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梦

  在那奇松古桧之下,山石叠成曲涧,激水环作清流。从山上引下瀑布,周围上下,折磴回峦,有七十二峰。各有一峰为主,俱有佳名,曰紫云峰、翠盖峰、玉几峰,种种不一,各肖其形。这山上又有三十二泉,泉上俱是芙蓉、薜荔、野菊、山花。蒙茸沿蔓在半山腰里,或悬在古柏高枝,紫竹黄杨冬青石楠之下,千态万状,俱依唐人画谱。取江浙名匠栽成,总是深山光景。
  这泉上有六十院,院内各有美人掌管,或扮作女冠道士,就是刘阮遇天台的二仙;或扮作采药仙人,就是武陵源避秦的古洞那些道院仙宫。长廊曲槛或在石缝中嵌出悬崖,或是山凹内转上绝顶,比那迷楼更巧,阿房还胜。
  这圣驾一到,各院中古董、玩器、名画、道书、棋枰、琴几、钟磬、笙歌、禅杖、蒲团、纱厨、帐、无一不备。又有那绿足赤顶的老鹤,三五成群,一声长唳,谷应山鸣。又有那锦毛长尾的山鸡,百十队乱舞乱飞,水边饮啄。这道君把国政交与蔡京,边事付与童贯。或是召林灵素石上讲经,或是召蔡攸来松下围棋,选几个清雅内官,捧着苏制的盍盏。一切金玉杯盘,雕漆宫器俱不许用。逢着水边石上一枝箫笛,清歌吴曲。这道君也不服御衣,戴一顶软纱道巾,穿一件西洋浣布,草履丝绦,筑竹曲杖,真似个大罗仙子,东华帝君。
  那日登高一望,见楼阁太丽了,又移了口外乔松千树、河南修竹十亩,俱是连土用布缠裹大船装就,万夫牵来。一时就风雨萧森,龙蛇蟠屈,真是国家有移山之力。道君就松竹深林起造花板石墙、细茅粉洞、几坐板桥,一带曲曲竹离,栽些芦苇,又是一孤村小市,渔父、酒家俱有。宫人扮成布素,另有一种风流典雅。用的是素窑古碗、水磨桌橙,潇洒清幽,好一似云林秋色画,米芾墨皱山。但见:
  岳名艮地,位镇乾宫。几条瀑布玉虹悬,四面奇峰青黛舞。山半亭台,路迳儿斜斜窄窄;水边楼阁,梯磴儿曲曲弯弯。猿啼鹤唳,时时雾锁烟笼;水绕山回,处处草香花艳。古木架藤萝,偏临绝壑;孤村依水竹,斜映板桥。凄凄风景,龙楼变作山林;淡淡云霞,凤禁忽来麋鹿。百姓膏血移到,筑怨筑愁。千里车舟运来,贴妇贴儿。翠有情留不住,白云无语笑空忙。
  到了宣和九年,外国进了奇楠香木,做就一坐团瓢,俱是紫檀香木磨成。雕阑曲槛,安在半山悬崖瀑布之上,御笔亲题曰“紫筠轩”。内设玉几、端砚、古墨、名笺、以备圣驾挥洒。善作墨鹰,自打玉玺,写宣和御笔,赏赐公卿也。就是个清客的朝廷,仙人的王帝。后来有取利的,都去网禽捕兽,栽竹盘松,连庄农不做。一个活兔有卖十两的,这促织秋蛩都卖成钱送在艮岳山草里。那些地方官进媚或献鹦鹉、白鹇、翡翠、杜鹃、玄猿、雪兔。灵芝、朱草都栽在石眼之中。又有一件怪事,向太行山顶发云的窟砻里待五更发云时候,使瓶扣住,把云气装满,飞马献上。圣驾游山时,放在石孔上,也就如出云一般。名曰,“贡云”。只因朝廷所好,天下奔走,那时士大夫各以花石相尚。一盆小竹也卖数金。终日招权纳贿,弄得个边事废弛,全无实政。童贯、张珏,引的金人入寇,东京河北各处郡县,土崩瓦解。那徽宗支持不来,没奈何才禅位与钦宗,自称太上皇道君教主,终日在艮岳上游玩。钦宗改年靖康。才用李纲,又革了以谢金人;才用老种经略,又停了经略。朝中还是蔡京擅权,谄佞蒙蔽,没人敢言。后来有个太学生陈东,率着四百监生,击登闻鼓,上了本说道,不斩蔡京,无以谢天下。那朝廷才知道国本全倾,民心已散,下了罪己之诏,以招勤王兵马。又使第九子康王,领兵救援。金人两路出兵,粘喝没攻东京,干离不攻河北。
