一世不见细丝白纹,惟得几吊青蚨,养活老小。今权放尔回阳,将此言传谕尔妻知之。”言讫不见,仍卧在床。天明,即唤赖氏上楼,将此一番言语,说与赖氏。他不信,说:“你是个时邪之病,有鬼晓得你我隐事。来戏弄你的王爷,独不拿我去分付,可想而知。”钱是命又将生观保时,恍惚见西商进去,一并说出。赖氏说:“这更没相干,我记得不来的。你放精神些,儿子快是稳婆家老伙娶亲了。我下去,把幅天师符挂上楼来,再代你到东岳神堂,请两个香火,今晚来代你退送。再寻服秘方丸药你吃,自然就好。”钱是命心里明白,说:“这些事都不用做,我今日下楼住。”赖氏说:“原该下楼,等儿子娶亲,我们老夫妻受拜。那个人家像我家,又没有斗气,整年不同床共枕,也是件好笑事情。十几年阴阳不和,人都干出病来了。我下面煨粥你吃,好来搀你下楼。”这赖氏也是个骚货,听得钱是命下楼,指望做些关目,病就好了。这一下楼,有分教:
  阴曹添个看财鬼,从此门庭鬼更多。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过大礼三朝送殡 脱凶服七里完姻
  说这赖氏,听得钱是命下楼来住,喜笑颜开,叫人煨粥,请神堂香火,今晚到家退送。又将自己床铺收拾洁净,扶钱是命起来吃粥。钱是命闻了一下,不能下咽。说:“慢慢扶我下去,有浓茶把碗我吃。”此时心如火热,茶下去稍觉好过,浑身汗如雨下。赖氏代他用手巾抹干,又着两个小厮,左右衬垫,一步一步,搀下楼来。到得床前,就睡下去。说:“这床自观保养后,我就没有睡过。”赖氏说:“是你老人家心苗所发,那人推你出去的,还是那件待你坏了。你平空嫌人,今日是我福气,到又来同我成双作对在一处。等你病大好了,要同你再养几个小孩子,摆在面前开开心,何等不乐。还是愁他没得穿没得吃,不怕三个五个,都会抚养。”钱是命说:“我不过今晚的人,在世随你,死后更随你。你须记我梦中之言,勉行为善,以赎前愆。”赖氏说:“我不信这些邪,待你做些符法,自然没事。”钱是命已不复再言。到晚,香火来跳过。刚出大门,钱是命神气大变,眼朝上转,痰如牛吼。赖氏知道不妙,要喊观保来见一面,又恐儿子害怕。到三更气绝,才着人去唤观保。观保与一娘伉俪方兴,一闻凶信,魂不附身,浑身汗出。一娘说:“你不要怕,多叫几个人陪你,进房见见面。到家先要变服报丧。”观保说:“我在此躲几天,让家中抬吊了再回去。”一娘说:“这行不得。”观保无奈,只得同人回家,变服报丧。赖氏放声大哭,早有费大娘已来劝说:“老爹百年大事,一切未备,七月天气尚暖,须早为置办。”赖氏即拿出二百两银子,交与费、尤二人,办棺衣等事。可怜观保报丧回来,不由得大放悲声,说:“叫我八月二十一日这一天,喜事怎样办法。单为这一天,我苦死了。”哭得碰头打滚。赖氏劝说:“呆牙子,你莫哭,先把死的事办过,难道你身上大事就不办了,我自有道理。目下人家遇此等事,都行孝里招的礼。看下年庚,不能又改,也不吉利。他死是他没福,少不得关起殓来供三天,放台焰口送他到土。古语入土为安。奔土如奔金。做娘主见,不得错的。今日是七月二十一日,八月初一日过大礼,这些事我都想定。”观保方才不哭。当下草草收殓,几家亲眷勉强来一拜而已。止费、尤二人,内外照管。旋着人下乡,与工佃说知,到第三日,请几个和尚,念念经。焰口毕,到五鼓,天未明起柩出门。赖氏与观保,坐两乘轿子下乡,并无亲友送葬。费、尤在家收拾,七个七都在坟上缴了。三日后,复过山,一概无事,家中专办喜事。赖氏说:“今日办两样菜,叫观保在他老子牌位前磕个头,烧个包子,借他一个月孝,多戴一个月孝再脱,不能喜事穿此孝服,又不少他一天。此事也该行得,没人骂我。”问之费、尤,都说:“大市通行,太太不可过拘。”赖氏道:“我说行得。”自八月初一日起,观保仍穿吉服。家中并无丧事样子。大礼已过,赖氏说:“我家这些亲眷,平素都不到。今日大事,每家转送他一盒果子,到正日,随他来与不来,我叫班十番,玩三天,敲敲打打,热热闹闹,吹打拜个堂,强如这些穷人来吃两天白大,他背后还有鬼话说。”费、尤说:“太太此行甚是。你不把个信他,他日后不出人情,还要怪说把他穷人看不上眼哩。”果子送毕,尤进缝家中,有尤老实办事。
