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冷清清人在西厢,唤一声张郎,怨一声张郎。乱粉粉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调一会红娘。枕儿余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闲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掩一半纱窗,开一半纱窗。荡悠悠,梦绕高堂,曲一半柔肠,断一半柔肠。
  孙寡嘴又道:“你家走的莺莺,那里去了?今日拿着红娘顶缺填陷,这一半柔肠还不知是那一个知心的和他续上哩!”巫云急了,赶着孙寡嘴,使扇子打了一下。这席上王三官和翟员外拳行令,闹过不了。吃到三更天气,众人散去。翟员外和巫云枕设鲛,被翻红浪,再叙旧情,曲尽奉承,直睡到日上三竿,二人方才下床。这翟员外原是个脓包东西,李师师怕他气愤不过,打起官司来,今日先使巫云来试路,还要骗他个为政第二,果然一见巫云,连连睡了几宿,窝盘的一句闲言也没有了。巫云枕边言说着:员外留下她,情愿借个名色,赎出身子来,“若脱了苦海,和你一心一计,服侍你到老。我一片真心,只在你身上。从今后一个客也不见了。替你理家上灶,死也不辞。”说的翟员外十分欢喜,说巫云不曾坏心,虽在李师师家,比门户里粉头还高一等儿,也就同心应允了。到了次日,叫孙寡嘴去和李师师说:“既然送过巫云来,还做亲戚,两下走着,把我那财礼只退出五百两罢。”李师师又不肯退,翟员外又不肯依,正调停不来。
  世间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茶客叫汪引之,汴梁久住,开茶店,平日认得郑玉卿。那一日在扬州钞关上,望见玉卿在船上拜客。到了东京,闻翟员外贴招子,为拐带人口,许多财物,报信者许谢银五十两。就来李师师家说信。李师师急急传将翟员外来,细细问。是八月中秋在扬州遇见,今已半年,那里找去。汪蛮子说:“我管过江去跟寻。”这李师师家也许了个谢礼三十两。因这一个瞎信,翟员外又得了巫云,且顶缸着,李师师使孙寡嘴来说:“日后银瓶回来,我也不要巫云了,就做了银瓶的陪嫁罢。”因此翟员外不好来讨这财礼,只得大家听听信,再讲不迟。
  到了一年终,汪引之又来传信说,郑玉卿在扬州和盐商卖盐,有人见他在盐船上。翟员外听此信,不由的不恼,又是想人,又是想财,去开封府递了个失盗奸拐呈词,领了两个做公的,要同汪引之亲上扬州,必定拿郑玉卿来。看了个出行日子,雇了一个长行骡子,同两个家人,和汪引之起身去了。
  这巫云在家密密叫将李师师家人来,把他开的布店内,青白布五六百筒,开放箱笼,金银酒器,绫罗尺头,连夜俱抬在李师师家来。李师师却寻了一个现管金营的参将云离守来,讲着和巫云包一年,不要身钱,一顶轿子,暗夜里抬去,还要先告他害了巫云人命,和他鬼混,好遮这银瓶的事。
  原来云离守是清河县人,与西门庆是亲家,因清河县乱后,在汴京做武官,现管辑捕提刑,因此李师师靠着他,第二次骗了翟员外,假使老汪报信,把翟员外吊虎离山,好盗他的家财。你说这人家,巧也不巧?总因翟员外一生使憨钱,知道是个死狗,与他这个绝户计,未免太狠了,自然要奸巧生出祸来,天无不报之理。
  却说翟员外到了扬州,访问半月,那得个郑玉卿的影儿。汪引之说的话,似真似假,通不认帐,只说是船上儿见他拜客,又说是或者人有相貌相同的,只怕我错认了,一时间两三样话,真是捕风捉影,反费了盘缠二三十两,大家回汴梁来。翟员外有守店的家人早来接着,说巫云姐把楼门都开了,布匹、银钱、家什盗个罄净,往李妈妈家夜去明来,如今不知到那里去了。李家反来咱家要人,和咱打官司,要在衙里提刑云参将案下去告状。翟员外听说,险不气破五叶莲肝肺,冲透三毛七孔心,气的滚下骡子来,一声儿不言语。醒了半日,才进的汴梁城。进门一看,只见楼上皮箱一个也没有了。使人去叫孙寡嘴,这一班班儿帮闲光棍,怕李师师家有手眼,明知道要打官司,俱躲在外县,访赌博讨抽头去了。这边李师师知翟员外回来,定不干休,一面使巫云送到云参将衙门里,先递了一张谋杀人命事的状案候着他。等得翟员外到家,次日云参将使四个辑捕的,一条绳子拴去,不由分说,问了几句话,说奸霸良家女子,谋杀人命,匿死无迹,先责了二十大板,打入囚牢,罚了五百斤硝黄,军前使用。翟员外反使了百金央上司的情来,共费三百余金,才完了一场官司。李师师使人上门,每日要巫云,只得忍气吞声,不敢提起。又是兵马时候,各衙不准状词,翟员外事因嫖起,先自不正,那里敢去告状?