  各处雪片文书告急,逢府州县,瓦解冰消,那有一人担挡?长驱过汴河扎营,直至城外,那些奸臣庸将,还思讲和,再无个背城一战的。金索岁币金银几百万两,倾国库藏也没有这许多。因此搜括官民,直至富户倡优,无一不尽力聚敛。那些金珠锦绣、侈靡玩好其贱如土。金人围汴,矢石用尽,把艮岳的花木砍作柴薪,那些奇峰怪石,使百姓运来的不知费几万,取来打碎了,在城上做炮屑,为御敌之物。
  紫筠轩的楠木,满城上烧的香烟不绝,把数年清供,金人一扫而尽。岂不是天报淫奢以消人怨?那时童贯蔡京二贼臣,各已诛贬抄籍,殃及平民。扳赃追贿,有妻妾分赏军兵的,有即时斩杀不留一人的。后来金人假名讲和,召徽钦入营,留住不放。到了靖康二年,把这徽钦父子,连皇后、妃嫔、王子、王孙、宫女、数千,掳个罄净,拔营北去。那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杀得万户哀号。盈城盈野。徽宗过了汴桥,放声大哭。才知是蔡京父子蒙蔽朝政。不料天下到此地位,全不思自己为君不惜民力。不畏皇天,一味胡弄到了国势不振,推与儿子,没处收拾,把个天下轻轻送与大金。幸有康王泥马渡江,才延了南宋一百五十二年天下。总是奢靡浮华,上下偷安,以致灭亡。岂止天运。看黄袍加身,便知今日青衣北狩的因果。
  宋祖开基二百秋,当时天命有人谋。契丹昔借陈桥返,兀术今来汴水游。烛影不明开斧,金失信自箕。始终亡国皆奸相,寡妇孤儿一样休。
  却说这粘没喝兵下了东京,干离不分兵攻河北。大名、衮东、青齐一带不消说焚杀之苦,百姓逃亡。单表这清河县地方,是经过一番的这些人家,一闻得金兵过河,东奔西躲,星散云飘,那有军兵守城,敢去截杀?那知县已先怀印而逃,不消金人兵到,土贼放火,乱抢起来,也是这清河县几年来,人心刁诈,士女淫奢该有此番屠杀。但见:
  东门火起,先烧张二官人盖的新楼;西巷烟生,连焚到西门千户卖的旧舍。焰腾腾火烈星飞,抢金帛的你夺我争,到底不曾留一物。乱荒荒刀林剑树,寻子女的倒街卧巷,忽然没处觅全家。应花子油舌巧嘴,哄不过潼关。蒋竹山卖药摇铃,那里寻活路。汤里来水里去,依然瓮走瓢飞。小处偷大处散,还是空拳赤手。恶鬼暗中寻恶鬼,良民劫外自良民。
  看官听说,大凡生死数定,有在劫的,逃也没处去。有不在劫的,就有活路。临时恶鬼善神,暗开那两条生死路,那一时人的聪明机巧,俱用不着。即如要往东走,忽然遇兵赶散,只得往西行,那有一定主意。人家还是男子领路,可怜月娘和这六岁孝哥,寡妇孤儿,那里藏躲?一个玳安,夹伤了腿,小玉又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出门的,见人家乱跑,也只得和玳安背着孝哥,一行主仆母子,挟着个包袱,一床布被,走出城来。也在人丛里乱走。心里糊涂,两脚总不住下,寻思一会,往那里去好。只得还往城西薛姑子庵里去罢。一时不定,只见黑雾黄沙漫漫的接天遮日,对面却不见人。小玉月娘拉着孝哥正走,那些逃难百姓总是羊群乱窜,不辨东西,如山崩地震相似。俄顷间金兵早到,但见:
