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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缘
且说无瑕,送丈夫起身后,即同爹娘叫船,一路回家。一日,船到扬州,夫人忽然腹痛难忍。吓得周氏惊慌,急叫丈夫来看。道全将女儿脉一看,便道:“我儿恭喜!要分娩了。必然是个男喜。”速叫住船,快唤稳婆。未几,稳婆叫到,又过了一会,方才产下,果是一个公子。大家欢喜,只夫人身子虚弱,产后不就有乳。周氏道:“你官人出门时,曾对你说:生了儿子,须雇乳母。今到家尚有数日,何不就在此地雇了带回。”道全道:“此言甚是有理。”因对稳婆道:“妈妈,你此地急切要雇乳母,可有么?”稳婆道:“这个论不得,出来做乳母的,乡间人多,有起来要几十个也有,没有起来,急切哪里去寻?至少也得三天五天,到各媒婆家访问,或者有也不可知。”道全道:“我们就要开船的,哪里等得。”稳婆又一想,道:“有倒有一个极好的在此,只怕夫人不要。”夫人道:“我正要雇,所以问你。既有极好的,怎么倒不要?”稳婆道:“好是果然,极好的奶也有,一说也就成,只有几种不合适,所以说恐夫人不要。”夫人道:“据你说,奶又有的,人又好的,有什不合适?”稳婆道:“这个女子,不是本处人,是个官宦人家媳妇,她娘家也是苏州人。只因公公犯了事,婆婆丈夫都死了。亏欠了官银,官府发来官卖的。我间壁沈媒婆,是个官媒,发在她家,半个月了,急切要出脱。岂不一说就成的?我常到沈家,见她乳浆甚多,只相貌生得十分标致,年纪只好二十多岁,恐老爷回来看见,毛手毛脚起来,夫人可要吃醋,这一样不合适处。二则雇一个乳娘,至多十四五两银子,还不要全付她。这是官卖抵赃的,丈夫又没有,或要讨她终身服役,或讨她配人生男育女,子子孙孙都是你家奴婢,价钱虽贵,也是值的,夫人要雇乳娘,怎肯出重价?故又不合适。”夫人道:“要多少价钱?”稳婆道:“闻她要卖六十金纹银,还要部砝在外。一个小丫头,要二十金,一齐要卖。”夫人道:“若果然好,价钱也不算多。况我原要长久的,省得年满回去了,孩子哭哭啼啼。若说标致更好,孩子吃了她乳,每每要像她。至于虑我家老爷见了不正经,我家老爷决不是这样人。我也不是个妒妇,有什吃醋。就烦妈妈去一说,若可以成,就成了她罢。”
稳婆道:“老身是最直的,有话就直说出来了。不比这些媒婆的口,夫人莫怪。既夫人要讨,人是包管好的。上去路远,往来烦难,何不太爷带了银子,同老身去一看。若果好,就同沈媒婆当官交了银子,领了官凭,叫乘小轿抬了下船,岂不便益?”夫人道:“既如此说,就请爹爹去一看。若好,就成了罢。”道全道:“我上去是极易的,只恐眼力不济,看差了,误了你的事。”夫人道:“爹爹说哪里话!父女总是一体的。爹爹看了好,自然是好。有什误事?”道全道:“如此,就去便了。”
