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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万历本
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二跪着央及我,教对你爹说。我想已是替韩伙计说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韩伙计不怪?没奈何,教他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看你巧取对你爹说,看怎么,将就饶他放了罢。」因向袖中取出银子来,递与书童。书童打开看了,大小四锭零四块,说道:「既是应二爹分上,交他再拏五两来,待小的替他说,还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爹说了,爹不依。小的虼虫喿脸儿,好大面皮儿!实对二爹说,小的这银子,不独自一个使,还破些铅儿,转达知俺生哥的六娘,遶个湾儿替他说,纔了他此事。」伯爵道:「既如此,等我和他说,你好歹替他上心些,他后晌些来讨回话。」书童道:「爹不知多早来家,你教他明日早来罢。」说毕,伯爵去了。这书童把银子拏到铺子,金刘下一两五钱来,教买了一坛金华酒 、两只烧鸭 、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菓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 。把下饭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那一日,不想潘金莲不在家,从早间坐轿子往门外潘姥姥家做生日了。书童使画童儿用方盒把下饭先拏在李瓶儿房中,然后又提了一坛金华酒 进去。李瓶儿便问:「是那里的?」画童道:「是书童哥送来孝顺娘儿。」李瓶儿笑道:「贼囚!他怎的孝顺我?」良久,书童儿进来,见李瓶在描金炕床上,舒着雪藕般玉腕儿,带着镀金镯钏子,引着玳瑁猫儿和哥儿耍子。因说道:「贼囚!你送了这些东西来,与谁吃?」那书童只是笑。李瓶儿道:「你不言语,笑是怎的说?」书童道:「小的不孝顺娘,再孝顺谁?」李瓶儿道:「贼囚!你平日好好的,怎么孝顺我?是的,你不说明白,我也不吃。常言说的好:『君子不吃无名之食』。」那书童把酒打开,菜蔬都摆在小桌上,教迎春取了把银素,筛了来,倾酒在锺内,双手递上去,跪下说道:「娘吃过,等小的对娘说。」李瓶儿道:「你有甚事?说了我纔吃你的;不说,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又道:「你起来说。」那书童于是把应伯爵所央四人之事,从头诉说一遍:「他先替韩伙计说了,不好来说得。央及小的先来禀过娘。等爹问,休说是小的说,只假做花大舅那头使人来说。小的写下个帖儿,在前边书房内,只说是娘递与小的,教与爹看。娘屋里再加一美言。况昨日衙门里,爹已是打过他罪儿,爹胡乱做个处断,放了他罢,也是老大的阴骘!」李瓶儿笑道:「原来也是这个事。不打紧,等你爹来家,我和他说就是了,你平白整治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又道:「贼囚!你想必问他起发些东西了?」书童道:「不瞒娘说,他送了小的五两银子。」李瓶儿道:「贼囚!你倒且是会排铺撰钱。」于是不吃小锺,旋教迎春取了付大银衢花杯来,先吃了两锺,然后也回斟一杯与书童吃。书童道:「小的不敢吃,吃了快脸红,只怕爹来看见。」李瓶儿道:「我赏你吃,怕怎的?」于是磕了头起来,一吸而饮之。李瓶儿把各样嗄饭,拣在一个碟儿里,教他吃。那小厮一连陪他吃了两大杯,怕脸红,就不敢吃,就出来了。到了前边铺子里,还剩了一半点心、嗄饭,摆在柜上。又打了两提坛酒,请了傅伙计、贲四、陈经济、来兴儿、玳安儿众人,都一阵风卷残云,吃了个净光,就忘了教平安儿吃。那平安儿坐在大门首,把嘴谷都着。不想西门庆约后晌,从门外拜了客来家,平安看见也不说。那书童听见喝道之声,慌的收拾不迭。两三步扠到厅上,与西门庆接衣服。西门庆便问:「今日没人来?」书童道:「没人。」西门庆脱了衣服,摘去冠帽,带上巾帻,走到书房内坐下。书童儿取了一盏茶来递上。西门庆呷了一口放下,因见他面带红色,便问:「你那里吃酒来?」这书童就向桌上砚台下,取着一纸柬帖与西门庆瞧。说道:「此是后边六娘叫小的到房里,与小的这个柬帖,是花大舅那里送来说车淡等。那六娘教小的收着与爹瞧,因赏了小的一盏酒吃,不想脸就红了。」西门庆把帖观看,上写道:「犯人车淡四名,乞青目。」看了递与书童,分付:「放下我书箧内,教答应的明日衙门里禀我。」书童一面接了,放在书箧内,又走在旁边侍立。西门庆见他吃了酒,脸上透出红白来,红馥馥唇儿,露着一口糯更牙儿,如何不爱?于是淫心辄起,搂在怀里,两个亲嘴砸舌头。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 ,身上熏的喷鼻香,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袴儿,摸弄他屁股,因嘱付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脸。」书童道:「爹分付,小的知道。」两个在屋里,正做一处。且说一个青衣人,骑了一匹马,走到大门首,跳下马来,问守门的平安,作揖问道:「这里是问刑的西门老爹家?」那平安儿因书童儿不请他吃东道,把嘴头子撅着,正没好气,半日不答应。那人只顾立着,说道:「我是帅府周老爷差来,送转帖与西门老爹看,明日与新平寨坐营须老爹送行。明日在永福寺摆酒,也有荆都监老爹、掌刑夏老爹、营里张老爹,每位分资一两,刚纔多到了,径来报知。累门上哥禀禀进去,小人还等回话。」那平安方拏了他的转帖入后边,打听西门庆在花园童书房内。走到里面,刚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基台上坐的,见了平安摆手儿。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半日,听见里边气呼呼,跐的地平一片声响。