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随即写回书,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忽作一结结住,下又另起,文字顿挫有法。】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忽一日,【省,而笔势突兀可喜。】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小苏学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亦岂可得哉!】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诚乃巍巍圣德。】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一样省文笔法。】踢毬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又一样省文笔法。】
  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凭空忽然生出。】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忽然生出狮子,又忽然陪出笔架,狮子实,笔架虚,极文章之致也。】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不赞狮子,却赞笔架,而已赞狮子之极矣。笔法妙不可言。】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端王又谢了。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了。】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著一个小金盒子盛了,【又陪一色。】用黄罗包袱包了,【又陪一色。】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一路都是申荐,此行却是突然,令读者出于意外。】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著两般玉玩器,怀中揣著书呈,迳投端王宫中来。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没多时,院公出来问道:“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毬,【贤士大夫,军国重事。】你自过去。”高俅道:“相烦引进。”院公引到庭门。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条;把绣龙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横嵌一句在绦下靴上,写出踢毬身分,奇妙之极。】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逼门相伴著蹴气毬。【活画出来。】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侯。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毬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著,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奇想奇文,淋漓跳跃。】那高俅见气毬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奇想奇文。】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姓名不作一句出。】受东人使令,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直如此挂心?”高俅取出书呈进上。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毬?你唤做甚么?”【玩器亦楔子也。既已楔出气毬,便略而不论矣。】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始出姓名。】胡乱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进身之易如此,皆天为之也。】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奇句。】但踼何伤。”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踼,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才踼几脚,端王喝采,【先引一笔,下乃极写之。】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那身分是一段,这气毬是一段,今下一段,便以鳔胶粘住矣。上一段,却忽然从半句虚歇住,盖不忍言之也。】这气毬一似鳔胶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固非王都尉之所料也。】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了马,入宫来见了端王。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只略带。】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特致其辞。】踢得两脚好气毬,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答道:“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端王欢喜,执杯相谢。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了。○都尉亦楔子也,既已楔出端王,便亦略而不论也。】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留在宫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忽又作一结结住,下又另起,文字顿挫有法。】未两个月,【未及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无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大书玉清一号,以吊动天罡地煞也。】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俅道:【一向无事者,无所事于天下也。忽一日与高俅道者,天下从此有事也。作者于道君皇帝每多微辞焉,如此类是也。】“朕欲要抬举你,但要有边功方可升迁,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没半年间。】
  高俅得做太尉,拣选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监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高殿帅一一点过,于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开书处一筹人物,却似神龙无首,写得妙绝。】──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是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只有一个老母,【二语是一部大书门面家风,读者须要处处着眼。】年已六旬之上。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著,军正司禀说染病在家,见有患病状在官,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小人了。”王进听罢,只得捱著病来;进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 昇的儿子?”【轻轻生出王昇,以为衔怨之由。读之,但见其出笔之突兀,不知其用笔之轻妙也。】王进禀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上使花棒卖药的!【可骇。】你省得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句句骂王进,句句映高俅,妙绝。】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小人偏有口给。】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不敢不来。”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与我打这厮!”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得此一笔,便令王进为无瑕之壁,不似后文众人身犯刑法。】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会!”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衙门,叹口气道:“我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看他文字,极尽起抑跌顿之妙。】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不惟注明,兼令高俅本事出丑,又见宋时军功可笑。】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 子母二人抱头而哭。【写王进全是孺子之色,不作英雄身分。○一子母二人。】娘道:“我儿,‘三十六著,走为上著。’只恐没处走!”【为一百八人脑后下针。】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儿子使枪棒,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普天下想来,只此一处,读之,令我想,令我哭。】当下子母二人【二子母二人。】商议定了。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若他得知,须走不脱。”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张牌。】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王进道:“我因前日患病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些开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一个去了。】当夜子母二人【三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担。】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的。【马。】等到五更,天色未明,【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又一个去了。】王进自去备了马,【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孝子如画。】家中粗重都弃了;【照前细软二字。】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担。】跟在马后,【孝子如画。】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不出酸枣门。】取路望延安府来。【也去了。】
  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巳牌,【已牌。】也不见来。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一个来。】只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半日。】并无有人。看看待晚,【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一个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看看黑了,【黄昏。】两个见他当夜不归,【一夜。】又不见了他老娘。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次日。○两个去。】亦无寻处。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两个来。】高太尉见告,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二人首告,免其罪责,【此自是王进传耳,与彼二人亦复何涉,只如是省去好。】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子母二人【四子母二人。】自离了东京,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一月有余,【省。】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著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子母两个【五子母二人。】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著了!”子母二人欢喜,【一段为错过宿头作地耳,却宛然一幅孝子慈母行乐图也。○六子母二人。】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著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迤逦生出事情来。】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先写柳树。】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放下担儿,【放担。○敲门多时,犹未放担,写赶路情景如画。】与他施礼。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子母二人【七子母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庄客答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王进又道:“大哥方便。”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王进请娘下了马。王进挑著担儿,就牵了马,【孝子如画。】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先写打麦场。】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一路曲曲写担写马,妙绝。】子母二人,【八子母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条,足穿熟皮靴。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王进子母二人【九母子二人。】叙礼罢,都坐定。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如何昏晚到此?”王进答道:“小人姓张,【第一个姓张人。】原是京师人。因为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个顶著房屋走哩。你子母二位【十母子二人。】敢未打火?”叫庄客安排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