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艳史

那白石老人见了麻叔谋、令狐达二人,也不行礼,竟只是朝上一个长揖。二人见他仙风道骨,料不是凡庸之人,慌忙答礼”白石老人道:“老朽乃山谷野人,无知无识,蒙二位大人呼唤,不知有何吩咐?”麻叔谋道:“我等奉朝廷严旨,开掘淮河,不期才掘得数里,忽有一石穴拦路,穴中有一个仙人遗蜕,我等不敢轻动。今幸搜得一个石碑,若认得碑上篆文,便有了出处下落。怎奈这篆文乃仙家字迹,下官等不能辨识。闻老翁多学有道,必知仙家玄奥,乞为指教。”白石老人道:“石碑在于何处?”麻叔谋随叫左右将石碑取至当面。老人近前仔细看了一遍,说道:“此乃是个石铭。”麻叔谋道:“既是石铭,求老翁读一遍与下官等听。”老人道:“上边有大人的尊讳,老朽不敢唐突。”令狐达道:“既如此,敢劳抄译出来。”随取纸笔,老人一一写出。二人细看上面说道: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
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
得逢麻叔谋,葬我在高原。
发长至泥丸,更候一千年;
方登兜率天。
麻叔谋见连他姓名都先写在上面,惊讶不已,方信仙家妙用,自有神机。又服老人能识仙字,因复问道:“我等开河,得成大功否?”老人道:“大人奉当今天子明旨,威权加于海内,大功何患不成。”麻叔谋又问道:“成功后富贵如何?”老人道:“富贵小事,还有二金之喜。”麻叔谋道:“何谓二金?”老人道:“后来自知。”遂不肯说。麻叔谋大喜,随取彩缎二匹,白金十两,以为谢礼。老人笑道:“山僻野人,要此何用!”竟不肯受,依旧是一揖辞去。
正是:
山中抱道人,性命有至宝。
世上黄白金,视之同粪草。
麻叔谋见白石老人去了,随与令狐达商议道:“大金仙既前知今日之事,则我等替他改葬,料无妨矣。”令狐达道:“改葬自然无妨,还须捡块好地。”麻叔谋不敢亵狎,亲到城西,选择了一带又丰垄又茂盛的高原,另具棺椁,将大金仙加礼厚葬于上。即今大佛寺是其遗迹。
正是:
不怕奸谋海样深,一临仙术便寒心。
千年遗蜕知灵否?厚礼高高葬碧岑。
不知大金仙改葬之后,毕竟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留侯庙假道中牟夫遇神
词曰:
人世堪怜,被鬼神播弄,倒倒颠颠。才教名引去,复以利驱旋。船带纤,马加鞭,谁能得自然!细看来,朝朝尘土,日日风烟。∪乃苹奂椋蚧鹂由畲Φ炙篮I鄙砬蟾还螅就裣伞?莨切啵巯剩街亲镯D芗溉恕⒊晃锿猓啦交龋?
话说麻叔谋既改葬了大金仙,遂催督人夫开挖河道。原来王贲这条旧河,只有十数里远近开完了,便都是人家的田地房产。或是坟墓陵寝,或是庵观寺院;或是郡县,或是城池。麻叔谋总不顾它,只是取直了河道,竟自挖去。遇人家挖人家,遇城廓挖城郭,遇坟墓挖坟墓,一毫也不做人情。若有人说半个不字,便请过圣旨来,或打或杀,定要害他性命。故此一路上任他横行,无一人来阻挡。只可怜那些沿河的百姓,平空里将好家好当都挖做一条河道,就如遭丧失火一般,一个个抱男负女,各处去逃生。一路上挖得坟墓中的骨榇都堆积如山,好不凄惨!
正是:
杀人一命犹须报,百万生灵却奈何!