夫人赏了稳婆五钱银子,吃罢午饭,要叫轿来抬了道全去。道全道:“不消,我是走得动的。”夫人就取出纹银八十两一包,外又将碎银十两,付道全带去,恐在外有些费用。道全接银袋了,就同稳婆上岸,转弯抹角,足足走了四五里,方到稳婆家。稳婆请道全坐了,就去取一杯茶奉上,说:“太爷请茶。老身先过去说一声来,请太爷去看。”道全道:“我要紧下船,你快去说了就来。”稳婆道:“我晓得,不消太爷吩咐。”说完,正要出门,只见稳婆的老公进来,道:“你到哪里去?这位太爷是谁?”稳婆道:“这是征西大元帅夫人的太爷,夫人在船上生了一位公子,要雇一个乳母,又即刻就要开船。我说:急切哪能凑巧:想起沈家前日发来官卖的妇人,乳浆倒甚好。方才说起,夫人就请太爷同我来一看,看中就要讨她。”老儿道:“你又多嘴了。这个妇人并这个小丫头,要八十两足纹银,连使费要到九十金,夫人不过要雇乳母,怎肯出此重价?你话也不说明,就来多事了。”稳婆望着老公脸上一啐,道:“你这老老,真是坐井观天,只晓得说这小家子话,可不先被太爷笑坏了。她是一位大元帅的夫人,整千整万也只平常,希罕这几十两银子,方才的话,我已都细细对夫人说了。她说:只要人好有奶,价钱也不为多。故请太爷同来的,银子也带在此了。谁要你这痴老老,虚吃力,假惊慌,埋怨死了人。”
老儿闻言,陪笑道:“何不早对我说,这般来得凑巧,刚刚差人在他家大闹说,已经发来半月,如何没有银子去交,定要带那妇人与媒婆去比。吓得那妇人寻死觅活,我方才也劝了一会儿来。差人还在吵闹,把不得即刻有人买去。如今去说,再无不成的。”稳婆听了大喜,叫老公陪了道全,自己过去。不一盏茶时,只见稳婆笑嘻嘻地进来,道:“已说了。不但差人、媒婆欢喜,那妇人听说了,与小丫头两个都大喜道:‘有出头日了!’又再三扯住我,央求说:‘不论什么人家,情愿为奴为婢,小心服役,只求早成。’请太爷就去一看。若好,便即刻交银,抬人下船便了。”道全就与稳婆同去一看。见那妇人果然生得标致,随欲交银停妥。正是十年主仆轮流转,命相生成难强求。要知那官卖的妇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署关差客商受害 谋粮宪漕户遭殃
词曰:
作宦岂容贪,见利须当省,但想婪财饱己囊,万姓嗟穷窘。 抱恨向谁言,含泪徒思拯。惟望清廉按院来,方得蠲民忿。右调《卜算子》
话说那沈媒婆家官卖的妇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林爱珠小姐。你道爱珠小姐嫁了利公子,随公公扬州上任,好不兴头,因何到官卖?原来,利公本性贪婪,在杭州数年,地皮刮尽。幸遇上台同病相怜,拼得银钱结交,不但不坏,反升了知府,一发肆无忌惮。当初同知是冷静衙门,虽贪有限。且儿子年纪还小,助纣为虐的,不过一个刁氏。今到扬州知府,已不比同知了。谁知贪财的人,偏又遇着交财的运。刚刚到任,未及数月,钞关上主事丁忧了。上台因利公是卓异的官,必然多才,就着他署了关差的印。你想贪财的人,走到银子窠里去,如何肯不贪?登时将天平放大了,杆子做小了,货物到关,报多了还说报少漏税。轻则索诈加添,重则连货籍没。客商无用的,忍气吞声去了。不服的,与他理论,便拿到衙门,非刑拷打,无处伸冤,客商受害,是不必说。更有本衙门的事,日日着人外边各县细访,倘遇着富翁有事在县,不论事情大小,原告被告,并不管县中已审未审,审得是审得不是,就一扇牌下去,劈空提了上来,将就过一过堂,就着人打合要多少银子,如数送进。即使无理的事,他便扭曲作直,一面情词,审到他大胜,哪管穷人死活!倘富翁吝惜,不肯出手,即使有理到极处,也不管他,不弄到他家破身亡不住。更有各县钱粮,必要按月完清报数,倘不足数,都要完在府柜,火耗极重,串钱要双倍,一一缴进。