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樱桃送过茶来,银瓶呷了一口,轻轻放下。想起那日清明,爹娘送我过沈家,多少妇女顽耍,如今孤另另一个亲人不在眼前。掉下泪来,又唱道:
  【解三醒】俺怎生有听娇莺情绪,谁待去整花朵工夫。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怕提壶,三春别恨调琴语,一片年光揽镜虚。消魂处,多则是乌啼冷夜,梦破余香。
  又想一回。这当日说圣驾在李妈妈家楼上,见俺一面,就遣了两个内臣,捧着羊酒金缎,聘俺入宫。因何又送在李妈妈家来,今日说是要亲选,明日说是要亲选进宫。等到半年时,留我在他家,全无消息。看来此话也不辨真伪。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哭着又唱:
  【北寄生草】不语花含悴,长颦柳怯舒。冰壶迸裂蔷薇露,兰干碎滴梨花雨。珠盘溅湿红绡雾,怕襄王暮雨近虚无,为谁断送春归去。
  按下这银瓶悲怨,独坐伤春不提。却说洛阳有一富家员外,号翟四官人。在徽宗朝纳粟,做到金吾卫千户之职。他家私万贯,富甲一城。因投在蔡京门下做干儿,又和翟管家认同宗。才做了这个官。为人虽有些浮财,悭吝贪鄙,寻常一个钱不肯使,却有一椿毛病单好嫖婊子,不甚择好歹。家下娶了两三个院里人,也花费几千银子。他生的一脸赤麻,大鼻凹额,一部落腮黄须;五短身才,丰领大肚,倒是富态气像。只言语粗俗,一身厌气。常在巢窝里走动。这些浮浪子弟,有郑千户儿子郑玉卿,王招宣府儿子王三官,这些小帮闲。沈小一哥、刘寡嘴、张斜眼子,都逐日陪他们在巢窝里打成盘。只有郑千户家儿子,今年方十八,因他生得白净面皮,苗条儿典雅,从小和这些人们有些后庭朋友。也学了几套南曲,吹的好箫,蹴的好气球;又有一般武艺,打得好弹弓,一日也打十数个雀儿顽耍。就是个女色里的班头,帮闲中的领袖。那翟四员外因这李师师家在城外第一条胡同大开了巢窝,不比以前借着官家名色拿腔,他和这班人常去闲串。那李师师家有十个丫头,也会品竹弹筝,折牌识字。
  有个侍女巫云,有些姿色。翟员外嫖了几夜,不见出奇。他闻的李妈妈家有个银瓶姐,是选了进宫的,不出来见客。李师师养如爱女。真是倩人施粉黛,不自着罗衣。这翟员外也就有个扳高之意,只不知这李师师的口气。又知他是使大钱的。自家又不肯破钞,正自两难。
  却说李师师把这银瓶作养的花朵一个玉人儿,每日口里噙着他,儿长儿短。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好歹拣了天下头一个风流才子,做我的女婿。成了亲决不肯把你做下贱。他却在外边声扬出去,是当初道君皇帝亲自选过的才人,就要进宫,遇这大乱,才撇在这里。比我女儿还敬重他,谁敢使他见人。又教银瓶隔院弹筝,隔窗度曲,楼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红颜送盼。这是娼家惯会拿人的手段,不消细说。后来因徽宗北狩,李师师故意捏怪妆妖,改了一身道妆:穿着白绫披风,豆黄绫裙儿,戴着翠云道冠儿。说是替道君穿孝。每日朝北焚香,俨然是死了丈夫一般。自称坚白子,终身誓不接客。一切人来有十个侍儿陪待,好不贵重。因翟员外是个大家,写了通家晚弟帖子来拜,才待了一杯茶,就进去了。又养着两个穷内官,时常在门首立着,一似相宫禁一般。又常见人啼哭,说是道君托梦。乔张乔致的,扯天大架子。那翟员外和这些丫头说要娶银瓶的话,人都笑他出不起银子。那日翟员外在客厅上坐下,侍儿巫云陪着吃茶,只见揭起帘子,一阵异香袭人,一个女子遮着脸往花园里去了。但见:
