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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正南上旗牌官拿著销金“令”字旗,骤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教你两个俱各用心。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赏。”【第十六段。】二人得令,纵马出阵,都到教场中心。两马相交,【两匹马。】二般兵器并举。【两般兵器。】索超忿怒,轮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杨志逞威,捻手中神枪来迎索超。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二将相交,各赌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支马蹄撩乱。【第十七段。】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第十八段,○此处已是五十余合矣,今欲出力写二人不相下处,则即云一千余合,亦只是四个字,读去全然无有精采也。此特特以五十余合句作一番,又遍写满教场人好看作一番,又以收军锣响不肯住句作一番,于是读者方觉为时最久,真有战苦阵云深之叹也。】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不写索、杨,却去写梁 中书,当知非写梁中书也,正深于写索超、杨志也。】两边众军官看了,喝采不迭。【不写索、杨,却去写两边军官。】阵前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不写索、杨,却去写阵上军士。】李成,闻达,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不写索、杨,却去写李成,闻达。○要看他凡四段,每段还他一个位置,如梁中书则在月台上,众军官则在月台上梁中书两边,军士们则在阵面上,李成、闻达则在将台上。又要看他每一等人,有一等人身分。如梁中书只是呆了,是个文官身分。众军官便喝采,是个众官身分。军士们便说出许多话,是众人身分。李成、闻达叫好斗,是两个大将身分。真是如花似火之文。○第十九段。】【眉批: 一段写满教场眼睛都在两人身上,却不知作者眼睛乃在满教场人身上也。作者眼睛在满教场人身上,遂使读者眼睛不觉在两人身上。真是自有笔墨未有此文也。○此段须知在史公项羽纪诸侯皆从壁上观一句化出来。】
闻达心上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飞来与他分了。将台上忽的一声锣响,【第二十段。】杨志和索超斗到是处,各自要争功,那里肯回马。【第二十一段。○写两人,又带写二马。】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第二十二段。】杨志、索超,【两个人。】方才收了手中军器,【两般兵器。】勒坐下马,【两匹马。】各跑回本阵来,【第二十三段。】立马在旗下【收到两阵门旗下,妙绝。】看那梁中书,【收到梁中书。】只等将令。【收完许多红旗、黄旗、白旗、青旗。】李成、闻达,下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精细庠序。】禀复梁中书道:“相公,据这两个武艺一般,皆可重用。”梁中书大喜,【主句。】传下将令,唤杨志、索超。旗牌官传令,唤两个到厅前,【梁中书不自唤,精细庠序。○第二十四段。】都下了马。【两匹马。】小校接了二人的军器。【两般兵器。】两个都上厅来,【两个。○上厅来。】躬身听令。【第二十五段。】
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来赏赐二人;就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做管军提辖使;便叫贴了文案,从今日便参了他两个。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谢中书。】将著赏赐下厅来,【下厅来。】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换了锦袄。【精细庠序。】都上厅来,【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谢众军官。】梁中书叫索超 、杨志,两个也见了礼,【两峰劈插,至此突然并合,妙绝。】入班做了提辖。众军卒打著得胜鼓,把著那金鼓旗先散。【发放满教场人,留下梁中书、从军官、索超、杨志。】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西沈,筵席己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归府。马头前摆著这两个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著马,头上都带著红花,迎入东郭门来。【余势犹劲。】两边街道,扶老携幼,都看了欢喜。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众老人都跪了禀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从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半日叙满教场喝采,读者止谓若干军卒,然已极多矣。忽然于大军散去之后,梁中书回府之时,有意无意补出一大名城百姓来,遂令读者陡然回想适才交马时,人山人海,不是前番读时气象也,可谓咄咄怪事矣。】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大喜。回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发放众官,留下梁中书、索超、杨志。】索超自有一斑弟兄请去作庆饮酒。【发放索超,留下梁中书、杨志。】杨志新来,未有相识,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满教场中人山人海,却一次一序,先发放众军,又发放众官,又发放索超,单单剩下杨志一个,与梁中书一个,一块儿往着,殷勤亲热,异哉!如此一回大书,乃正为此一句,为生辰纲作伏线耳,彼细儒恶足以知之。】都不在话下。