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吊正着,休要动。」就半日没听见动静。只见书童出来,与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把脸飞红了,往后边拏去了。平安拏转帖进去。西门庆看了,取笔画了知,分付:「后边问你二娘讨一两银子,教你姐夫封了付与他去。」平安儿应诺去了。书童拏了水来,西门庆洗毕手,回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便问:「你吃酒?教丫头筛酒你吃。」西门庆看见桌子底下,放着一坛金华酒 ,便问:「是那里的?李瓶儿不好说是书童儿买进来的,只说:「我一时要想些酒儿吃,旋使小厮街上买了这坛酒来,打开只吃了两锺儿,就懒待吃了。」西门庆道:「阿呀!前头放着酒,你又拏银子买!因前日买酒,我赊了丁蛮子的四十坛河清酒 ,丢在西厢房内,你要吃时,教小厮拏钥匙取去。」说毕,李瓶儿还有头里吃酒的,一碟烧鸭子、一碟鸡肉、一碟鲜鱼没动,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切了一碟火熏肉,放下桌儿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西门庆更不问这嗄饭是那里?可是平日家中受用,管待人家,这样东西无日不吃。西门庆饮酒中间,想起问李瓶儿:「头里书童拏的那帖儿,是你与他的?」李瓶儿道:「是门外花大舅那里来说,教你饶了那伙人罢。」西门庆道:「前日吴大舅来说,我没依。若不是,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既是他那里分上,我明日到衙门里,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李瓶儿道:「又打他怎的?打的那雌牙露嘴,什么模样!」西门庆道:「衙门是这等衙门,我管他雌牙不雌牙,还有比他娇贵的。昨日衙门中,问了一起事,咱这县中过世陈参政家,陈参政死了,母张氏守寡,有一小姐因正月十六日在门首看灯,有对门住的一个小伙子儿名唤阮三,放花儿看,见那小姐生得标致,就生心调胡博词,琵琶唱曲儿调戏他。那小姐听了,邪心动。使梅香暗暗把这阮三叫到门里,两个只亲了个嘴,后次竟不得会面。不期阮三在家,思想成病,病了五个月不起。父母那里不使钱请医看治?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有一朋友周二订计说:『陈宅母子每年中元节令,在地藏寺薛姑子那里做伽蓝会烧香。你许薛姑子十两银子,藏他在僧房内,与小姐相会,管病就要好了。』那阮三喜欢,果用其计。薛姑子受了十两银子,在方丈内,不期小姐午寝,遂与阮三苟合。那阮三刚病起来,久思色欲。一旦得了,遂死在女子身上。慌的他母亲,忙领女子回家。这阮三父母怎肯干罢!一状告到衙门里,把薛姑子、陈家母子都拏了。依着夏龙溪,知陈家有钱,就要问在那女子身上。便是我不肯,说:『女子与阮三虽是私通,阮三久思不遂,况又病体不痊,一旦苟合,岂不伤命?』那薛姑子不合假以作佛事,窝藏男女通奸,因而致死人命,况又受赃,论了个知情,褪衣打二十板,责令还俗。其母张氏,不合引女入寺烧香,有坏风俗。同女每人一拶,二十敲,取了个供招,都释放了。若不然,送到东平府,女子稳定偿命。」李瓶儿道:「也是你老大个阴骘。你做这刑名官,早晚公门中与人行些方便儿。别的不打紧,只积你这点孩儿罢!」西门庆道:「可说什么哩?」李瓶儿道:「别的罢了,只是难为那女孩儿。亏那小嫩指头儿上,怎的禁受来?他不害疼?」西门庆道:「疼的两个手,拶的顺着指头儿流血。」李瓶儿道:「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将就些儿,那里不是积福处!」西门庆道:「公事可惜不的情儿。」这里两个正饮酒中间,只见春梅掀帘子进来,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说道:「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儿,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待娘去?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西门庆见他花冠不整,云鬓篷松,便满脸堆笑道:「小油嘴儿!我猜你睡来?」李瓶儿道:「你头上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拉拉。」因让他:「好甜金华酒 ,你吃锺儿。」西门庆道:「你吃,我使小厮接你娘去。」那春梅一手挟着桌头,且兜叉,因说道:「我纔睡起来,心里恶拉拉,懒待吃。」西门庆道:「你看出来,小油嘴吃好少酒儿。」李瓶儿道:「左右今日你娘不在,你吃上一锺儿,怕怎的?」春梅道:「六娘,你老人家自饮,我心里本不待吃。有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恁的?就是娘在家,遇着我心不耐烦,他让我,我也不吃。」西门庆道:「你不吃,呵口茶儿罢。我使迎春前头叫个小厮,接你娘去。」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熏笋泡茶递与他。那春梅似有如无,接在手里,只呷了一口,就放下了。说道:「你教迎春叫去?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他还大些,教他接去。西门庆隔窗就叫平安儿,那小厮应道:「小的在这里伺候。」西门庆道:「你去了,谁看大门?」平安道:「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西门庆道:「既如此,你快拏个灯笼接去罢。」于是径拏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来了。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一个叫张川儿,一个叫魏聪儿。