  到了次年,金人袭取汴梁,这宋朝的将官,逃的逃,杀的杀,刘豫为王,俱换了一班番将。那一时是金将粘罕管辑捕盗贼,为城池的事,好不利害,略有些罪过,不是抄家,就是斩首。这一时李师师家,越发装起门面来,大开着巢窝,买了十四五个粉头,叫人串戏,演习吹弹。那些番兵营将,成群往来不绝。后因兀术太子选取宫人,齐王刘豫奉令各处搜括。李师师偏是抗法,先与这金朝大将军干离不府里娶的这些太太们秘通了线索,把他收在御乐籍中,不许官差搅扰,大番字告示门上贴起,谁敢问他一声儿?也就是个九尾狐狸玉窟兔,七十二变女妖精。
  翟员外受了两次坑骗,吃了一场屈官司,到底受气不过,写了一张盗国娼妖通贼谋叛的状词,开单款八十余条,将那徽宗末年迷惑道君、私通叛党的事,备细条揭,说他匿宋朝秘室,富可敌国,通江南奸细,实为内应。先将粘罕标下的中军官,送了他一百两银子,说这李师师宝物金银,得的宫里库藏,原该入了朝廷的。这金兵人人贪宝,又见李师师家这些妇女们,穿绫着锦的,久已垂涎,暗将此事打着番语,通知粘罕。那李师师家一字不知,只道翟员外日久甘心,没有告状的说话,那知道天不容奸,罪贯已盈,故使翟员外以发其恶。翟员外假作秘报军情,托中军打作公事,将状封进。这金将军粘罕正寻不出这样题目来,又不是良民百姓,一个娼女家,先占了个淫奸生盗的名色。即时点了一队人马,披挂整齐,传进辕门,不肯泄漏一字。原来金朝军法甚秘,行兵出门,还不知去向,只看着大旗往那里走,直至临阵往前厮杀,才知道甚么事,因此李师师全不知觉。
  却说李师师正是生日,许多官客在前厅饮酒唱戏,十数个粉头打扮的天仙玉女一般,吹的吹,弹的弹,唱的唱,到了黄昏,掌上烛来,把各样花灯点起,众人才请师师出来举贺。这师师穿着红通袖麒麟袍儿,鹅黄织锦拖边裙子,玉带宫靴,翠珠凤髻,直似王母赴蟠桃的光景。来到席前,众女乐笙箫弦索,引导着唱一套[花词]: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乘兴两三瓯,任溪山好处寻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问甚春愁。
  唱到此处,众人迎出厅来,举起大葵花金杯来满斟一杯。李师师伸出一双玉腕,带着两个金镯,才待去接,只听得街上走的马一声里响,把前后门一齐围了,早把大门打开,只见这些金兵一涌而入,唬得这些子弟们走投无路。先把李师师剥个罄尽,头上金珠,手上镯钏,乱分乱抢,只留得一件贴身小袄,好一似雨打梨花,风吹桃片。把这些浪子也都一套儿绑了。也是金朝军法,也有翟员外手段。那时封了内外门,留三十个兵把守,连夜解往粘罕衙门来。因夜晚一时不便审问,俱发在开封府仓监,以待明日发落。正是乐极生悲,恶盈祸起。诗云:
  人间天上两茫然,雨锁云收散暮烟。
  秋雁霄空终自灭,春蚕丝尽不成眠。
  已无梧叶题长恨,空折梅花报可怜。
  弹尽琵琶和泪语,黄昏青冢叫啼鹃。
