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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此事前文不见,却于此补出,行文有犬牙相错之法。】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 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完。】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完。】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眉批: 读至此真有飓风既息,日园如故之乐。○每每看书要图奇肆之篇,以为快意,今读至此处,不过收拾上文寥寥浅语耳,然亦殊以为快者,半日看他两番大闹,亦大费我心魂矣,巴到此处,且图个心魂少息。呜呼!作书乃令读者如此,虽欲不谓之才子不可得也。】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是。】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员外出丑矣。】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非员外薄情也,若非此句,则员外真像一个人,后日便不容易安置,他日智深下山,亦不可不特往别之矣。不如只如此丢却,何等省手干净。】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往往写长老爱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此四字是王进所说,世间淡泊,收拾不住,此语遂为佛门所有。】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著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
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总批:智深取却真长老书,若云“于路不则一日,早来到东京大相国寺”,则是二回书接连都在和尚寺里,何处见其龙跳虎卧之才乎?此偏于路投宿,忽投到新妇房里。夫特特避却和尚寺,而不必到新妇房,则是作者龙跳虎卧之才,犹为不快也。嗟乎!耐庵真正才子也。真正才子之胸中,夫岂可以寻常之情测之也哉!
此回遇李忠,后回遇史进,都用一样句法,以作两篇章法,而读之却又全然是两样事情,两样局面,其笔力之大不可言。
为一女子弄出来,直弄到五台山去做了和尚。及做了和尚弄下五台山来,又为一女子又几乎弄出来。夫女子不女子,鲁达不知也;弄出不弄出,鲁达不知也;和尚不和尚,鲁达不知也;上山与下山,鲁达悉不知也。亦曰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如是而已矣,又乌知我是和尚,他是女儿,昔日弄出故上山,今日下山又弄出哉?
鲁达、武松两传,作者意中却欲遥遥相对,故其叙事亦多彷佛相准。如鲁达救许多妇女,武松杀许多妇女;鲁达酒醉打金刚;武松酒醉打大虫;鲁达打死镇关西,武松杀死西门庆;鲁达瓦官寺前试禅杖,武松蜈蚣岭上试戒刀;鲁达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蒋门神,亦越醉越有本事;鲁达桃花山上,踏匾酒器,揣了滚下山去,武松鸳鸯楼上,踏匾酒器,揣了跳下城去。皆是相准而立,读者不可不知。
要盘缠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滚下山去,人曰:堂堂丈夫,奈何偷了酒器滚下山去?公曰:堂堂丈夫,做什么便偷不得酒器,滚不得下山耶?益见鲁达浩浩落落。
看此回书,须要处处记得鲁达是个和尚。如销金帐中坐,乱草坡上滚,都是光着头一个人;故奇妙不可言。
写鲁达蹭匾酒器偷了去后,接连便写李、周二人分赃数语,其大其小,虽妇人小儿;皆洞然见之,作者真鼓之舞之以尽神矣哉。
大人之为大人也,自听天下万世之人谅之;小人之为小人也,必要自己口中戛戛言之,或与其标榜之同辈一递一唱,以张扬之。如鲁达之偷酒器,李、周之分车仗,可不为之痛悼乎耶?】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决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子。”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鲁智深听了四句偈子,拜了长老九拜,【是宜三拜也,然而洒家不省得也,拜个不住则是九拜矣。或曰:若此则何不十拜?曰:十拜者数之辞也,九拜者不数之辞也,拜个不数,则是九拜也。】背了包裹 、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迳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前所见间壁一家,写着父子客店也。】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完从僧。】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完坏金刚、坏亭子。】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完新金刚、新亭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连日烂醉,不言可知。】等得两件家伙都已完备,做了刀鞘,【又向戒刀上添出色泽来。】把戒刀插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又向禅杖上添出色泽来。】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前许不肯食言,亦表两件生活打得得意,盖文人笔,美人镜,亦犹是矣。】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仗,【细。】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了。】行程上路。过往人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亦在过往人眼中看出莽和尚三字来。】
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于路不投寺院去歇,【已受大创也。○隔江望见刹竿,便吃一吓,安肯复入这门来。】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此句夜饮。】白日间酒肆里买吃。【此句昼饮。】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写得鲁达文秀。】不觉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那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头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著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伏一笔。】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迳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急急忙忙,搬东搬西。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唱个喏。【俗本作打个问讯。】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智深道:“洒家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庄客道:“我庄今晚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乱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庄客道:“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不紧,怎地便是讨死?”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庄主苦不可言,庄客已使新女婿势头矣,世间如此之事极多,写来为之一笑。】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俺又不曾说甚的,便要绑缚洒家!”
