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窗

  次日绝早去看了春,过不几日,又要看上元的灯了。这也是妇人的常情,他们终夜在被窝里浪,只好讨这些快活,那里学得男子汉便宜行事,游山玩水,选妓征歌,要东便东,要西便西的么。我道那妇人像一只鸟一般有翅儿,却关他在笼子里,便要在外边浪一浪,除非遇着好时节,同着众女眷,借个看春、看灯、看会、看台戏、踏月、游青、烧香、祈子的名色,才好出门。最可恨那不晓事的男子汉,拘管着妇人就像那话儿生在妇人额角头上,唯恐人瞧见的。我见那不出闺门守着丈夫规矩的,也未尝都见得贞节。便在外面好胜,脚步儿勤出门的,也不见得都是淫奔。且喜得钱鹤举还是肯圆融妇人的,便由花二姐出去浪浪,他还着实帮衬。那晓得这妇人水性杨花,终是不着肉的。起初钱鹤举还手头容易,诸事勉强得来,便是本钱小,做事还勇猛,一多干几次,也有撞得着花二姐丢身子的时节。到了后来,渐渐挣持不住了。手头又不便当,扯长补短,终有些露筋露骨。做事又不勇猛,应些虚文就要装醉装睡。花二姐也吵闹了几次。
  一日,钱鹤举大振夫纲,嚷道:“你说是我怕你,我只为两位年兄住在前面,恐怕闹起来不像模样,每事让你些儿。你若是欺上头来,我也是有血性的男子,那里耐得这许多!”花二姐泼天地的襄道:“你这臭蛮子,耐咱不得,难道处置了咱不成?咱的眼里也看得多了,不怕你中了进士来摆布咱一家儿哩。”钱鹤举道:“你难道拦得住我不中进士么?”花二姐道:“咱晓得你买了关节,咱如今先和你拚个死活!”钱鹤举着急道:“你失心疯了,说这样胡话么!”遂跑了出来,花二姐还拖泥带水的骂个不了。老婆子道:“你跟了他,料没有甚么出息的,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就拿这个禁头,发觉他罢了!”
  不料钱鹤举有心,他便跑出来,还怕花二姐说闲话,遂倚着屏门口儿,听那婆子说得利害,吓得舌头伸了出来也缩不进去。忙忙的向邬云汉计较,邬云汉跌脚道:“你也不老成,像是枕席上露出些风声了。这件事若发觉出来抗人不浅哩。”钱鹤举慌道:“你还为我出个主意。”邬云汉道:“这样离心离德的妇人,便在你身边,终久有祸的,况又不是拆不开的结发夫妻,你离了他便罢。”钱鹤举见他说得有理,便要央邬云汉为他决绝了这冤孽。邬云汉忙叫请花家的汉子出来,说道:“敝年兄娶你的令爱,费了些银钱,原是寻快活的。不料你们令爱终日炒闹,却没一些恩情,敝年兄的意思也冷了。倒是学生出个愚主意,劝敝年兄离了这段亲,曲全你的令爱。敝年兄还不肯,道是费了若干钱钞,怎么丢在东洋大海,一些也不见情?是学生再三劝解,他才依了。你的意下如何?”花家汉子道:“咱做不得主,待与敝房商议妥了,来回复你老人家。”汉子便一五一十的对婆子说了。婆子骂道:“你真是个浪亡八羔子了,娶也由你,退也由你,咱们家里是个娼妓么?赔了酒饭茶水,养着他两口儿,咱在锅底下,累得七死八活的。莫讲别的,就是咱们从来身上不用着水,偏这蛮子说爱干净,每晚上并早晨的脚汤水,也不知费咱们多少的柴火。咱的女儿难道那些不如人?赔他睡了三四个月,便白白的由他退了亲不成?你这亡八羔子,一句话儿也对答不出来么!你对他说,若要退亲,送咱一千两买命钱,不然叫他们都是死哩!”正是:
  携将覆雨颠云手,断送求科取第人。
  话说钱鹤举听得,无明火直冒,按捺不住,便骂道:“老娼根,老淫归!你说手段狠么,我便拚了这举人,同你做一场!”邬云汉也帮着骂道:“你要一千两银子,何不多养几个女儿,做粉头赚钱么?”婆子直骂了出来,披着头发在厅上打了一阵滚。胡有容只得劝了邬云汉、钱鹤举出来。
  婆子见厅上没人采他,也不打滚,也不哭了,叫汉子拿个包头来,他扎了头,道:“你跟我到巡城御史那边去出首。”才出得门,刚刚的撞着巡城金御史喝了道来。婆子喊道:“爷爷,出首买关节的!”这御史忙叫锁了,回到衙门里来,审问道:“你这婆子,不顾死活,喊我马头,你出首甚么人?快讲上来!”婆子道:“是一伙福建举人,带了几万银子来买进士的。”御史喝道:“不是你切己事,你为何来出首?”婆子道:“是关系妇人一家儿性命的。”便诉出女儿嫁与钱鹤举,钱鹤举在李通政那里买关节一番话。御史又喝道:“这通关节是密事,你老婆子怎得知?明明是诬陷了,俺金铁面是不循情的,快取刑罚过来!”老婆子慌了,道:“妇人不是诬陷他,是钱举人亲口在床上对女儿说的。”御史想一想,道:“你这老婆子又拿不着他字眼,怎么由得你信口儿一偏之辞么?”婆子道:“现在同来的邬举人,是通政司的表弟,字眼都是他拿着。”御史当堂差人叫密拿钱、邬两个举人,并花氏一同来审。这场天大的祸事虽是花家负心,却是钱鹤举自家好淫讨出来的。但不知为了这件事,还是葬送了性命,还是有个救星,且听下回分解。
  谐道人评曰:
  《经》云:“革囊贮秽。”此语令人想不得。俗云:“水性杨花。”此语令人下手不得。诗云:“最毒妇人心。”此语令人护短不得。如花二姐辈,不知世界上坑陷了多少乖巧伶俐汉子,不止一钱鹤举作榜样也。看过钱鹤举榜样,大众定醒然、觉然,始知世界上坑陷乖巧伶俐汉子者,皆花二姐辈。
  又评曰:
  看小说图燥脾,这回却都是扫兴说话。余又附会为扫兴说话,不几抹杀古古今今、佳人才子之一个“情”字乎?不知我谐道人亦是个情种。但两人相合谓之情,一人独痴不可谓之情。谐道人还是独痴,尚算不得情种,故敢附会其为扫兴说话。

  第六回 冯都宪报友除奸
  黄蜂尾上针尖刺,无端惹着浑难避。受毒倩谁拿,当初悔爱花。  摘花想连理,手动黄蜂起。花下死还荣,何期花薄情。右(上)调《菩萨蛮》
  话说金御史的差人秘密的到花家去,就像鹰拿燕捉的一般,把那邬云汉、钱鹤举并花氏都解了来。只见花家婆子也跪在一边,邬云汉、钱鹤举两个恃了举人,上来挺撞道:“举人不曾犯法,便犯了法,也待奉过旨才好拿问,怎么胡乱就锁解了来?难道朝廷待士是没有礼法的么?”金御史大怒道:“朝廷待你们有礼法,便容你们买进士么?会试不远,正奉旨要拿那等营谋钻刺的,你敢是要来寻死!”邬云汉两个辩道:“那见得我们买进士?一些凭据也没有,捕风投影,就要害人。”金御史气得脸都失了色,身子直立起来,道:“你赖说没凭据,那老婆子现口供出通政司来。俺也不同你辩论,待奏过朝廷,不怕你抵赖。”忙叫差人一齐收了禁。