  到了次日,粘罕将军进了衙门,排下一堂军牢刑具,提出李师师和这些妓女子弟来。满城东京人,谁不知一个李妈妈?看的人挨肩挤背,真是人山人海,俱道:“这李妈妈也是享过了福,经这几番大乱,不曾失他一点体面。今日这一件事,毕竟他久有手眼,到底还不相干。”也有说:“这个老狐精,迷惑了朝廷,把宋朝江山都灭了。他还打着旗号养汉,享尽了富贵。今日定是天报,那有还叫他清净无事的理。”外人议论不提。
  却说金朝的法度,没有甚么三推六问,况是一家乐户,有甚么大事。粘罕在堂上一枝槐树下盘膝而坐,先叫上翟员外问他起祸根由。翟员外细说了一遍,说借银瓶骗去三千余金,又使巫云来假说是赔人,使汪蛮子报假信,又偷了家资二千余两。说的粘罕一班儿番将大笑起来,指着翟员外道:“看你这个嘴脸,还要嫖他。只好当个脓包忘八罢!”叫上李师师来,看了又看,“这等一个娼妇,还要接了宋家的皇帝,他如今在五国城,你也该替他守守情儿,才是婊子的体面。如今开着大巢窝,连如今皇爷抽选都叫不应。你好小手段儿,我且看看你这白屁股儿!”即令动刑。皂隶剥去中衣,先打了二十大板,可怜把个白光光、滑溜溜、香喷喷、紧、两片行云送雨的情根,不消几下竹篾,早红雨斜喷,雪皮乱卷。在旁围的人,先也恨他,到此心都软了,不免动情伤感。又是一拶四十敲,滚的云鬓如蓬,面黄如纸,口中乱叫,比那枕上风情、被窝中恩爱还叫得亲热。粘罕将军看不过意,也就分付放了拶子,差人送入女仓。把那些丫头当官卖嫁,并家私籍没入官,以充军饷。这些子弟们,不合昏夜宿娼,每人十板。一面追了供状口词,申与四太子王爷,文书做起勘语:
  看得娼妇李师师,峨眉不肯让人,因而蠹国。狐性偏能惑主,遂至倾城。以章台为御苑,有游夏庭之淫;指辇路作私巢,甚烽举骊山之罪。乃至倚六贼为门户,通四冠作腹心。盗内帑之金珠,僭娼优而佩。九尾之狐,迷人白日,千尺之蟒,肆毒青丘者也。久宜藁街明诛,姑以原赦减等,遵依新律,入官配军。家私充饷;其一应妓女,分散为奴,以备军赏。大金  年  月 日为盗国娼妓等事一案
  粘罕将勘语口供一一申报了兀术王爷。李师师将养了一日,唤出监来,同一起粉头过了刑部,即时有一番将,因看马有功,当堂批了领状,领去为妻,往辽东养马大凌河去了。将那所住的秦楼舍为佛寺。其余女子分入各营,也有叫他做戏的;也有番妇毒狠,叫他扫粪拾草的;也有挑水放鹅鸭的。抄没了家财,一一入官,不下二十万外。把一个锦秀花丛,不消几日,化为瓦解冰消,真是繁华一梦:
  杨柳丝丝弄春柔,烟缕织成愁。海棠过雨,脂胭零落,花事都勾。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远秦楼。相思还在,汴河西路,御苑东头。
  这李师师悽惶惶,身无寸丝,手无文钱,随着一个七十岁的番军往营里去了。原来这个番军先有一个老婆,是西番回子家女儿,嫁了七八个兵,才嫁这个老军,生的一面黑麻,钩鼻大口,浑身上下都是皮袄,每日打骂的老公全不着家。忽然见这老兵领着一个妇人走进门来,打着番语问道:“那里拾来的?”老兵说是王爷赏的。这老婆坐着炕上,李师师进来,只得磕下头去,起来在旁侍立,又不省得他的言语,只向老兵说了几句番语。那老兵取了一根担钩,两个木桶,叫李师师向井边打水来做饭,与老公吃。那老婆也不问师师是甚么人。只得两眼垂泪,取过木桶来挑起,真有千斤之重。这李师师那晓得这个滋味?出门来,又不知井在那里,惶惶而去,不知终究性命如何。正是锦屏翠被香犹在,垢面蓬头事不同。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三教堂青楼成净土 百花姑白骨演重门
