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今日流来明日流,奈河流到几时休?不信但看船边水,过得河来不回头。
  原来鬼使过河,也不敢登这三座桥。只有一只三舱小舟,往来下文书。常时节与西门庆有些善缘,该得其报,因此平平而过。若无此点善报,河神巡察,风浪大起,也是行不得的。西门庆过了奈河,才待上岸道谢,原来是无底的船。又看那常时节,只见变作怪形鬼面,手执钢叉,照西门庆搠来。吓得西门庆与鬼使顺河而走,不敢回头。找大路走了。
  看官听说,原来孟婆酒饭,俱是迷魂汤。吃了骨肉当面昏迷。何况这一点情缘,缘尽变为路人。正是那阴阳善化处,不在话下。且说这潘金连从武松杀死,归了枉死城投缳司收魂。不得托生。色心不死,每日与王婆和小鬼耍嘴。虽有鬼使日夜巡监,就如阳间坐仓妇人一般。瞒上不瞒下,和人嘲惹。那日忽见有一男鬼,浑身是血,披发遮胸,送往杀命司去。由他司前过,金莲细看道:“怎么像陈姐夫的模样。”赶上问他,只不做声。也说是清和县解来的。金莲心中生疑。又住不上两个月,又见个女鬼甚是标致,上下无甚衣服,裹着个红绫抹胸儿,下面用床破被遮了身体走来。也不带绳索。远远望见,金莲上前抱头痛哭。你道是谁?但见:
  恹恹春病,似秋霜打败玉芙蓉。细细楚腰,如夜雨倒垂金线柳。唇嘴儿蜡黄,玉牙不启樱桃颗。眼皮儿淡绿,秋月初弯翠黛绡。系春心束腰绣帕,半露酥胸。散芳魂带血红绡,犹存香露。洛水佳人濯浪出,巫山神女带云归。
  金莲细看,不是别人,原是我娇娇滴滴、亲亲热热、同心同意、同眠同坐的春梅姐姐:“你在那里来?咱娘儿今日这里相逢。”于是两人大哭一会。哭得狱中鬼使酸心。室外游神落泪。哭毕说:“怎么得咱娘们在一个司里也罢。”春梅道:“我来了几日,还没有下落哩。着人去清河县查我的事去了。”金莲问道:“你是什么病死的来。就一点衣堂也没穿?”春梅略笑了一笑,又呜的哭了。
  原来春梅因贪淫好泄,死在奸夫身上,一泄而亡。男子谓之脱阳,女子谓之失阴。细查枉死城中,再找不出信来。又不是阳寿该终,有鬼使拘换,因此游魂全无着落。看官听说,这天下男女,都是纵欲丧命的?如枉死城有这个司,也没处收这些众生了。只有杀死缢死打死。再没有淫死的这个衙门。只为春梅死的快活,做鬼也风流不改。那金莲日久人熟,央及提牢鬼卒,就把春梅收下。和她一个铺睡,好不亲热。大凡众生本性难除。生前贪财好色,死后到底不改。也有做厉鬼色鬼的。也有转生贪淫更甚的。所以郗后变蟒,贪僧梦蛇总是夙根。今日金莲春梅,凑成一块,如何肯罢?那春梅说起陈敬济,因来守备府认了亲,后被李安张胜杀死一事。才知到敬济在枉死城,是一个衙门。细问狱卒,知是杀命司。就恨不得鬼门关上酬鸾凰,蒿里山前续雨云。有诗曰: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常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如今说死鬼偷情,人绝不信。说定是做书的笑话。人的皮肉已无,就有此心,那里动手?不曾看那佛经说这是天人配合,以目交而成,还生男媾女。总是情根一动,不在身子有无。就和人做梦交媾一般,不见实事,因而梦遗同是一理。这是有情无质的。还有人夫妇不投,勉强行事,岂不是有质无情的。就此想来,有此情,不论生死。古来离魂幽会,定是有的。