  婉若游龙,轻如飞燕。淡扫蛾眉,却嫌脂粉污颜色;松笼蝉鬓,天然风致胜铅华。裙拖湘水,织就一枝梅。髻挽巫云,斜簪三寸玉。对客欲回遮舞裙,见人惊走露莲钩。
  原来有座花园在后河岸边,须从客厅前过。银瓶住着一间小阁子,在花园旁边。每晚去花园内小亭上,或是弹琴看书,和樱桃侍女斗骨牌顽耍。这日李妈叫他采茉莉花儿晚妆,不知有客,走不迭,使一柄湘妃金扇遮着脸,笑嘻嘻过去了。险不把翟员外,惊开五叶连肝肺,酥透三魂邪骨心。问巫云过去是谁,云姐笑道:“翟大爷,你猜猜。这就是你算计的那人儿。只怕你的福小,消受不起。”翟员外知是银瓶姐了。呆了半晌,问云姐今年十几岁了。巫云道:“今年十六岁。长的苗条,就是十八九岁的。又称他阮、筝、琵琶、琴棋、书画,在沈员外家就学全了。俺这门里还学不到他精处。俺太太不叫他见人,知道他出来还了得。”翟员外和巫云说:“我拚出一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和你太太说,我梳笼他罢。”云姐笑道:“俺太太要一千两银子下财礼,还怕不肯。你说梳笼他,这又是巢窝里讲包月的话了,少也得三五百两银子。还怕俺太太不肯放口哩。我不敢说,你另央人探探口气儿。”又道:“俺太太常喜郑玉卿会吹得好箫,你着他来说过,俺再替你帮衬。”喜的翟员外摇摇头,大踏步去了。不知将来银瓶和翟员外姻缘成否如何,有分教花柳巷中癞蛤蟆空想天鹅肉,雨云台畔野鸳鸯别续塞鸿群。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给孤寺残米收贫 兀术营盐船酬药
  风吹花片过溪头,或落重或落沟。
  奴有卫青能尚主,功如李广未封侯。
  穷通每自机缘合,巧拙难将理数求。
  邹衍谭天聊自慰,免将幽愤看吴钩。
  却说那徽宗朝一个有权有势的蔡京,他父子宰相,独立朝纲,哄的道君皇帝看他如掌上珍珠一般。不消说那招权揽贿,天下金帛子女珠玉玩好先到蔡府,才进给朝廷。真是有五侯四贵的尊荣,石崇王恺的受用。把那糖来洗釜,蜡来作薪,使人乳蒸肉,牛心作炙。常是一饭费过十金,还说没处下箸。何况用的粳米,不知又费过多少淘洗拣择,才敢下锅作饭。他那大掌家翟云峰,又是一个小宰相。六部大堂都是通家相与。一饭常宰十只羊,只用羊耳后一块肉,名白羊汤。因有席请客百十余位夜饮,想鸭头羹吃,不勾片时,就各人面前一碗。坐客大惊,又戏说还能再添一碗没有。翟管家说快添,不多时又是各人一碗。坐客再不敢言语了。只此一两事,可知权贵家暴殄的物件不可计算。那得不报应在后。
  当时有一座给孤寺,与蔡京大师家紧邻。寺中有长老,甚有道德,守的普贤戒行。不看经,也不化缘,只领着徒弟们打草种田。拾这路上抛撒米豆菜根,大众同吃。见这蔡太师家一条阴沟,每日从寺前流过,那些剩的残饭,水面上的荤油,有二三寸厚。长老取一竹笼,将这些粳米层层捞出;用几领大芦席晒在殿前。也有些南笋香簟、燕窝麻姑,只用了嫩稍,俱撇在阴沟里。长老每日都一一捞出晒干,一封封包记。不止一年。及到金人将乱,蔡京父子先贬了远恶地方,行至半途取回正了法,把家抄籍。那寺里陈米,通通有十余囤;晒的干菜有几十篓。这长老也不肯自用,做了十数个木牌子,都写着蔡府余粮。每十石米是壹囤。