  人人都带雉鸡翎,个个紧穿羊皮袄。高鼻成群,拐子军连排铁马;蓬头垂辫,牛皮帐尽是金人。呜呜角声振地,三军银甲似披霜,惨惨皂纛遮天,百里乌云如泼墨。风起处神号鬼哭,马到时电走星飞。幽冥造下众魔君,阳世追来罗刹鬼。
  那月娘小玉紧紧扯着奔走。玳安背着孝哥,正在慌忙。只见金兵一冲,把这百姓们马踏刀砍,杀的杀,掳的掳,一似鸭惊鱼乱,那里还顾得谁来。这月娘和小玉紧扶着乱跑,回顾孝哥玳安,不知隔在那里去了。一时四面叫着,那些哭声振地,喊杀连天,那里去找寻?眼见得母子分离,六岁孤儿抛路侧,主仆失散,中年寡妇走天涯。未知月娘母子、玳安夫妇,何日相逢。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应伯爵掠卖孝哥 吴月娘穷逢秋菊
  忽忽枕前蝴蝶梦,悠悠觉后利名尘。
  无穷今日明朝事,何限生来死去人。
  终异狐狸同窟穴,却从蛮触斗精神。
  槿花开落从朝暮,始信蜉蝣未是真。
  单表这天地间的大劫,要翻覆这乾坤,出脱这些恶孽。因此便生的死,死的却生;富的贫,贫的却富;贵的贱,贱的却贵;巧的拙,拙的反巧,这众生积攒的家私,算计的铜斗一样,一齐抢个罄净。花花世界,弄作一锅稀粥相似。没清没浑,没好没歹,真象个混沌太古模样。休说这百姓人家,先把一个大宋皇帝,父子两人,俱是青衣大帽,离了凤关龙楼,在那牛车马脚下,妻子不保,随营北去。何况你我士庶之家,那得个骨肉团圆,一家完聚。看到此处,这世上的死生名利,一场好笑。这些虱蠛汗泥,得有何得,失有何失。这些本领,要从各人心里看得明白。骨脊上担的坚定,不受那欲火焚烧,爱根拨乱,才成一个丈夫。岂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阎罗老子,见了我高高拱手,哪得有轮回到我?可不知如今世上有这条好汉没有?且归正传。
  却说那吴月娘和小玉紧紧搀扶,玳安背着孝哥,一路往人丛里乱走。忽然金兵到来,把拐子马放开一冲,那些逃难百姓如山崩海涌相似,那里顾的谁。玳安回头,不知月娘和小玉挤的那里去了,叫又叫不应,只得背着孝哥往空地里飞跑。且喜金兵抢进城去,不来追赶。这些人拖男领女,直跑到十里以外,各自寻去藏躲。这些土贼们,也有夺人包袱的,也有报仇相杀的。生死在眼前,还不改了贪心狠毒。如何不杀?可怜这玳安又走又怕,忽望见应伯爵,脸上着了一刀,带着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挟着个包袱,跟着应二老婆一路走。玳安也是急了,叫声应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没见俺大娘?”应伯爵回回头那里肯应。玳安赶上道:“且慢走,金兵进了城,放抢去了。咱商议往那里去躲。”伯爵骗的人家银钱做了生意,都拴在腰里。带了些行李,都被人夺去了。还指望玳安替月娘有带的金珠首饰,就立住了脚,和玳安一路商议往那里去躲。伯爵道:“西南上黄家村,是黄四家,紧靠着河涯,都是芦苇。那里还认的人,且躲一宿。”依着玳安,还要找月娘,又不知往那里去好,没奈何跟着走,把孝哥放下,拖着慢走。