  碧云飞处隔蓬莱,香径烟消种绿苔。
  梦里关山何日到,书中鸿雁几时来。
  团香和就相思泪,碾玉雕成百艳脂。
  莫向人间枉惆怅,刘郎岂合老天台。
  这八句诗,单表繁华声色,一过即变凄凉;寂寞凄凉,久住反生趣味。那绿珠绝代风流,终不免坠楼之祸;张丽华倾城国色,也难逃沉井之灾。譬如月缺花残酒阑人散。假如月过十五,依旧光明,花过三春,终年开放,休说天地造化不能有此力量,反觉日的光明也没趣,花的颜色也没香,所以珍馐美味一饱即休,妙舞清歌兴尽即厌。天地间事,原有盛哀聚散,在世为苦乐相循,在天为轮回相转。今日李师师受过了繁华富贵,该有此灾祸,以准折他淫奢享过之福,充配与荒朔穷军,远窜在沙漠地方,理当如此。不消说风花柳叶,一霎时雨卷风披,飘流而尽。却说他十万家私,骨董玩器,名人诗画,三代印章,多有大内贵重之宝,俱被金兵一时抄没入官。异玉奇香,不知贵重,多赏与军士换酒吃了。只有一座师师府,盖的秦楼楚馆,曲榭回廊,楼阁亭台,花园池沼,似小王府一般,封做官家所有,作了五千官价,没人肯买。俱嫌是娼优烟花之地,良家女子不便居住,因此闭了年余,无人来问。
  有一个住在大相国寺的月光和尚,要募化众坛越钱粮,情愿出二千金,来改成准提禅院,大开丛林,悬起钟鼓来,招十方贤圣安禅讲法。投在齐王府中军提督标下,请了刘豫的令旨,不日纳官价,就要兴工造像,开堂纳众。
  不料这法华庵尼姑福清,因在金将军粘罕府里,时常进宅,和太太们宣卷唱佛曲儿,因此结了一会,都是番婆太太,连这干离不大将军府里李娇儿、李桂姐、韩爱姐联了一个大会。每位太太一月出五两银子,雕准提菩萨,俱随着吃准提斋,常常送茶米油面,到法华庵里去随喜。这些金营太太们,坐轿的,骑马的,一个小小庵子,通坐不下,商议要另盖大殿,起造禅房,接引十方,一时间没有这个落地。后来听得李师师宅子入了官,因是在汴河西,与这些行院勾拦相近,不是修行的住处,也没想起来。因听的月光和尚要出二千银子,投齐王府建寺,福清就想起:“既然僧家好住,我们尼姑如何住不得?”因此交通了众位太太们,说与兀术四太子、宫里娘娘得知,说:“这李师师宅子,是宋朝徽宗游幸之地,原该入在王府,因何齐王就卖了二千金与僧人建寺?这西河一带,都是娼妓乐户,男僧也不便往来,倒是尼僧住在此地,还方便些。就做王爷娘娘的香火院,日夜诵经,护国安民,延寿生子,可以长久的。”那王爷娘娘一闻此言,因兀术太子还未生子,即时传了福清师徒三人进宫来,要舍寺雕白衣送子观世音,与王爷求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