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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著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 ,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著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重叫小喽啰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请林冲赴席。【蓦然一想中来,非敬林冲也。】众好汉一同吃酒。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啰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纻丝来。王伦起身说道:“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覆: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林冲语。○须知此四字,与前为人最朴忠句,虽非世间龌龊人语,然定非鲁达、李逵声口,故写林冲,另一方面一样笔墨。】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著得你?【你字难当。】休怪,休怪。”朱贵见了便谏道:【表出朱贵。】【眉批:此处若不表出三人,则日后火倂如何留得耶?】“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山上人重之如此。可见是个旋风。】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表出杜迁。】“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亦以柴大官人为辨,可见是个旋风。】显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宋万也劝道:【表出宋万。】“柴大官人面上,【三个人一样说柴大官人面上,可见是个旋风。】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洲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白衣秀士经济,每每如此。】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恶心。】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恶心。】若二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林冲应承了。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细。】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四字写得冷淡可怜。】带了腰刀,提了衮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领路好。】把船渡过去,【渡过河去。】在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第一日不说甚么。】和小喽啰再过渡来,【渡过河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自限三日,此处又思缩去一日,秀才心数,往往如此。】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可怜。】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冷淡可怜。○一讨字哭杀英雄。】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早饭便和小喽罗吃,哭杀英雄。】拿了衮刀又下山来。小喽啰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过渡,【渡过河去。】来到林子里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看他过去。【读至一伙客人句,只谓着手矣,却紧接三百余人句,文笔神变非常,真正才子也。】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凡用两句,不见其叠,但见其妙。】林冲对小喽啰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第一日不说甚么,闷闷而回;第二日便临回时说此一语;第三日便初下山即说一语,其法各变。】小喽啰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南山是当朝说,东山是隔晚说。】当晚依旧渡回。【渡过河来。】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比昨日增一句叹口气,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那步下山投别处去。”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酒店一叹,此处又一叹,如夜潮之一涌一落,读之乃欲叫哭泣。】
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一讨犹可,至于再讨,胡可一朝居耶?】把拴那包里撇在房中,【先作行势,笔墨妙绝。○一字千泪矣。】跨了腰刀,提了衮刀,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渡过河去。】投东山路上来。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下山先说一句,与前变换。】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有此一句,文笔夭矫之极。】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忽点入雪后景色,耀人目睛。】林冲提著衮力,对小喽啰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奇文妙笔,偏到欲合处,偏故意着实一纵,使读者心路俱断。】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忽然一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衮刀杆翦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真正才子,真正奇文,前批详之矣。】【眉批:叙过三日,便接出一个人来,此学究记事也。叙过三日,偏又放走一个,才子奇文,世宁有两乎哉?】林冲赶得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真正才子,真正奇文。】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真正才子,真正奇文。○谁能于三日后,又结撰出此一段文字耶?】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走马垂韁之法。】小喽啰先把担儿挑出林去,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上来许多曲折,然后转出大汉来。】林冲见了,说道:“天赐其便!”只见那人挺著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里去!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飞也似踊跃将来。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
梁山泊内,添几个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支跳涧金晴猛兽。
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总批:吾观今之文章之家,每云我有避之一诀,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则岂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而避之。此元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诀,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后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则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难,实能犯之难也。譬诸奕棋者,非救劫之难,实留劫之难也。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吾之才、之笔矣。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笔,为之踌躇,为之四顾,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则虽号于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
彼天下之人,亦谁复敢争之乎哉?故此书于林冲买刀后,紧接杨志卖刀,是正所谓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是始乐得而徐观其避也。
又曰: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笔;有非常之笔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常之笔,无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替身,但写得宝刀尽致尽兴,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常乎?
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接连,一字不犯,乃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挺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常,趋走有龙虎之状处。】
话说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著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著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著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不说林冲喝那汉,偏说那汉喝一声,显得是个劲敌。】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八字写第三日林冲,如见。】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著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写得晶莹射人。】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独写林冲跳出,见其志不在斗,若杨志既失车仗,则自不应先住也,用笔精细如此。】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 、宋万,并许多小喽啰,走下山来,【何也?】将船渡过了河,【细。】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么没!这个是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奇称。】你却是谁?愿通姓名。”那汉道:“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定有宝刀。】五侯杨令公之孙,【定应争气。】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著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未失生辰纲,先失花石纲,有意无意,间中一衬。】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文臣升迁要钱使,犹可也,至于武臣出身,亦要钱使,古今一叹,岂止为杨志痛哉!】打从这里经过,雇请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杨志又有杨志声口。】王伦道:“你莫是绰号‘青面兽’的?”杨志道:“洒家便是。”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又何也?】纳还行李,如何?”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杨志又有杨志声口。】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好货,亏他说。】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须知此番过河,中间特特为着一人渡来渡去者得意也,然却故意独藏过,使人自看。】上山寨来。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都坐定了。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与林冲讨饭句掩映。】不在话下。
话休絮烦。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写秀才经济可笑。】因指著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口头语,岂真谓林武师哉!】把他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使要上东京勾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好货,亏他说。○秀才自大语,每每有之。】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写杨志又另是一杨志,不是史进,不是鲁达,不是林冲,细细认之。】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此却与前二人不同,林冲则不尔,细细认之。】杨志大喜。当日饮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与林冲讨饭句掩暴风骤雨。】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啰把昨夜担儿挑了,【细。】一齐都送下山。来到路口,与杨志作别。叫小喽啰渡河,【细。】送出大路。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自此方才肯教六字,皆难之辞也。】朱贵坐第五位。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此四字所谓昔之梁山泊也,若后之梁山泊亦有四字,所谓替天行道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