  这孩子又不见了娘,又是饥饿,一路啼哭。应二老婆看不上,有带的干饼和炒面给了孝哥吃些。这孩子到了极处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的吃饼。走到了黄昏时候,那黄四家走的哪里有甚么人影。床帐桌椅,还是一样,锅里剩了半锅饭,也没吃。不知躲往那里去了。这些人饿了一日,现成家伙,取过碗来,不论冷热饱餐一顿。前后院子净净的,连狗也没有一个。原来黄四做小盐商,和张监生合伙,先知道乱信,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船上。那里去找?这些土贼,要来打劫人家,逢人就杀。年小力壮的,就掳着做贼。那夜里商议要来黄家村扫巢子。亏了应伯爵有些见识,道:“黄四躲了这屋里还有东西,咱多少拿着几件,休在他家里宿,恐有兵来没处去躲。”且到河下看看,见这妇女们都藏在芦柴里,没奈何也就打了个窝铺。
  到了二更天,听见村里呐喊,发起火来把屋烧的通红。这些人谁敢去救?待不多时,这些男女们乱跑,原来贼发火烧这芦苇,一边掳人,又抢这人家的包裹。月黑里乱走,谁顾的谁。到了天明,玳安不知那里去了。这落得个孝哥乱哭,撇在路傍。应伯爵撇了各人去躲,他老婆还有人心,道丢下他也过意不去,咱当积个天理领着他罢,等玳安回来交与他再做商议。应伯爵只得带着孝哥,也没人背他了,跟着飞跑,只怕撇下他,一直往西去,要寻谢希大家。也都没有主意,顺着河沿而去不提。
  且说月娘和小玉,叫了玳安一回,不见答应,人马乱撞,只得走开。要找薛姑子庵,全不知那条路走。随着这些逃难的人乱走,到了天黑,沿着林子里一南一北的乱撞,不敢住下。直走到二更天气,不分离城走了多少路。月娘哭一回走一回,只见面前有一道白光,照得明明朗朗的引着又走。听得狗叫,几间小屋。露出灯光来,有个小篱笆门儿,是一家庄户人家。小玉道:“咱走乏了,月黑里又没处去。且等到明日,只怕玳安来找咱。”月娘没奈何,只得在屋后野场上坐下,着小玉叫门要碗水吃。这小玉推门一看,只见:
  一盘土坑,坐着个蓬头白发八十岁的老妪。两扇柴门站着赤脚麻二十多的贫妇。灶前牛粪烧了一屋黑烟,锅里米空煮着半盆黄菜。梁头上捆两束萝卜叶,门背后挂几把葫芦条。木扒一杆,日间打草喂牛。破犁二根,秋后耕田种麦。
  小玉推开门道:“家里有人么?俺是躲难的,要口水吃。”只见屋里跑出个小媳妇子来,也没穿布裙,拖着两条裤腿道:“你是谁?你声响好熟象大娘家小玉姐一般。”进屋去掇出灯来,照了一照,上下一看,可不是小玉么。小玉也看了一会,才想起来,是潘金莲房里使的秋菊因陈敬济和金莲、春梅作了孳都嫁了。后来把秋菊叫他娘家来,作了三千钱,就赎了去。今年二十二岁,嫁了个庄稼汉。叫王有财。在这河崖上住着两口小屋子,每日打柴城里去卖。只有一个牛,着土贼赶了去,他汉子找牛去了。他娘和他守家。这秋菊极孝顺婆婆,着他去躲,死不肯去。见了小玉说道大娘在屋后场上。连忙跑过来,才请了月娘进屋去。这老婆婆眼又瞎耳又聋,小玉把灯剔了剔,着月娘上了炕,一头坐着。忙锅里去倒水做饭,好不殷勤。正是:
  歌儿舞女归何处,画角朱门住不成。不及田家痴蠢妇,犹存一饭主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