更有刻毒处,粮户完不足数的,或本人远出,即要将亲族代解,有妻子的,便将妻子解来,不论绅衿、士庶、男女,解到就送监,完足释放。不然,三日一比,女人都要责杖。百姓无不切齿痛恨。这还是他一人的恶迹。更有刁氏与儿子、媳妇,人人想做私房,着人外边四处招摇,有事到府,不论贫穷富贵,一千五百也要,一两五钱也要,或送夫人,或送公子,或送大娘,得了银子,或明对利公说,要他如何审,或瞒了利公,私弄手脚。大约有钱必赢,无钱必输。外边人便有“一印四官”之名。奈上司也是好财的,见他有得送,眼睛就像瞎的,耳朵就像聋的。就有人告发,一概不准。利公一发放心作恶,公子更加肆无忌惮。不独贪财,更兼贪色。对父亲说,监中男女混杂不便,须另设一女监在衙门内。访得各县有奸情事,或牵连妇女在内的,就发牌下去,拘了上来。男的送在男监,女的送在女监。公子便假称察监,私入女监,调戏妇人。那妇人若果是奸情没廉耻的,知是太守公子,便顺从调戏,百依百顺。虽真正奸情,必在父亲面前说:访得那妇人千贞万烈,奸情是冤枉的。倘果是冤枉的正经妇人,公子去调戏她,必然不从,定触其怒,他便对父亲说:访得这起奸情是真的,闻得那妇人,最刁最恶,必须严刑拷打方得真情。利公本是溺爱不明的,更兼刁氏从旁窜掇,只说儿子访闻必确。可怜真的审假,倒还犹可。那假的,必要审真,百般凌辱拶打,那清清白白的女子,必要陷入奸情,怎肯服气?以至自尽送命者,不一而足。公子又盘坐在钞关,遇过往空船,向来不过一看,将就放去,他必要一应箱笼打开细查,稍有当上税的,便说漏税,任意吓诈。若有女人在船,更觉噜嗦,不管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定要她上岸,到船中细看。倘女人不肯上来,他便亲自下船,以看舱为名,直闯进内舱,将船中女子看个足意方住。稍有违阻,便道朝廷设关查察,你想是带了私货,不容我查,倒大是皇上么?将此大帽子话压他,虽是官宦家,谁敢拗他?幸而不上半年,新主事到任,关上方得安静。谁知他财运亨通,关印才交去,适遇盐道升了去,他就谋署了盐道的印。那些盐商个个遭瘟,没有一个不替他诈到,弄得盐价昂贵,百姓又受其大害。未及半年,新盐道到了,交去印信。不上两个月,忽江苏粮道缺了,他又到督抚处,钻剌署了粮道的印。那番管了下江一省,更觉听其施为。又适遇收漕时候,便逼令各县漕米,每石要漕规二升。早早先解上去了,便无话说。不然就有许多苛求责备。又向各县以查察为名,倘有粮户呈告收书的,便将县官收书,任意索诈,满其所欲,便翻转面来,说粮户阻闹仓场。重则亲提拷讯,轻则发县枷责。那县官与收书,犹如加了一道敕,漕米不满的也满了,斛子不放的也放了。总之,百姓受害,有冤莫诉,有苦无伸。
且说那时早已惊动了一个势利翁林员外,一向要到扬州看看女儿,望望亲翁女婿。只因家中事多,又无儿子,脱不得身,所以中止了。后来,闻得亲翁署了本省粮道的印,欣喜无比,逢人卖弄,处处惊张,竟想借势欺压乡民,炫耀邻里,与院君商议要备一副盛礼,先到扬州拜贺。院君又是势利头儿,撺掇丈夫速速该去。员外就费数十余金,备了一副极盛的礼,连夜叫船赶到扬州。将一名帖同礼物,一齐投进。利公见是亲翁,正要接见。只见媳妇急急赶来止住,道:“公公不可接见,他是一个白衣人,如今又做了公公治下的子民,他只该安分在家还藏拙,如何到此?被衙役们知道,是公公的亲家、媳妇的父亲,可不被他辱没杀了。