  却说金莲那日,央及狱卒道:“杀命司我有个兄弟姓陈,替我问问。”不消一日,见陈敬济在司前赌钱,是山东语间,就问着了。回了金莲。他就哥长哥短,哄得个狱鬼随身转。那日取出半幅罗裙,剪成两段写诗一首,寄与陈敬济:
  楼上鸳鸯曾并宿,枝头蝴蝶各分飞。那知三美黄泉路,死别生离一处归。
  下写难妾潘氏、庞氏洒泪书,送与春梅看了。春梅道:“娘子这罗裙是那里来的?”金莲笑道:“姐姐你忘了?这是我初死时,你在我坟上烧的。你就不记得了?”央及狱卒,拜了又拜,千叮万谢托他送去。那狱卒是个二搭六变的,也就笑着去了。
  原来这枉死城,大有五百余里。各司甚多,其神不一。又有牛头马面把守各门,如何出得来?若是同一司,还好相见。狱卒到杀命司,见十三省司官,各有一条大街,知敬济在那一个房里?正自徨,即有狱卒来问。这狱卒说是探亲的,也就过去了。却好敬济出来取刀疮药撞见他,悄悄摸了一把,拉到无人处,将情诗递与他看了。那敬济淫心不改,才知道有美隔墙窥宋玉,无门掷果寄潘郎。一面借了二百文纸钱,谢了狱卒。寻了笔纸,不知写了些甚么在后面,交狱卒去了不提。却说这武大因告潘金莲,又因现告西门庆准了状。来提一干人犯,上枉死城关取潘金莲王婆去审。他和花子虚先到杀命司门首等候。因关文未到,踅到女仓边,只见金莲搽的粉面朱唇,勒着包头,打扮得紧揪揪的。虽是犯妇,照旧风流。又有一个年小妇人,生得更是齐整,就知道还有旧日风流,生前业账。恐怕认得他,使花子虚悄悄进去。无巧不成话,只见一个狱卒,吃的醉醺醺的进仓来,门首吊下一块白罗裙。上有墨迹,子虚拾起,藏在袖中。出去送与武大。取开看时,原来是一幅诗词。武大不识字,花子虚是久嫖的子弟,讲了一遍。说这个东西出首,告他个犯法卖奸,罪乱天条,不怕他不打入刀山地狱。也不等关文,二人喜喜欢欢,回东岳前写首状去了。这一去未知金莲三人罪犯如何?有分教无头情鬼,空害了一场黑暗相思。薄冤家,又添上了几层风流地狱。
  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沈富翁结贵埋金 袁指挥失魂救女
  福有因缘祸有门,甘同枝叶苦同根。
  果随瓜豆人人种,水滴堂前点点痕。
  悭父必然生荡子,棘丛安得产兰生。
  百年冤鬼来寻债,隔世追还地下魂。
  如今单表汴京城里的一个大财主,姓沈名越,号超寰。他父亲是锦衣卫番役出身,专好在京拿人讹头,通大线索,后来死了。生下沈超寰,更是乖巧。顶着父亲差使,六部九卿内官厂卫二十四座衙门,走得烂熟。先在童贯京营里,吃一分守备钱粮。后来和高俅蔡京这五个大权臣宅里大管家结了亲,拜成兄弟,就大弄起来。又认了灵云素做干爷。拜李师师为义弟。不止外京,连司理太监提督三宫的老公们,没一个不通气的。因此京师起他一个混名:叫做黄表沈三。因他专骗大钱,几千几百两不还人家。只买一张黄表,写张誓状烧了,再不还了。或是他人该他的钱,还了几千几百两,又赖人家重还。也写一张黄表,和人神前赌誓。又没良心又有钱有势,谁不怕他?所以绰号黄表家。