走向前,一把手接住轿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你爹在家?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平安道:「是爹使我来倒少倒少,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金莲道:「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平安道:「没来家?门外拜了人,从后晌就来家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拏灯笼来接娘,还早哩!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又小,只怕来晚了,路上不方便,须得个大的儿来接纔好。又没人看守大门,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首,小的纔来了。」金莲又问:「你来时,你爹在那里?」平安道:「小的来时,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姐禀问了爹,纔打发了小的来了。」金莲听了,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冷笑骂道:「贼强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也罢了!到明日,只交长远倚逞那尿胞种,只休要晌午错了!张川儿这里听着,也没别人。你脚千家门、万家户,那里一个纔尿出来多少时儿的孩子,拏整绫段尺头裁衣裳与他穿。你家就是王十万,使的使不的?」张川儿接过来道:「你老人家不说,小的也不敢说。这个可是使不的!不说可惜,倒只恐折了他。花麻痘疹还没见,好容易就能养治的大?去年东门外一个高贵大庄屯人家,老儿六十岁,见居着祖父的前程,手里无碑记的银子,可是说的牛马成群,米粮无数,丫鬟侍妾,只成群立纪;穿袍儿的,身边也有十七八个,要个儿子花看样儿也没有。东庙里打斋,西寺里修供,舍经施像,那里没求到?不想他第七个房里生了个儿子,喜欢的了不得,也像咱当家的一般,成日同掌儿上看擎,锦绣绫罗窝儿里抱大,糊了五间雪洞儿的房,买了四五个养娘扶侍,成日见了风也怎的!那消三岁因出痘疹丢了。休怪小的说,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金莲道:「泼丢泼养,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着他哩!」平安道:「小的还有庄事对娘说。小的若不说,到明日娘打听出来,又说小的不是了。便是韩伙计说的那伙人,爹衙门里都夹打了,收在监里,要送问他。今早应二爹来和书童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 拏到铺子里,就硬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屋里。又买了两坛金华酒 ,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纔散了哩!」金莲道:「他就不让你吃些?」平安道:「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每还不放到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况他在县里当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乞他弄的坏了!」金莲问道:「在李瓶儿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儿道:「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通红纔出来。」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说什么?」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彼此腾倒着做!你便图毛乍他那屎屁股门子,奴才左右{入日}你家爱娘子。」嘱付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平安道:「娘分付,小的知道。老川在这里听着,也没走了里话;他在咱家也答应了这几年,也是旧人。小的穿青衣,抱黑住,娘就是小的主儿。小的有话儿,怎不告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于是跟着轿子,直说到家门首。潘金莲下了轿,上穿着丁香色南京云紬〈扌寨〉的五彩纳纱,喜相逢天圆地方补子对衿衫儿,下着白碾光绢一尺宽攀枝耍娃娃桃线拖泥裙子;胸前〈扌寨〉带金玲珑〈扌寨〉领儿,下边羊皮金荷包。先进到后边月娘房里,拜见月娘。月娘道:「你住一夜,慌的就来了?」金莲道:「俺娘要留我住,他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养活,,都挤在一个炕上,谁住他?又恐怕隔门隔户的,教我就来了。俺娘多多上覆姐姐,多谢重礼。」于是拜毕月娘,又到李娇儿、孟玉楼众人房里,多拜了。回到前边,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吃酒,径来拜李瓶儿。李瓶儿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笑着抑接,两个齐拜,说道:「姐姐来家早,请坐吃锺酒儿。」教迎春:「快拏座儿与与你五娘坐。」金莲道:「今日我偏了杯,重复吃了只席儿,不坐了。」说着,扬长抽身就去了。西门庆道:「好奴才,恁大胆,来家就不拜我拜儿。那金莲接过来道:「我拜你?还没修福来哩!奴才不大胆,什么人大胆?」看官听说:潘金莲这几句话,分明讥讽李瓶儿,说他先和书童儿吃酒,然后又陪西门庆,岂不是双席儿?那西门庆怎晓的就里?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