不是君臣能作孽,由来天道有平陂。
麻叔谋催督人夫开挖,一日将挖到陈留地方,众夫正往前挖,忽然乌云陡暗,猛风和箭,骤雨翻盆。冰雹子就如卵石一般,一阵一阵的乱打将来,打得那些丁夫跌跌倒倒,往后倒退;再打慌了,一个个都拖锹曳锄,跳上岸,往树林里去躲。原来这风雨冰雹,虽然凶狠,却只打得里余远近,众人跑远了就打不着。麻叔谋正在后边催督,只见前面丁夫乱纷纷禁扎不住的都往后退,慌忙问道:“为何这等乱退?”众人说道:“前面风雨大,冰雹子打慌了,故往后退。”麻叔谋大骂道:“这样胡说!这等晴天,哪里来的风雨冰雹?”众人禀道:“小的们上万人同被打伤,难道敢一齐说谎!”麻叔谋犹不肯信,忙叫搭轿亲临去看。麻叔谋上了八人显轿,前面张着一把黄凉伞盖,犹气昂昂的不在心上。不期才到得界边,忽然一阵狂风猛雨劈面刮来,冰雹子就如飞蝗,从半空中乒乒乓乓打将下来。黄凉伞先被风刮作几截,伞衣都东一片,西一片,碎碎飞去。抬轿众人被冰雹子打得头破血出,立脚不住,一声响,把麻叔谋跌下地来,纱帽圆领,尽行打得稀烂。
雨又大,风又紧,冰雹子又凶,麻叔谋在地下扒来扒去,挣了半晌,也挣不起来。还亏自家一个得力家人,叫做黄金窟,有些膂力,看见主人这般模样,慌忙跑到面前将麻叔谋抱将起来,往后拖了便走。麻叔谋哪里还敢停留,将两只手蒙着头,奔命一般飞走。距离了百十余步,风雨方才稍缓。黄金窟见没有风雨,就叫道:“老爷慢走,没风雨了!”麻叔谋被打慌了,哪里就敢住脚!又跑有二三十步,方才歇祝急放下手来看时,头发俱已打散,纱帽都不知去向,眉角上被冰雹子打伤了一块,微微的流出血来。立了半晌,众跟随才赶去拿了一顶巾,牵了一匹马来。麻叔谋到此田地,顾不得羞惭,只得按上方巾,骑了马,惶惶恐恐的走将回来。
正是:
谩道天无眼,从来有鬼神。
猛风兼雨雹,偏要打奸臣。
麻叔谋到得行营,着实有几分没趣。只得重新收拾,换了衣服,忙着人请令狐达来商议。不多时,令狐达来到。麻叔谋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令狐达思想道:“这样晴天,却有风雨冰雹,又只在一处,并不打远,此必是地方什么土神护守疆界,不容开河,故弄这些神通惊骇众人。”麻叔谋道:“就是土地神,却也没处查考。”令狐达道:“只消唤几个乡民来问便知。”麻叔谋随吩咐左右道:“你到附近乡村中捡知事老成的乡民叫几个来,我有事要问他。”
左右去不多时,带领了十数个乡民来见。麻叔谋忙问道:“你这地方有什么神道最为灵显。”众乡民道:“此去不上二三里,有一座留侯庙,乃汉代张良老爷的香火。这位老爷,十分灵显。小人这乡村中,若是干旱去求雨,立刻就有雨来;若是水潦时求晴,立刻就云开日出。就是男妇有什么疾病,若是诚心去祈祷许愿,也不日就好。此乃是陈留一郡至灵至圣的一位古神。”令狐达问道:“这庙宇是民间私自创盖的,却是朝廷敕赐的?”众乡民道:“这庙乃历朝敕建的,郡中老爷春秋皆来祭祀。”令狐达问明端的,遂发放了乡民,与麻叔谋说道:“汉留侯乃是一位正神,既受了这方血食,自然要为地方护守。”麻叔谋道:“如此却怎生区处?”令狐达道:“还须是老先生与学生备了香烛,穿了公服,前到庙中,将皇上的圣旨宣读一遍,拜祷留侯,求他假道,方可过去。”麻叔谋被打怕了,听见还要他去,便摇头道:“极该如此!只是学生实去不得,敢烦老先生代走一遭吧。”令狐达道:“老先生是正,学生是副,礼该同去,如何代得?”