庄客也有骂的,也有劝的。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鲁智深看那老人时,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仗,走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甚么?”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智深便道:“洒家是五台山来的僧人,【便不说过往僧人,鲁达亦有贼智耶?】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绑缚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师父,随我进来。”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寻常一例相看。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佛者何也?天者何也?三宝者又何也?夫三宝者,佛法僧三是也。然则言三室,不得又言佛也。佛者,三界大师,所谓天中天也。然则言佛,不得接言天也。今混账云我敬佛天三宝,不知彼之所敬,为何等事耶?嗟乎!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作者深哀其不达法相,故特于刘老口中,调侃出之,凡以愧之也。】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唱个喏,【俗本亦作打个问讯。】谢道:“感承施主。洒家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好村名,可谓桃之夭夭,灼灼其花矣。】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阿父桃花著名,令爱那不桃花坐命,皆作者凭空设色处。】敢问师父法名,唤做甚么讳字?”智深道:“俺师父是智真长老,【不惟源流明白,兼乃不背师长。】与俺取了个讳字,因洒家姓鲁,唤作鲁智深。”太公道:“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肯吃荤腥也不?”【着。○然只问荤腥,却偏不问酒,妙笔。】鲁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太公只问荤腥,智深忽然自增出一酒字,妙笔。】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反先说酒。】牛肉 、狗肉,但有便吃。”【次补肉。】太公便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箸,【箸先有了,却不见盏,妙笔。】放在鲁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细。】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一壶妙,下一只盏子又妙。】拿一支盏子,【盏子方才来。○只一双箸,一只盏,亦必摇摆出鲁达好酒急情来,真正妙笔。】筛下酒与智深吃。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三四样菜蔬,原物不动,写五台山师父绝倒。】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
抬过桌子。【只如此。】太公分付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望。”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先作一跌,妙绝。盖闲管尚非出家人本色,后文乃至赤条条坐新妇销金帐中,真绝倒之笔也。】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洒家来搅扰你么?明日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八字奇文。】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太公道:“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太公道:“老汉只有这个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岁,【六字奇文,写尽庄汉懵懂。】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近来二字妙,照定李忠下笔。】【眉批: 一路并不说出大王名姓,只用大王二字便生出许多妙语来,如引着大王句、大王摸进句、大王叫救句、劝得大王句、骑翻大王句、撇下大王句、大王扒出句、马欺大王句、驮去大王句,凡若干大王,犹如大珠小珠满盘迸落,盖自有大王二字以来,未有狼狈如斯之甚者也。】扎了寨栅,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著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师父一个人。”【又答还一句。】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鲁达凡三事,都是妇女身上起。第一为了金老女儿,做了和尚。第二既做和尚,又为刘老女儿。第三为了林冲娘子,和尚都做不得。然又三处都是酒后,特特写豪杰亲酒远色,感慨世人不少。】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贬眼魔君,你如何能彀得他回心转意?”智深道:“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前说有个道理回心转意,原欲以郑屠之法治之,只因老儿如何能够一句,便随口嘈出说因缘来,冒冒失失,为下文一笑。】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是鲁达语,他人说不出。○快绝妙绝,一句抵千百句。】你只依著俺行。”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这个活佛下降!”庄客听得,都吃一惊。【照前厮打,妙绝文情。】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吃么?”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吃。”【前一壶酒,何足道哉!既要智深干事,定应再与痛饮。然在智深既不可自讨,在太公又不可直问。何则?若智深自讨,则太公惊喜奉承之意不见;若太公直问,则又不似敬重三宝之太公,所以待活佛去处之师父也。故作者于此,反复推敲,算出问饭来,而智深接口云:饭便不吃,酒再将来。一时宾主酬酢,如火似锦矣。】太公道:“有,有。”【二有字,写出太公分外惊喜奉承。】随即叫庄客取一支熟鹅,大碗将酒斟来,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那支熟鹅也吃了。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细。】提了禅杖,带了戒刀,【细。】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智深道:“引小僧新妇房里去。”【处处自称洒家,此独云小僧者,为新妇房里四字,合成妙语,以发一笑也。】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刘老女也?孙郎妹耶?何其房中甚似孙也?】把销金帐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销金账中赤条条一个和尚,奇文。】跳上床去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