  邬云汉两个还气愤愤的,一路嚷道:“为了家务事,拿这样大题目害我们,问官也不分个皂白,一味糊涂任性,少不得击了鸣冤鼓,大家不得开交。”金御史都听得了。他初意原不过是拘来问一问,要保全这两个举人。当不起他们两个言语挺撞得忒狠,全没些婉转求他的意思。那金御史又是山西人,性子极暴燥的,发了兵倒收不得阵脚,意思要动本。他又道是碍了通政司,只得会同了冯都宪,然后好出本的。正是:
  福祸本相倚,吉凶在转关。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攒。
  话说胡有容见拿了他们,双恐牵累自家,忙到御史衙门前探问。只听得邬云汉一班都收了禁,自家才脱了干系。又听得他要会同都察院上本,连忙到都察院衙门前来讨消息。只见衙门里走出一个带方巾、穿绿直缀的相公来,前边又有人喊道:“快立起身来!”那衙役们都纷纷立在两旁。胡有容是近觑眼,看不明白,倒是跟的家人说道:“那是我们福建的林爷,怎么打从里面出来?”胡有容赶上前去,认了一认,叫道:“林先生,几时到京的?”林孝廉道:“来此一月多了。”胡有容便一路跟到林孝廉的下处去。正是:
  若遇祸危逢吉曜,任他凶极不遭凶。
  时流莫漫轻前辈,大海浮萍有处逢。
  你道林孝廉怎么同都察院相与的?原来是送那扬州的妾到京,冯之箓见了叶户部的书,知道为他买了妾,忙忙打发轿子,把这个妾接到衙里去。林孝廉不得已,也投一个手本,迟了几日,不见打发人出来谢一谢。林孝廉对沈天孙道:“我还指望会会当事,好周全那蔡老夫妇同女儿做一处,看这样不揪不采的光景,也则索罢了。”
  那晓得冯之鉝不来照管却有个缘故。他的结发夫人姓阎,是天下第一个吃醋的妇人。另的妇人还吃真醋,他却吃的是极没有紧的寡醋,真是顶冠、不束带的活阎王。只那阎氏是个大家,他的胞兄叫阎奎光,现在朝中做礼部侍郎。冯之鉝却是未发达的时节娶的,阎氏也曾共过甘苦,冯之鉝倒还伏手伏脚,极尽夫道的。可怜做秀才的人,终年穿的、吃的、用度的,都是坐热了板凳、磨易了唇皮,弄来的馆谷。除了自己读些书,又教学生读些书,辛辛苦苦的宿在馆中,再那里有闲工夫去看好女人,闲钱钞去嫖好娼妓么?过了几时才到家中宿一夜看着黄脸婆子就是活观音,可经得一些奉承不到,妇人家作怪起来,拿班不肯上床去睡。便睡了,连着衣服,不肯和男人干事。那男人家急张急致,像饿虎一般,只得跑到踏板上下跪,扯着颈皮儿杀鸡,千般的陪不是,又叫“下次不敢了。”那妇人才容他同睡。可见穷秀才没有一个不怕老婆就是这缘故。怪不得冯之鉝兢兢守法,他起初还是尽礼,后来便酿成了怕局。一个怕老婆的名声出了,任凭怎么振作起来,也挽回不得。及至冯之鉝中后,家私渐渐好了,外面也有人奉承他了,眼界未免广了些,那胆子也未免大了些。或者出去,看见几个好妇人,陪酒遇着几个名妓,回家就要卖弄赞叹。那阎氏耳朵里,那容得这样没理的话,不是掷破碗盏,就是扯碎巾服,连茶饭都不肯吃,假推害病,只等冯之鉝去陪礼才罢。到得京中去做官,忙个不了,整整的做了十余年,才得做到都察院。亲友们见他没有儿子,都劝他娶妾,他也晓得无后是不孝,又不敢在夫人面前开口。正是:
  鹦鹉前头还须缩舌,虎狼同室那好撄锋。