  到十五日后,尤进缝要在家中,因请了两个相好朋友,一个姓毕字瀛洲,一个姓管字嘉卿,他两人都做些没本钱的营生。毕善画观音相,人赠他如刀二字外号,管凡玩头门中,无人不认识,均与尤进缝有刎颈之交。来向赖氏说及:“寒舍打发妹子,到尊府不能来帮忙。这两个朋友,一应事都能办。铺房以至正日大轿开发,他到了,说句就是,连高声也没有一句。”赖氏说:“尤亲翁的相好,定不差事。”十六日,毕、管二人,进门调停,一切尽善。赖氏大喜。到正日,花轿进门,委实二人说出,都无争论。费人才在内管账。新人进门,做富贵,一切俗事不说。是日,亲族一个不到。十番吹打坐席,并无一客。毕、管二人眼亮,说:“今日不惊动亲族,外客相应,烦诸位吹打,送了回来,我们如意畅饮,请两个小伴娘,出来吃杯酒,大家闹闹,早些送房,好让新贵人做团圆大戏。”众人齐声赞好。于是,送子后坐席,十番两桌,平时书曲玩友做两桌,毕、管、费三人一桌,叫十番两个唱旦的同桌坐。这两个唱旦的,一名增福,一名增寿,恰是两件尤物。不多刻伴娘代观保出来拜菜,早有费人才将红毡抢去,说:“胡闹了,我们不晓得这些礼数。相宜二位,同新郎官,我们吃几大杯,回来送房,还要大闹新人。”观保见这两个唱旦的,十分爱他,恨不得带他同入洞房。七碗菜毕,有两个老伴娘,出来催请同着全福人送房,并无其人。赖氏说:“怎么办法”内有个小伴娘说:“太太府上没有请人,如今席上两个相公,一名增福,一名增寿,合成福寿双全,真乃万全吉兆。请别的相公奏细乐,这两个相公送姑爷进房,真乃天缘凑巧。”赖氏闻说大喜,就如此办。观保进房,赖氏另取两锭银子赏十番,两个送房的、小伴娘想出这个法来,又消化他一定银子。外面毕、管回家,费人才在内。办明日拜堂事。次早,尤家送茶拜堂,晚间新娘做席,诸俗事不叙。分朝后,赖氏另请毕、管、费三人,办两席酬谢,肴极精美。观保又着人将十番增福、增寿并前小伴娘唤来。是日大宴钱门。赖氏封银二宗,每封十两,酬毕、管二人,二人再三不受。到是费人才说:“如不受,太太反不欢喜。”谦之至再,说声:“权领。”观保在席上,和这两个唱旦的,闹得不成话说,还有毕、管于中招着发挥。是日席散,来日尤家看亲事过,尤进缝仍来走动。观保恋着新婚,终日与凤姐绸缪。到满月做过,无事更了素服。
  一日,想起一娘来,说:“不觉得已一月不会。”即走到一娘处,一娘独坐房中,把当初琵琶抱着,轻轻拨动。观保进房,也不理他。到是观保笑嘻嘻说:“一娘,你自从到我家来,几时要请你唱只曲儿,再三求你,总不肯。今日难得姑娘高兴,我洗耳静听。”一娘也不回答,便把当日千山万水小曲,重唱一遍。唱毕,放下琵琶,倒身向床里睡。观保知道怪他不来,只得陪个小心,双膝跪下,求他掉过脸来。苦求至再,一娘方才转身说:“你家有如花似玉美人,又来缠我做甚。我们是可怜没福的人,一个月连面见都不曾见过。我看你连日瘦了一层,辛苦坏了。我劝你落落篷,热锅里着罢,冷锅里也着罢。”观保说:“我当初和你,对天发过誓的。我那肯丢你。我实在家中有事,万不得分身。”一娘说:“月已满了,可以无事。今晚能赏光,屈你来过一宵不勉强你。”观保说:“我今晚定来,此刻且暂回,不到日落即到。”原来观保娶一娘,止尤进缝知道,尤老实一门,并不知情。观保回来,反向凤姐面前说谎,说到仪征谢孝。还有赖氏帮说:“该去得很,须两日就回来。”观保说:“夜行船去,来可傍晚。”观保到了一娘处。一娘说:“我有句话同你说明:‘合下我说过,你娶亲我不阻你’,今有句闲话,须要依我。你若不行,我们就从今日打账,我还干我旧业。”观保满口应承:“但说但依。”一娘说:“一家半月,公道无欺。”观保发誓遵教,无敢更变。一娘说:“一言为定,你若更变,与你打账。我从前发的誓,也是不应的。就从十月初一日起,月之大小不论,到十六日才许你回去。如其不然,那时莫怪我无情。”观保此时,到有难处。心想:今夜且同他住一宵再作区处。连住两宿,观保欲回家,想出一法,与一娘说:“每晚上半夜在此处,下半夜回去。一娘点头,说若有一晚不到,我就不依。”自此,遂以为例,总不离两处卧室,与费、尤久疏宴乐。这因一番冷淡,有分教:
  嫩杨朝夕经双斧,还有狂风横雨来。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茶坊私议诱花消 空地绘图兴土木
