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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梦
不则一日,那姑子福清常常到孔千户娘子这边来,央梅玉做些针黹。因佛堂石榴花盛开了,姊妹二人要往庵上去看花。金桂有心要细细端详这严秀才,恨不得撞个满怀。那日同梅玉过来,到了姑子房里,吃了茶,走到韦驮殿旁一个小门进去,见大红千层石榴花开得火也似红。姊妹二人每人折了两朵插在头上。才待要走,只见严秀才从书房走出来,看见两个少女,慌得忙忙走回,不敢回头,一直进去了。这金桂姐倒只管留恋,拈着花儿玩耍,见秀才不出来,各自回房不提。
从来机会相凑,成了好事;有些缘法,总不相干。那时正是五月,天气渐渐暄热起来。忽然连连大雨,就下了三昼夜。汴河水涨起来,把人家小房破屋,倒的倒,漏的漏,常是半夜里大家不睡,怕屋倒压死。谁想这严秀才住的书房,俱是乱后破烂草房,上漏下湿,到了二更时候,听得忽喇一声,好似天崩地裂一般,把那垛破墙从根下直倒在地,恰好与金桂姐卧房倒通了。金桂姐忙起来穿衣不迭。那时天热,只穿得个红纱抹胸儿,连一条中衣也找不见,白光光的赤着身子,正然害怕。只见严秀才在房中间里看书,还点着灯哩。正忙不迭,把灯盏拿起来照着,收拾被窝。这金桂姐在黑影里看得分明,不觉淫心动荡,想起白日间折花遇着他,几番勾搭,再不上手;今半夜无人,姻缘凑在这里。趁着灯影,半暗不明,往秀才屋里,直走到床前道:“哥哥救我则个。”严秀才见一女子忽然走到面前,光着雪白的身子,吓了一跳道:“你因何这样来,什么道理?”一面说着,这金桂早钻入秀才的床上帐子里去了。严秀才见他如此慌忙,把灯放在桌上,一直走出屋来。外边大雨如注,哪里站得下。看一看韦驮殿里琉璃灯还点着,忙忙走入韦驮殿来,以避这夜半男女之嫌。走到韦驮面前,可霎作怪,只见那琉璃灯大响了一声,似爆竹相似,灯光一晃,好似个明月放光,金盆献日一般。但见:
非黄非白,如月如烟,圆陀陀一点灵光,明朗朗满空献彩。浊垢扫开千佛影,中悬宝杵;琉璃普照八功德,里涌莲花。无生无灭,牟尼顶上白毫光;为净为明,舍利珠中金梵塔。
单说这佛法中,“不可思议”四字,概尽一部《法华》。世上的事,人人思议到的,都是聪明机巧、伎俩权术,总因妄想生出揣摩,以此去测天量海,那有窥见一斑的?这严秀才为金桂淫魔,在半夜无人暗室之中,略有些邪念,岂有不动之理。那少年轻薄子,正要窥邻窃色,选伎倾家,何况美色女子,脱得赤条条,一个现成茶饭,那有不领受的。只因严秀才一点正气,这些女色,从不曾看在眼里。因见金桂淫奔进他卧房,裸体相亲,不敢久留,竟出门走入韦驮殿来,只见殿上琉璃灯忽放出光来,照得满殿上如明月一般,岂不是“不可思议”功德?这书生又是羞愧,又是惊惶,只得在灯光之下孤孤站立,唬得战战兢兢,一似那女子还赶将来一般。幸得大雨倾盆,一宿不住。又怕屋倒了,打死此女在我床上,不能自明。心里一上一下,真如舂杵相似。后人有诗赞严生正大不苟处:
暗室欺心有鬼神,功名原不付淫人。青蝇未可污全璧,明镜岂容点片尘。慧剑谁能除妄想,欲河常见陷迷津。鸡鸣风雨沉沉夜,才信光明大法轮。
却说这金桂见秀才去了,只在床上倚枕而卧,春心如火,欲水如浇,还指望他去去就来。起来把灯一口吹灭了,今番回来,一把拿住他,定不肯轻轻放空。等到半夜,大雨不止,直到天将五更,没奈何,走下床来回房不提。那知道风雨深夜,正是鬼神出没时候,那半空中夜游神和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各样神灵看得明明白白,夸道:“好个严秀才,真个见色不迷!”一点阴骘,一宅之内灶君五道,一坊之内土地神祗次日奏知城隍,申报阴德去讫,后来中了金朝状元,在后案不提。