  话说有一日,是阎奎光纳妾,众人都为他暖房。冯之鉝也在那边吃了酒回来,不觉对着夫人叹了一口气,道:“别人有儿子的还娶妾作乐,偏我这等命苦,这也是他前世里修得好贤慧大夫人。”阎氏晓得了,大怒道:“我那不成人的哥子,好样不学,做这等败坏风俗的事来,教得我这老贼也要学样了。”走到房里去,放声大哭道:“要养儿子,当初便不该娶我,既娶了我,你命里原不该有儿子,埋怨那个?总是我活在世间一日,决不肯看见你同别人快活的。”想了一想,又哭道:“我是个老厌物,待我先死了,好让你娶个养儿子的,省得我在这里做你的眼中钉。”心里就想着上吊,便去关上房门,拿条汗巾在手里,爬上桌子去,要把那汗巾搭在梁上。外边的婆娘丫头,见他关上房门,恐怕他寻死,都在窗眼里偷看。众人道:“他平日也恶得勾了,等他吊得半死半活的,我们才去救。”只见他立在桌子上,把汗巾往梁上丢。阎氏却看见两只白手来接他的汗巾,吓得直跌下桌子来。众人才推进房门去扶他,只见眼睛往上翻,口里吐着白沫。
  冯之鉝闻得喧嚷,跑了进来,见他这个模样,忙叫快拿滚汤来灌。灌了几口,阎氏醒转来了,众人扛他在床上去睡,却不晓得甚么缘故。冯之鉝再三的问婆娘丫头,都道他上吊,不知怎么跌下来。冯之鉝道:“是遇着鬼了。”便叫许多道士来镇宅禳星。正是:
  寄语闺中人,性命难儿戏。
  有朝遇神鬼,到头何处避?
  话说阎氏一病,就害了两个月,也不能勾起床。这也是他作了孽,弄得鬼病缠身。你道妇人动不动就拿一个死来吓男子汉,却不知吊死鬼是惹不得的。他的游魂不散,遇着妇人一起了斜念,便跟着不放。时常有妇人假要上吊,往往弄假成真的死了。那阎氏也不过是要吓一吓冯之鉝,不许他娶妾的意思。那晓得当真有个吊杀鬼来接他的汗巾。丈夫倒不曾被他吓得成,自家倒吓个臭死了。
  那阎奎光晓得妹子为他娶妾,冯之狽回家去,气恼成病的,也不敢上门来问病。见他病久了,只得往冯之鉝家来。走到床面前,问道:“妹子,可好些么?”阎氏道:“亏你心肠放得落,不来看我一看。你娶的好妾,自家现世罢了,拉我的老贼去学样,气出我一身病来。”说罢,把面孔朝到里床去。阎奎光要宽慰他,假意儿向冯之鉝说道:“老妹丈,你不晓得小弟娶妾后的苦状哩!”冯之鉝道:“极快活的事,怎么苦起来?”阎奎光道:“小弟未娶妾的时节,敝房同我一心一意。将饿了,便叫捧饭来,那嗄菜都是绝入口的。将冷了,便叫取衣服来,那衣服都是薰得喷香的。有时我吃醉了,他必定伺候我醒来,又泡上极浓的茶伺候我吃。件件事他都经心,不待我吩咐的。自从娶妾之后,便由我饿杀,由我冻杀,一个也不揪采。若对敝房说,敝房嗔道:‘你有心爱的照管,再不要向我开口。’若向小妾说,小妾又推道:‘我若效些殷勤,大奶奶又道我是假疼热,会哄汉子的。’小弟竟做了大海里的浮萍,两边没有着落,倒不如依旧守着敝房,还自在受用些。”
  阎氏听得入耳,翻转身子,指着丈夫道:“你这老贼听一听,我只道是甜枣儿,好吃的,原来也有尝着苦味儿的日子,这难道不是现世报么?”不料外面传进叶户部的书来,看了一看,晓得是叶户部的同乡林孝廉送了妾来的。他又唯恐夫人得知,添上了病,只得悄悄的吩咐,把妾抬进来,安顿在家人的婆娘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