麻叔谋没奈何,只得依着令狐达,叫人安排香烛纸马祭礼,又穿了公服,也不抬轿,同令狐达骑了两匹马,带领跟随,到留侯庙来烧香假道。谁想神明赫赫有灵,麻叔谋的马才到得界口,忽一阵猛风大雨,冰雹子又一齐卷来。却也作怪,那风雨冰雹,就是认得人的一般,一毫也不打到令狐达身上,偏只望着麻叔谋没头没脸的打来。麻叔谋心下原十分骇怕,只看见风雨一起,他也不顾令狐达,带转马头,加上一鞭,飞星一般跑了回去。令狐达见麻叔谋跑回,又不好独去,也只得兜马转来。到得营中,对麻叔谋说道:“风雨乃神明肃杀之气,不过是祛涤人之邪心,无十分厉害,老先生为何就忙忙走回?”麻叔谋道:“有大害无大害,学生是断然不去的,只烦老先生另作一处罢。”令狐达沉吟了半晌道:“老先生既不肯去,只得写表申奏朝廷,只说神明显赫,我等职卑不能祈祷,求圣上差官致祭,假道前来。”麻叔谋道,“这个使得。”随写成表章,连夜差人奏入东京。炀帝这一日正在仪凤院与袁宝儿、薛冶儿投壶赌酒耍子,忽见奏章,看了其中详细,说道:“留侯乃汉代良臣,又为我朝正神,不可亵渎。”遂命翰林院官做了一道祝文,尚宝官打了一颗国宝,又取白璧一双,叫有司具少牢的祭祀,差太常卿牛弘前去陈留留侯庙中致祭,求他假道,以成开河之功,各衙门领了圣旨,随即将祭祀打点停当。牛弘奉旨不敢迟延,登时取道望陈留而来。到了行营,麻叔谋、令狐达二人慌忙接住,叙了寒温,问了来意,随将祭祀着人抬到庙中。牛弘随后上马去祭。麻叔谋中心毕竟骇怕,推有足疾不便行礼,不敢同去。只有令狐达一人相陪而往。真个是天子威权,非同小可。二人到了界口,哪有什么风雨冰雹!
正是:
莫笑君无德,君王位至尊。
一身持社稷,三足并乾坤。
道法传千古,威权彻九阍。
鬼神虽显赫,莫敢不承人。
令狐达陪着牛弘到了庙前,细细观看殿宇,甚是庄严。庙门上横着一个匾额,上写着“敕建汉留侯庙”六个大金字。甬道旁种着两行柏树,阴阴森森,十分严肃。正殿上供奉着留侯的神像,两廊上都画着张良出身的故事。左边画的是募力士,锥秦始皇于博浪沙中;右边画的是遇黄石公,圯桥三进履;下边一带却画着烧绝栈道,卖剑,说韩信,囊沙擒龙且,辟谷从赤松子游,各样故事,装饰的甚是庄严齐整。后殿上却供养着黄石公在内。真个是汉代出类拔萃的豪杰,与众不同。后唐人李太白过此,有诗赞之曰: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
沧海得壮士,锥秦博浪沙。
报韩虽未成,天地皆震动。
潜游匿下沛,岂曰非智勇。
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
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
叹息此人去,萧余徐泗空。
牛弘与令狐达二人看了一回,见有些显赫,不敢怠慢,随命左右将祭礼排下,点起香烛。牛弘拜了四拜,然后将白璧一双,献与圣座之前。自家却将炀帝要开河的旨意细细宣了一遍。令狐达也将奉旨开河之事,再三拜祷。二人拜祷毕,遂同出殿外,到纸炉边来焚帛奠酒。帛焚未完,只见正殿内卷起一阵风来,刮得窗棂门扇都铮铮有声。香炉中的烟气一霎儿喷吐如雾,风雾中就像有无数鬼神往来之状。