却说严秀才在韦驮殿下坐到天明,雨略住了,才叫了福清师徒去看看破墙。到了书房门首,见一双小脚踪儿在泥里走得横三竖四。他心中自明,不好讲得。那福清姑子也有些疑惑,说:“严秀才书房,如何有妇人脚迹?”各人怀心,都不言语。看了破墙,和李奶奶家通成一处,甚不方便,等天晴了,叫几个闲汉来,快砌起来,省得两下不便。这严秀才趁此机会,就把那书桌床帐一时间叫人都搬回家去了,只说是屋破难存,把淫奔之事一字不肯提起,恐坏了人家闺门,失于刻薄;又恐此女所求不遂,不是悬梁,就是落井,连人命也是有的,因此默默无言别去,寻师取友读书去了。后来金桂的淫孽,自然灾祸难逃;志士的清白,自然功名大起。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排善类重立党人碑 杀忠贤再失河南地
自古孤忠独立难,谁能一手障危澜。
女娲欲补天仍破,精卫空衔海未干。
杨柳风轻争向暖,松杉水冷不知寒。
柏床呼渡终何益,父老伤心血化丹。
却说这宋高宗南渡建炎三年,立了汪国彦、黄潜善为相,因见高宗惧怯金人,力主和议,恐建康只隔一江,不能自守,要走到杭州建都,改名临安,不日渡江南去。那些文官李纲、张浚、赵鼎、张所,武将岳飞、韩世宗、刘琦、吴等,苦苦劝留北方,恢复旧地,俱为汪、黄所阻。因恐大臣们不服,就上了一本,重修神宗、哲宗实录,把那《元佑党人碑》,从新印行天下;把王安石、蔡京、章一般奸臣,说是君子;把司马光、苏轼、程颐、刘挚等一班指为党人。凡系党人,俱是黑字,凡系奸人,俱用朱字。就说李纲等一起忠臣是沽名钓誉,专权误国。因与金人讲和,把李纲练就兵马钱粮尽行停止,贬谪往江西去了。凡系讲恢复的,指为党人,一切不用。把王安石的亲书颁行天下,依旧要配享圣庙。那些王安石、蔡京门下小人,渐渐出来用事,着谏官上了本,贬谪的,正法的,这些奸臣们一个个追封的,加谥法的,复职的,谓之讲和。
又可笑这些邪人们,也不讲军机大事,也不管金人到江北,依旧这个一本,那个一本,某人该封荫子孙,某人该加赠某官,终日在朝内尽夜讲修恩怨,各立门户起来,彼此拜贺,日日挂扁送屏,忙个不了。又用了许多新人充京营都督等官,各领札付。真是一张告身,不能博得一醉,大家上下胡混。这些为国家的正人,明知无益,也就退位藏身,一凭汪、黄主张便了。
古人说这一个“党”字,贻祸国家,牢不可破,自东汉、唐、宋以来,皆受这“门户”二字之祸,比叛臣权宦、敌国外患更是利害不同。即如一株好树,就是斧斤水火,还有遗漏苟免的,或是在深山穷谷,散材无用,可以偷生。如若在树里生出个蠹虫来,那虫藏在树心里,自梢吃到根,根吃到梢,把树的津液,昼夜吃枯,其根不伐自倒,谓之“蠹虫食树,树枯而蠹死”。奸臣蠹国,国灭而奸亡,总因着个“党”字,指曲为直,指直为曲,为大乱阴阳根本。这个“党”字也是圣人说过的,只是党有邪正,自然分了恩仇,君子说小人是党,小人说君子是党。那孔子也说“吾党之小子狂简”,又说“吾党有直躬者,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君子群而不党”。若从东汉说起,先有一班君子,陈、荀淑、李膺、陈蕃、窦武、黄琼、刘宠、范滂、郭泰等,俱是一时大贤,只因群贤附和太众,互相夸奖,成了风气。每一会葬,常有七八千人,编出个号来,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厨”、“八及”之号。
那时儿见宦官专权,群贤匡扶汉室,剪除了几个。后来十常侍专政,就说诸臣结党,谤毁朝政,把这些范滂等贤人君子捕的捕,杀的杀,株连钩党,不下千家。到了灵帝,黄巾贼起,钩党不绝,因何进要诛宦官,借兵边外诸侯,董卓、曹操进来,乘乱才亡了汉家天下。这是第一个“党”字。到了唐宪宗时,朝内李吉甫与李绛各有朋党。后来李宗闵对策,每每讥刺李吉甫。至吉甫之子李德裕进位宰相,遂修恩怨。因降了吐蕃,牛僧孺忌德裕有功,上了一本,说待四夷以信,不可收吐蕃的降将,遂还与吐蕃,分裂而死。因此两相水火,做牛、李之党。藩镇分权,唐室衰微,李德裕、李宗闵党祸不解,因此说“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后来朱温篡位,白马清流,杀了千余人,只因这“党”字。到了宋仁宗朝,正人君子不少。元佑年间,又立起“党人碑”来,王安石、蔡京为首,把司马光一班正人贬尽杀尽,才有了金人之祸。直到高宗南渡,还有这个党的根在人心里。只因士大夫做秀才时,全不为朝廷,只以报复为主。这个“党”字,可不是累朝廷的祸根?到了高宗建炎五年,宗泽守汴梁,死后曲端为大将,守着宗元帅的规矩,略有进取恢复的光景。不料张浚听信汪、黄之言,就说曲端靡费了国家钱粮,久不进兵,把一个忠臣贤将斩了。这些旧时招抚的王善一班名将,一时尽行散去。那些各营人马,逃的逃,叛的叛,屯田的也不屯田了,守堡的也不守堡了。数年辛苦收拾的残兵,一朝而尽。用了一个不清不浑的杜充,系汪、黄门生,来顶曲端的缺。一到了汴梁,先把军兵的月饷减了一半,又要加派钱粮,使百姓养马助饷,弄了一个稀烂,不在话下。