  到了东京大变,这些权臣家贬杀抄没,人口俱亡。只有蔡太师之母,封一品太夫人李氏,年过八旬以外,得因老年免罪。发在养济院支月米三斗。后到汴京失了,另立起张邦昌,谁还有管那支月米的。这些富民乞食为生,何况贫人。这老夫人左手执一根拄杖,右手提一个荆篮,向人门首讨些米度日。也有知道的,给他碗米。那不知道的,和贫婆一例相看,谁去睬他。一日行到给孤寺前,长老正在门前拾那街上残米。蔡老夫人走到面前。忙来问讯化米。长老不认,细问缘由,才知是太老夫人。不觉慈悲,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把那老夫人请入方丈,忙忙待茶。又备一盘点心,一大盆粟米粥,一碟的萝卜,一碟椿芽。老夫人吃完斋,待去,只见长老取出一本册子,上写某年月日,收蔡府内余粮若干。通计有八十余石,干菜五十余筐。那老夫人点了点头,才知道福祸灾生天不佑。官随禄尽命难长。长老合掌当胸,“禀上老夫人,此寺中有延寿堂,是接待十方老病大众的。如今不开丛林,久无人住。就请老夫人权住在此。把小门塞断,另开一门,招一个老贫婆服事。”指着寺中的陈米说道:“这原是蔡老爷的口禄,还该太太享用。老夫人只用这一囤,十石也还用不了。其余剩的米,也就着施给行路贫人,完了一场功果罢。”不二日,收拾起一所延寿堂来,支锅盘炕,请老夫人搬了住。恰好街上一个寡妇,无儿无女,情愿来吃现成饭,和蔡老夫人做伴。寺门挂一个施米牌,上写残米留众,米尽即止。
  寺前立了一个茶棚,板凳十条,宽桌数张,摆些粗碗木筷。也有吃粥的,也有讨米的。东京城里善士们,见给孤寺有此好事,都来送米送柴,人心好善,远近相传。就堆下许多柴米,立起个大粥场来。每日鸣钟吃粥,何止有三五百人。或有年老无主穷婆,俱送延寿堂去住不提。
  却说这金人干离不攻了河北,逢县破县。到了清河县,百姓逃走一半,或杀或掳,把这壮汉不杀的都拴了来。伺候攻城,推在前头,挡城上的炮箭。这掳的人不计其数,到了夜里,俱是铁镣扭锁。或十人一连,五人一连。别人不消说。
  那蒋竹山、汤来保、贲四、应伯爵、也都掳在一处。到了次日,先要把胖蛮子吊起来,打着要银子。只有汤来保,一向得了西门庆的本钱,在河下开了酒饭店;门前又卖青布,钱极是方便。吃的黑胖。第二个应伯爵,吃的大人家好酒好肉,生的油光光一个大脸,不像穷汉;又得的西门庆卖宅子银三四百两,开了两个棉花店布店,也吃的白胖。被金人吊在树上,先使头捣了十数箭,来保受不得,招出有一坛银子,埋在家里。押着老婆起银子,原来天理不容,已被土贼掘了个大坑,没有了。回来只道是哄他,可怜两口一刀丧于树林之下。又问伯爵的银子,死也不肯招。又使头捣腹脐,只一箭捣的屎流了一裤,才招他老婆包袱里有卖孝哥的壹千钱,还有几件衣裳,十两的一锭银子,两块零的金。打了三百皮鞭,见实没有,也就放了。贲四领了当铺里取东西,金人把张二官家银子尽得了,把贲四和老婆都放了。只有蒋竹山又没银子,使刀背打得鼻口里流血,打到半死没有一分银,绑出去杀,才剥衣裳,只见沉甸甸响亮一声,和一本书一个包裹,掉在地下。只道是银子,细看了一看甚么东西,但见:
  圆陀陀一条生铁,似天王手握的钢圈。响当当一个铜舌,比老人肩摇的木铎。董药师造来,杏林仗虎。孙真人执定,橘井医龙。包裹里陈皮半夏白术黄芩,数包破纸卷柴胡。破书上寒热温凉虚实阴阳,百样单方记本草。才知是歧黄教下悬壶客,扁鹊炉边卖药人。