正是:
风声连屋响,得雾满庭飞。
莫道幽明隔,神灵自有威。
众跟随人役,一个个都吓得胆战心惊。幸喜得牛弘与令狐达二人有几分胆量,敬立在丹墀下面,毫不退动。不多时,风烟平息。二人复进殿来看时,一对蜡烛依旧照得明明亮亮,毫厘不曾吹动。圣座前一双白璧,早已不知去向。二人见灵异倍常,更加谨凛,又同拜了几拜,忙叫左右收拾过祭礼,退还行营。麻叔谋接住,闻知这般灵应,心中着实骇怕,又不好说出,只得勉强支撑,叫备酒与牛弘送行。牛弘因事已毕,不敢久留,吃过酒,随辞了二人,回东京复旨不题。
却说麻叔谋终有几分心怯,到次日依旧要催督人夫开河,他却只躲在后面,定要推令孤达上前。令狐达知道他骇怕,便凑趣不来睬他,竟自带领人夫向前开挖。真个鬼神有灵,自从祭祀过了,便无风无雨,大家安然挖将过去。不数日就挖过了陈留地方。麻叔谋见过了陈留,不在留侯境内,心下不怕,便换了令狐达到后营,他依旧到前面来逞威使势的催督。原来令狐达为人宽厚,虽然督工不懈,若是遇人夫有病,便将他换到后面调理,待好了再补入队中。因有这一段空处,有一丁夫,乃是中牟人,人就顺口叫他中牟夫。这中牟夫偶患心气疼,不能开挖,也是他造化好,刚刚遇着令狐达在前营,遂将他换到后边调理。不期这一日中牟夫疼痛难禁,行走不得,遂躲出营外,在一棵树根上坐了歇息。众人因他有病,也不来催他,遂一阵一阵的都去了。这中牟夫坐了一会,因神情困倦,不觉竟昏昏睡去。及至醒来,早已东方月上。中牟夫着了一惊,忙走起看时,挖河人夫也不知去了多远,又不知晚了几时。幸喜得腹中疼痛好了,只得抖擞精神,趁着月光,沿着那条新挖的河道一直赶来。走不上二三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许多人马之声呼喝而来。中牟夫寻思道:“这山野地方,又是半夜三更,如何还有官府往来?”
正惊疑之际,只见人马执事早已走到前面,一队一队,甚是尊严,不像郡县官府模样。过去了许多仪从,然后正中间簇拥着一位贵人出来。那贵人头戴一顶有簪有缨的金冠,身穿一件半龙半蟒的衮服,骑了一匹白马,左右跟随都是锦衣花帽,中牟夫定睛细看,见是个王侯气象,方才慌了,忙忙的要往树林中去躲。不期早被那贵人看见,叫一声“拿来!”左右不由分说,便将中牟夫带到面前。中牟夫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下,半字也不能说出,只是战兢兢不住的磕头。那贵人吩咐道:“不要着慌,不难为你。只要你带件东西还你家皇帝,就说我还他白璧一双,十二郎当宾于天。”中牟夫听了忙说道:“小人乃开河的夫役,如何得见皇帝,带白璧还他?贵人道:“只交付与你本官就是。你若隐瞒不报,我定拿来杀了!”随叫左右将白璧付与中牟夫。中牟夫接璧,再要问时,那贵人早已跃马往西而去。去不上三五十步,一阵风过,那些灯火人马,俱忽然不见。中牟夫吓了一身冷汗,方知是遇着神道。幸得月色皎洁,还有一二分仗胆,定了定神,因思道:“莫非做梦?”却又一双白璧明明拿在手里,沉吟了一会,没做道理处,只得硬胆迎着月色向东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