  话讲费、尤二人,早间无事,在茶社闲聚吃茶。费人才向尤进缝说:“这两个月,小钱子足不出户,不在家中就在舍下,几番约他,他都不理我们。不但没钱,连酒食都混不到。想出个甚么法来,要他用动银子,你我才有生色。俗云:碓磨不动,鸡犬无食。”尤进缝说:“费兄也该饱了,他代你空地起堂房子,难道日后还让他不成。二保身价,是那里来的。”费人才说:“你代他办一娘,不知寻多少银子。独我那几天有事,不得分身,你赚了个翠官做老婆了。”尤进缝说:“这些已过的事,都不谈。你我今日起,日后恶赚义分,你不欺我,我不欺你,大家热闹,难得捉住个肥鹅。”尤进缝细细一想,说:“有了,此事撮他必行。他家住房隔壁,有一空地,是一旧家。两个宅子,久无售主。去年卖与拆剥户拆料,至今空地尚无人售去,租入起草房居住,已经住下两三家。今日就去说这句话,我自有说法。事成,你我都照今日说头。”费人才说倘有欺心,天诛地灭。二人各散。
  尤进缝直奔钱家见赖氏,闲话过,观保才起来洗脸。约已将中,尤进缝借问话,引到正文,说:“现届冬令,火烛偏多,府上隔壁空地,新起草房,颇为犯嫌。”赖氏说:“我岂不知,何能阻他不起,除非买他。我家要他无用,现在这几间房子已够住,还有惟观楼三大间,堆贮什物,下人住住。”尤便说:“据晚生代亲母想,这块地到可起得十几进房子。不过百金,便可以买下,起几进房子租与人住,亦可生利。”赖氏说,如果百金,还可以买得。观保在旁说:“我们买他,何不起所大房子居住,比今日岂不冠冕些,能要多少银子。”尤进缝说:“你家住已太多,须留一半租与人住。”当下尤进缝作句闲话,知道已有几分光景,暂且不谈。也不约观保出去,就要他往。赖氏留他吃中饭,也就坐下。观保同他到客位谈谈,便说:“你哥哥所说空地,我要买他起所大房子,还要起个花园,约些朋友天天聚会,也是一乐。”尤进缝说:“你志量颇大,如此作事,真荣宗耀祖之规模,发福起家之气象。须要说与亲母听,使他明白,自然我代你办得合式。”饭后,尤进缝去了,观保与赖氏商议,买空地起房。赖氏便依他,请尤进缝来谈说交易,正价百金,糜费中资几金,立契买定。龙即请人绘图,除正宅前后七进,旁一宅空地,与旧宅毗连合并,起花园一座,从正宅甬道旁圆门进去,假山一岭,朝南大厅二间,沼山高下,尽种春梅,从假山石洞进去,连旧住房二进,改两番轩套房,后惟观楼不动。另换装修空院,栽芍药几堂,左右廊房。右首廊房中间,方门一座,进去有竹一林,花墙透露,通梅花厅。花墙后,荷花池,池边垂柳数株,蝴蝶厅一进,四面轩窗,厅后桂树十数株,山石高低点缀。中有楼下厅三间,旁有月台,中楼通惟观楼,楼上四面轩窗,兼可眺远。余地有茶房,园丁住房通新宅厨房。此图绘成,花树竹石,加之设色,真一幅本地洋画。赖氏、观保见了此园大喜。观保恨不得早晚构成。尤进缝说:“万不得已,今年开工,明年落成。”赖氏说:“且把匠人叫来,着他先估看,要多少银子。”大凡匠人估看,都从少里说起,果然匠人估了二千两银子。赖氏尚嫌多,匠人说:“若敷市起,不必十分坚固,可以千余金,如今且择日开工,砖瓦木料,一切代府上,都从省俭里用,包管便宜好看。”赖氏即择日开工,托费、尤二人采买砖瓦木料,兑出银一千两。岂知平地起房,这一千两银子材料到家,有掌作匠人一算,才得十分之一。赖氏向前匠人说:“当初你估看二千两银子,如何今日掌作大师傅这般说法。”匠人说:“我是约略估看,那知动起手来不够。太太府上开大工,我请两个大师傅来算料,都是从省俭里办。我匠人保佑府上千年万年,是我个门楼生意。将来大爷日后做官,还要我来起府第哩。太太旧宅是老爹在日我办的,房子成功就生子,相公今年到娶了小娘,明年大房成功,太太又要抱孙孙了。”赖氏被匠人一番奉承,说得快活。说:“拜托师傅办省俭些,明日再付银一千两,置办一切。”话无多烦,到年终已用到五千两银子,初具规模。费、尤二人监工购货材料,观保日与两少妇盘桓。到了春初,房子才有三分样子。转瞬又届四月.芍药花开。观保想:“我当时得陈一娘,大亏芍药为媒。自看龙船后,就办陈一娘事,未曾登过游船。今花事正盛,相宜约二人,看来往女郎看花。费、尤二位,湖上一游。唱船有出色俏丽,可唤上来,开怀行乐。连日实在困倦无力,藉此以消长昼。”想定,即约二人同行。这番复游,保障惹出风流案件,有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