  你道是甚么奇物,原来医家游方卖药,又没个铺面,不定个行踪,只将铁圈摇起,响动了村巷中有病的,出来取药,说是个过路郎中来了。一名曰响传,一名曰病皆知。也有投着病好了的,也有投不着病无用的,还有错用药死了的。他是草头大夫,骗钱就走,到是个救急的本钱。还有一件好处,药杀人再不偿命。这蒋竹山在外卖药久了,一闻乱信,就把本烂药方几样草药包裹起来,和那响圈藏在搭包里。蒋竹山见剥下这个东西,只道命在顷刻,那知道透出吉星来。那金将干离不,便问这是甚么物。蒋竹山才说起是个医家卖药的本钱。把个番将喜的跳起来,道:“快起来,这是个中用的,险不错杀了他。”连忙拿衣服与他穿了,教他坐下,取了一壶酒、一只大肥鸡、一块半生的羊肉,番将自己割了递与蒋竹山吃。你道为甚么这样敬他。原来有个新得妇人收做老婆,极是爱他。旧有心疼病犯了,吃不得饭,要叫蒋竹山用药。竹山进去看脉才认得是西门庆家李娇儿。嫁了张二官人,掳来营里。说此乃胃脘疼,非心疼也。不过一帖而愈,喜的个番将如得了神仙一般。也是他活该发迹,即时立了一方,名曰去寒姜桂饮。
  干姜 草豆蔻 良姜 官桂各一钱 厚朴 陈皮 砂仁 枳壳 甘草炙 茴香 香附各五分
  以上姜三片磨木香同服。
  竹山取开药包内,将咀片细药。看着煎了。一服而止。把个干离不喜的极了,赏了一锭大元宝。换了缎衣服,只在大营听用。
  却说四太子金兀术因立了张邦昌,扎营在汴梁河上。猛然得了瘟疫之疾,就要起营回京,来传干离不上东京分兵屯守。这干离不星夜马上赶去,就带着蒋竹山去治病。到了大营,见了兀术太子,说是我营里有个蛮子,会治病的到此。传蒋竹山进去看了脉,知道是受了南方暑热,得了瘟症。只用了一帖麻黄桂枝汤,竹山在面前煎了。因恐兀术疑心,先跪下饮了一半,才送与四太子吃。半夜一汗而愈。这兀术满心欢喜,赏了一件狐狸袍子,貂鼠暖帽,蓝缎番靴;又是一个马,一匹金锏,鞍辔一付。留着在他营吃一个千户的俸。一时间把蒋竹山抬在天上,就有数个番兵跟随,眼见的成了一鞑官了。过了几日,兀术的宠姬何答里夫人有病,看看欲死。竹山知道是寒症,用了一帖四逆汤。
  大附子一个去皮脐生用 干姜五分 甘草六钱分作二剂水二钟煎七分汤服。
  果然次日一汗平服如初。喜的个四太子把蒋竹山半步不离。那蒋竹山江湖嘴熟,又善奉承,兀术待为上宾。些些小事,该打的,该罚的,竹山说说就依了。满营中兵官都敬竹山,称为郎中。忽然有一起盐商的船在河下,一船是货,一船是盐,一船是粗重家器。久在东京,因大乱,要装载回扬州去。不料金兵到了,把船拿住,并盐商要杀。央竹山说分上,情愿出二万银子谢竹山。那日兀术太子打围回来,与竹山吃酒,打着紧急鼓,胡琴、琵琶、一弄儿唱的入闹,正是喜欢。竹山忙跪倒禀道:客人和他是亲戚,求不杀他性命,情愿把这货船都入官,还要谢小人二百两银子。兀术便说道:“我这里用兵使船,叫他把船留下,只不杀他就是你的情了。也不消稀罕他那二百两银子,就这三只船赏你,那盐船也要卖三千银子。”说毕,竹山叩头了。即传了盐商十余人,都是数十万之家,闻说免死,俱来叩见。兀术说:“你们俱是我的百姓,因要私回扬州,本该杀了。今饶你一死。把这三只船俱留下我用罢。”每人赏了一枝令箭,只得叩头去了。兀术使人河下看货船。都是苏木胡椒粗细布等物,约有数万金。又是桌椅、床帐、花梨木、柏楠木的家器,磁器粗重不等,约有万金之物。只有盐船,俱是蒲包载盐,用绳捆垛在船上,使粗席搭盖,又没人来买,倒是滞货。兀术说道:“将这盐都赏了蛮子罢。卖了盐,还是我官船。可不知这船上甚么物件。”正是运去黄金无宝色,时来瓦罐有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