若接见相待,叫媳妇有何颜面?不如将礼物收了,送他四两盘费,打发他回去便了。”利公听说,心中暗喜:媳妇之言,正合我意。原来利公因他是个白衣,原不肯与他结亲,只为儿子专要她,刁氏又再三撺掇,勉强成的,原不要与他往来的。今欲接见,不过因媳妇面上不好意思。今见媳妇一说,喜出望外,便依了她,封四两程仪,着人出来回说:“大老爷署了粮道的印,苏州亦属该管地方,迟疑之际,不便相见。送程仪一封,请收了。”员外见说,大惊失色,心中想道:“我费了数十金,备了礼来收了,怎么面也不得一见?送我四两程仪,打发我起身,轻薄至此。”欲要发作,奈他是本地上司官,只得忍气吞声,对衙役道:“烦你多多拜上大老爷,程仪断不敢领。可代我禀一声,替我拿一只船,贴上一条封皮回去,也体面些。倘大老爷不允,可私自传语我家小姐就是。”衙役见是小姐父亲,小姐又甚是有权,不敢怠慢。便依了员外的,说话到转桶上传进。管转桶的,就将此言先禀知小姐,然后去禀老爷。谁知小姐听了,心中大怒,道:“爹爹好不知风色,偏要在衙役面前说我的父亲,来羞辱我。他要公公拿一只船,与他一条封皮贴上,不是好意,不过要借我的名头,去吓人讲情,断断不可理他。他向来原欢喜交结官府的,如今回去,借我家的势,必然在外招摇生事。所以要封皮船只,不可不预先弄断他。”一面就对转桶上说:“他哪里是我父亲,不过自幼寄名与他的。且是大老爷的子民,送四两程仪予他,也算抬举他的了。他不受便罢,船与封皮是没有的,叫他快快去罢。休得要讨怠慢,也不必禀知大老爷,程仪留在此,也不必与大老爷说知。”转桶上照爱珠之言传出门皂,转对员外说了,员外道:“该与我家小姐说便好。”门皂道:“若与大老爷说,倒未必如此待你。这些话,都是小姐吩咐的,不曾许禀大老爷。况且小姐说,又不是你养的,不过自幼寄名的,有甚相干,不如好好的回去罢。”员外听了,几乎气得发昏,想:“这门皂与他辩也无用。”忍了气走出,心中大怒道:“世间有这样女儿,前日金状元寄书回来接家眷,无瑕还再三请我同去共享荣华,谁想嫡亲女儿,反要逐父不认,幸而我还薄有家产,不要靠她。”心中闷闷,只得有兴而来,败兴而去。哪知爱珠小姐,又去劝哄公公说:“我父亲向来欢喜结交官府,讲情说事。今公公做了本省粮道,他必然拿我们的势,去衙门讲情,可不坏了公公的名头,媳妇面上也不好看。须发一扇牌到苏州府,仰吴县将他前后门封锁断了,只留旁边小门出入,再问地方讨了看管。邻里出了甘结,并给示禁,止闲人往来,方能绝得这条门路。”利公深以为是,就依她即刻施行。可怜林员外,见亲翁做了本省粮道,正要借他的势恐吓乡民,结交府县,一团高兴,备了盛礼到扬州庆贺,指望十分厚待。谁知反讨了一场怠慢回来,与院君一说,连院君也几乎气死,还叫瞒了,思量掩人耳目。哪知又发下一扇牌、一张告示,将他前后门封锁,反要地方看管,邻里甘结,禁止闲人往来。不但不能恐吓人,别人倒要来查察他。不但不能结交府县官,连向来结交的衙官、学师等,都不敢往来。员外夫妻气得相对大哭,说:“这小贱人,我们当宝贝一般爱她,巴望她好。她没福做状元夫人,嫁了利家。见利家兴头,我们还欢喜。哪知如此一个报答!昔日相面的说她‘作事定然刻薄’,我还不信,不想果然刻薄至此。还说她许多下贱,只怕也要准哩。”只得在家闷头,不敢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