  在旧绵花小巷居住,后来在驸马街买了宅子。盖的一池水一般楼阁亭台、花园书房,俱照内里款式。又有一般能吹能弹的小娘子,才嫖的熟了,收在家里。或是良家私窝,看上眼,就假装放账,不消半年滚算来。城里当铺盐店香腊店细缎店,何止二三十处。伙计有一百二十人。也就是现世的石崇,出名的猗顿。他一生得利的是放三样钱:第一放官例钱,选的新官取京账的。俱是六折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分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又不知是什么天平,放银时一两少二钱,还银时一两多三钱。又好灌铅盖顶,火逼白铜,造的假银色,谁敢去换?第二放巢窝科子钱,那京城乐户行首,何止一二千家,拣有好小娘的,与他三百五百两,比官例账又重二分,俱是按月去讨,年月也取着二三千利钱。一月不到,利滚作本,常常把一家行户全准了。整年不够还他的利钱。第三是放响马钱。拿着强盗响马,有用钱买命的。他全管上下使费,救出命来每一百就算一千。强盗靠他救命,每月来纳进俸,谁敢少他一分?手下贼头,何止千余。所以奇珍异宝般般有,堆玉积金事事强。只少一件,年过六十无子,生一个就死一个。也有怀孕的,到老不见个苗。一屋老婆吃饭罢了。如此大钱,他平生一文不舍。就是人情往来,百钱的也没有。因这靖康皇帝喜花石纲,他就开了花石店。苏杭盆景无般不有,在艮岳后街上。那时士大夫家家俱尚花石,一盆虎刺,有卖到三百两,挣钱更多。道君皇帝也常取进去,有好的赏赐五百两。直到金兵过河,还拿将大天平称银子。家下盖造楼房不歇工。
  他小舅子袁指挥,和他对门居住,是世袭鸶仪卫指挥。五十多岁,只有一女,叫做常姐,常抱到沈家玩耍。且是生得眉清目秀,一个小小口儿,乖巧伶俐当不得又会哄人。沈家没个孩子,常是姑娘长,姑娘短,哄得沈三家一群妇人,看如宝贝一般。常是过来玩耍,一二日不肯放回去。年长十岁,又好个苗条身子。就学念曲识字儿,见了骨牌,一见就会。又早缠的一点点小脚儿,梳着个小小假髻儿,就是个小牙人儿一般。没人不爱。后来两下亲戚走的熟了,因沈三家无子,众妇人就商议:把常姐过继来,养着玩耍做伴。袁家娘子不肯,只许两下走着都叫爹娘。那常姐又会哄人,娘长娘短,叫得沈家老婆比亲生的还稀罕他。衣裳金珠坠子,常常的送来不绝。
  后至金兵乱了,沈超寰算计这金银宝贝,尽是不少,那里去藏?就在那住的群楼花洞水窖之下,穿井有十余处,把金银打做大砖。用漆漆了一层垛起,约有二丈余深。使土培平,铺上砖石。偌大一个大宅院,那里去找?却暗暗记了不提。看官,你道这个妙不妙?正是人心如此,天意未然。有诗道得好:
  百岁光阴苦不多,劳心多算欲如何?充饥不过三顿饭,覆体能穿几匹罗?金玉千箱尤盗贼,田园万倾怕催科。夜来脱袜离魂壳,一个铜钱带得么?