且把这闲话丢过,【眉批:已上如许一篇大文,却只算做闲话,须知。】只说正话。自东郭演武之后,梁中书十分爱惜杨志,早晚与他并不相离,【伏线有劲弓怒马之势。】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闲笔。】那索超见了杨志手段高强,心中也自钦伏。【闲笔。】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尽夏来。时逢端午,【生辰近矣。】蕤宾节至。梁中书与蔡夫人【陡然写出三个字来,如离似合,如急似缓,妙笔。】在后堂家宴,庆贺端阳。酒至数杯,食供两套,【八字写尽骄妻弱婿之苦。】只见蔡夫人道:【蔡夫人道,写尽骄妻;只见,写尽弱婿。○蔡夫人道者,言梁中书不敢则声也;只见者,言梁中书不敢旁视也。】“相公自从山身,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梁中书道:“世杰【妻前夫名,势在则礼然也。】自幼读书,颇知经史;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六月十五日,下文都从此五字着笔。上文纪时,亦远远便为此五字也。】已经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一月之前,干人都关领去了,见今九分齐备。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一件在此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先用一衬,妙绝。○俗笔不知此一衬,则下文为突,若必要写出一件事在前,则又是痴人做梦矣。】今年叫谁人去好?”蔡夫人道:“帐前见有许多军校,你选择知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礼物完足,那时选择去人去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当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自此不在话下。
却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当日升厅公座,左右两边排著公吏人等。知县随即叫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这马兵都头管著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士兵;那步兵都头管著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二十个兵。【虽是知县衙门,亦必要叙,然亦特地写此一番小小景象,与前教场中大铺排作映耀也。】这马兵都头姓朱,名同;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好武艺。那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为他膂力过人,能跳三二丈阔涧,满县人都称他做插翅虎;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出身;后来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褊窄,也学得一身好武艺。
那朱同、雷横,两个专管擒拿贼盗。当日,知县呼唤两个上厅来,声了喏,取台旨。知县道:“我自到任以来,闻知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提纲。】亦恐各乡村盗贼倡狂,小人甚多。今唤你等两个,休辞辛苦,与我将带本管士兵人等,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分投巡捕。若有贼人,随即剿获申解。不可扰动乡民。体知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皆无,你们众人采几片来县里呈纳,方表你们曾巡到那里。若无红叶,便是汝等虚妄,定行责罚不恕。”【轻轻而起。】两个都领了台旨,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说朱同引人出西门,自去巡捕。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士兵出东门绕村巡察,遍地里走了一遭,回来到东溪村山上,众人采了那红叶,就下村来。行不到三二里,早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雷横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殿门不关,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我们直入去看一看。”众人拿著火一齐照将入来。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著一个大汉。【一句写出好汉顾盼非常来,不然,供桌上赤条条从不曾连作一句也。】天道又热,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做一块作枕头枕在项下,【好看。枕头也,乃云项下,写尽粗人沉睡光景。】鼾鼾的沉睡著了在供桌上。雷横看了道:“好怪!好怪!知县相公忒神明!原来这东溪村真个有贼!”大喝一声。那汉却待要挣挫,被二十个士兵一齐向前,把那汉子一条索绑子,押出庙门,投一个保正庄上来。不是投那个去处,有分教:
东溪村里,聚三四筹好汉英雄;郓城县中,寻十万贯金珠宝贝。
正是:
天上罡星来聚会,人间地煞得相逢。
毕竟雷横拿住那汉投解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总批 :一部书共计七十回,前后凡叙一百八人,而晁盖则其提纳挈领之人也。
晁盖提纲挈领之人,则应下笔第一回便与先叙;先叙晁盖已得停当,然后从而因事造景,次第叙出一百八个人来,此必然之事也。乃今上文已放去一十二回,到得晁盖出名,书已在第十三回,我因是而想:有有全书在胸而始下笔著书者,有无全书在胸而姑涉笔成书者。如以晁盖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而欲第一回便先叙起,此所谓无全书在胸而姑涉笔成书者也;若既已以晁盖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而又不得不先放去一十二回,直至第十三回方与出名,此所谓有全书在胸而后下笔著书者也。夫欲有全书在胸而后下笔著书,此其以一部七十回一百有八人轮回叠于眉间心上,夫岂一朝一夕而已哉!观鸳鸯而知金针,读古今之书而能识其经营,予日欲得见斯人矣。
加亮初出草庐第一句,曰:“人多做不得,不少亦做不得。”至哉言乎!