却说金营里兀术四太子、干离不、粘没喝等,只因宗泽守住汴京,河上立下营寨战车,件件有法,又且足智多谋,几番河上大战,金人大小败了十三阵,不敢再过河来,只在山东地方侵掠,攻取了许多府县。刘豫是济南府知府,原是个生员,为行检革了前程,在京先例做了个监生,乘着大乱,先钻营了一个知县。到了徽、钦北去,中国无官,就谋干了济南知府。原是无耻的小人,见金兀术兵到济南,开门迎降,即时学起番语来。又遇见营里一个得罪的材官,名唤刘安,原是他叔伯兄弟,自那年金兵入关掳去了,如今做个小材官,在兀术左右,把刘豫的本领,投北的诚款,细细在兀术面前帮衬他。
一日兀术传进刘知府,要问取汴梁之策。刘豫忙跪下禀说:“天兵一到山东而降,已知天意了。这汴梁已在掌中。今闻宗泽已死,曲端被张浚杀了。除此二人,南朝再没有战守之人了,正好乘机进取,攻其无备,可不战而得。只是一件,不愁汴京难得,只愁汴京难守了。汴梁虽系残破,原是历代帝王建都之地,又接连太行山寨,千里不继,还有百万人民。如不得一个中国之人,在此屯守,只以杀伐为威,这些三河豪杰,一面顺了,一面又反。金朝兵马虽强,时去时来,又要专力图取江南,得了汴梁,反不能守,反为心腹之患,首尾不顾,把金朝兵马分做两截,腹背受敌,大为不便。毕竟以中国人治中国,立个金朝行宫,存下一枝大兵,方可长久。是为万全之计。”兀术大喜,即时上了金主一本,使刘豫署河南,封他为齐王,即领粘没喝人马袭取河南,刻期渡河。有诗为证,单道汉人可笑:
莫道生为草莽臣,受恩深处结成亲。
宋人学得金人语,还替金人骂宋人。
话说刘豫领兵袭取汴梁,恰遇着宋朝刻印《元佑党人碑》的时节,把一班忠臣良将,人人解体,个个离心。汪、黄二人,专以逢迎皇上,要日日南奔。这些将士,有忠义的,专以志在恢复,日日想北伐。后来把赵鼎、张浚一班人,或是贬谪远州,或是调任闲地。这些忠良武将,岳飞、吴等,分往各路,全不把汴京在意,一似全全舍了河北与金人,免他来争江南土地的一般。早有人将南朝信息打报与金营兀术知道,汴京无人镇守,武备懈驰。金粘没喝原是得过东京,掳徽、钦宗北去,走过几番,路熟,不消用乡导官的,指日从燕京大兵十万,明说是收江东,却暗地里改路,昼夜行三百里,到了汴京,如入无人之境。原是金兵杀破胆的,又因宗元帅亡后,兵马钱粮,一概废弛,谁敢来与金兵对敌?连夜渡河,至汴京城下。
这些城里城外百姓们,抛家弃室,也有往山里逃的,也有往城里躲的,总是在外的要求进城,在内的要求出城,这村里要往那村里躲,那村里要往这村里躲,母哭儿啼,逢人就杀,好不可怜。有诗单说离乱人民,遭这大劫没处逃性命,多少佳人才子、图书玩宝,死的死,烧的烧,把个文明世界,一时草昧起来,不免有陵谷变迁之感:
故王宫殿夕阳多,田室轻移势易过。汉喜功名迷甲第。唐遗词赋吊山河。花明绣岭疑环,鸟唤荒原送薤歌。常叹袁晁冤险似,郭门东市路如何。
这一首诗,单表宋朝因这党人起祸,专以门户修复嫌怨,致令今日国破人亡,自然身家不保:
椒房紫禁帝王身,楚炬焦烟夜火青。
太庙金环争出市,玄堂玉碗永辞陵。
障泥乱割芙蓉锦,缀甲群分珠翠屏。
不信芝罘容马走,秦庭汉阙昔曾经。
这首诗单说金兵进了汴梁,把宋朝陵寝发掘了,原有宋太祖传至徽宗的九庙神主,虽然孟太后移去江南,那九庙不忍毁废,春秋依旧设祭。今被金兵焚尽,把太庙黄绫锦帐珠翠围屏,分了钉成衣甲:
广陵洛浦芷妹仙,泥水熏香伴茗煎。
画里明妃啼马角,笳中蔡女咽狼烟。
风飘蝶舞浑无梦,水泛桃花不记年。
青鸟已归雁浦冷,令人徒忆美婵娟。
这首诗单说金兵一入汴京,把这良家妇女、有名娼妓,凡系美貌少年,一概收入大营。那绝色的献与兀术,富贵之家叫他倾家取赎;如没人赎的,或嫁在娼门,或配与兵士,那些佳人不知死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