  且不说沈越藏金,痴愚可笑。且表这袁指挥家女儿常姐,那日从沈家过了二日,头痛胸闷,赤眼红腮,只是要睡,不住声的哭,几日全不饮食。忽然夜间和她母亲睡在床上,只听她忽然大叫一声,跳起来,两眼圆睁道:“这家事不是我转盗与人,是你许下谢他的。就是嫁了人家,也是没奈何。谁见我接他过墙来,先奸后娶的?”说毕,又大叫一声,满地打滚。一似有人打的一般,身上一块青,一块红。哭了一会,就没了气,只是心窝乱跳。吓得袁指挥夫妇,半夜点灯,叫着常姐,只不答应,两个小眼闭的紧紧的,脸似金人一般。两口儿哭得没法了,半夜里去叫前门上师婆老刘来看。说是中恶,拿符水桃枝香纸银钱,剪个纸人儿,用浆水往东方送,说是遇见鬼了。守到天明,只是不醒,慌的对门沈家一群妇人都跑过来围着,哭我的娇儿心肝,乱成一块。拿姜茶凉水往小口里灌,那常姐那里得醒。只是大家抱的抱,哭的哭。把她常穿的一件大红皱纱小衫儿,扎花白绫比甲儿,豆黄扎花小裙儿,替她穿上。又把一双金嵌宝石小白玉坠儿,给她带在耳朵上。忙忙把个小油髻儿,红绳儿扎在小小发辫上。插上两朵珠花,换上一双小小红鞋,停在房里小床上。大家围着痛哭,那沈越过来,看了一阵,也自心酸。叫人去看杉木去了,又叫黄医官取抱龙丸去。袁指挥娘子倒在地下,哭的昏迷,众人劝个不住。
  不一会,黄医官进来。妇人且躲开。黄医官只用一指先按右手尺脉上,又看了关寸二部。一会又取右手心脉肝脉三部俱看完。笑道:“姑娘不死,非三日即五日可以还魂。此是业鬼造冤,前生的罪,犯了个阎王关不消下药,且把这抱龙丸用姜汤灌下养她的元神罢。这房里烧香念经,方可忏悔。等三五日心口里渐温,就好了。”说毕,黄医官要别。沈越请到对门,待了一盏空茶。倒是袁指挥过意不去,封上二两书仪谢了。这妇人们守着姑娘不敢哭了。将药灌下去,牙关紧闭,又流出来了。不住手去摸常姐心窝,果然温暖,只不见有气。这妇人守着不提。却说这场因果,你道这女儿是谁?
  他也曾倚门卖俏,隔墙花影引情郎。他也曾待日迎奸,半夜星前排色阵。
  梦短的鸳鸯,前世里因缘,未能偕老;转生的芍药,初春时花蕊,又被摧残一灵不返。正在东岳案旁边,两世相寻,还是西门房院里。旧债未还新债起,前冤又惹后冤来。
  原来常姐是李瓶儿托生的。那年西门庆来京朝觐时,就托了梦在袁家寻房住下,至今生长十一岁。西门庆死后,花子虚告状,拘他对审。才知是偷托生在东京袁家。一路鬼使寻来,把阳魂捉去,昏迷不醒。却说李瓶儿被鬼使梦中牵去,到了东岳门前,还是当初死的模样:面容儿黄瘦,细弱堪怜,娇容如画。见了花子虚西门庆一干人,在衙门前。想起前情,不敢啼哭。不一时,叫到一个官府案前跪下。花子虚把那上墙唤猫,阶梯过院行奸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他陷在官司,被西门庆坑骗多金,致病身死,又将金珠锦缎,苏木胡椒,一百八十颗西洋大珠,螺甸大床,尽被西门庆盗去,约值万金;昼夜行奸,并两个丫鬟奸了娶去,一一说个详细。只见花太监跪在旁边,哭哭啼啼,诉倾家奸盗之害。西门庆无辞。司神大怒,先把西门庆箍脑夹腿,发上碓舂地狱去了。后查瓶儿与子虚,本命生辰,因何不合?以致盗财私通。判官将簿上来一看,才知花子虚命犯耗星,原该赤贫,不应有妻财之福。又因花太监家财,系盗取官物,不合成家传后。那花子虚又没有得横财的命,天遣耗星以破其家。李瓶儿原无大罪,不合私通西门庆成奸,只问个仗罪,重打一百,释放回阳。该失身娼籍,自缢而终,也是个绞罪。花子虚该托先在郑千户家为子,使瓶儿日后填帐俱在后日报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