虽以治天下,岂复有遗论哉!然而人少做不得一语,人固无贤无愚,无不能知之也;若夫人多亦做不得一语,则无贤无愚,未有能知之者也。呜呼!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岂惟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周礼建官三百六十,实惟使由,不使知之属也。枢机之地,惟是二三公孤得与闻之。人多做不得,岂非王道治天下之要论耶?恶可以其稗官之言也而忽之哉!
一部书一百八人,声色烂然,而为头是晁盖先说做下一梦。嗟乎!可以悟矣。夫罗列此一部书一百八人之事迹,岂不有哭,有笑,有赞,有骂,有让,有夺,有成,有败,有俯首受辱,有提刀报仇,然而为头先说是梦,则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一百八人而已,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矣。真蕉假鹿,纷然成讼,长夜漫漫,胡可胜叹!】
话说当时雷横来到灵官殿上,见了这大汉睡在供桌上。众士兵上前,把条索子绑了,捉离灵官殿来。天色却早,是五更时分。雷横道:“我们且押这厮去晁保正庄上,讨些点心吃了,【无端曲折而来。】却解去县里取问。”一行众人却都奔这保正庄上来。
原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断定晁盖。○活画出晁盖有粗无细来。】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郓城县管下东门外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只隔著一条大溪。当初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聚在溪里,无可奈何。忽一日,有个僧人经过。村中人备细说知此事。僧人指个去处,教用青石凿个宝塔放于所在,镇住溪边。【亦暗射石碣镇魔事。】其时西溪村的鬼都赶过东溪村来。那时晁盖得知了,大怒,从溪里走将过去,把青石宝塔独自夺了过来,东溪边放下。【亦暗射开碣走魔事。】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晁盖。独霸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
那早雷横并士兵押著那汉来到庄前敲门。庄里庄客闻知,报与保正。此时晁盖未起,听得报是雷横来到,慌忙叫开门。庄客开得庄门,众士兵先把那汉子吊在门房里。雷横自引了十数个为头的入到草堂上坐下。晁盖起来接待,动问道:“都头有甚公干到这里?”雷棋答道:“奉知县相公钧旨,著我与朱同两个引了部下士兵投下乡村各处巡捕贼盗,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迳到贵庄暂息。有惊保正安寝。”晁盖道:“这个何妨。”一面叫庄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汤来吃。晁盖动问道:“敝庄曾拿得个把小贼么?”雷横道:“郤才前面灵官殿上有个大汉睡著在那里。我看那厮不是良善君子,一定是醉了,便就睡著。我们把索子缚绑了,本待便解去县里见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见今吊在贵庄门房里。”晁盖听了,记在心,【宰相如此,便是贤宰相也。】称谢道:“多亏都头见报。”少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晁盖说道:“此间不好说话,不如去后厅轩下少坐。”【引开雷横。】便叫庄客里面点起灯烛,请都头里面酌杯。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两个坐定,庄客铺下果品按酒菜蔬盘馔,庄客一面筛酒。晁盖又叫置酒与士兵众人吃,【引开众人。】庄客请众人,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大盘肉,大碗酒,只管叫众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