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一句。】在那个客店里歇?【一句。】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一句。】在那里住?”【一句。○一连问四句,写出鲁达如活。】老儿答道:【次是老儿答。】“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眉批:看他有意无意将潘金莲三字分作三句安放入,后武松传中忽然合拢将来,此等文心都从契经中学得。】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 鲁达听了道:“呸!【只一字可以抹倒天下人。】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托著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十七字成句,上十二字何等惊天动地,读至下五字,忽然失笑。】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著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快人快语,觉秋后处决为烦。】史进 、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眼中无难事。】父女两个告道:“若是能 够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著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五两。○五两来者,约略之辞也。一锭十两者,一定之辞职也。二两来者,亦约略之辞也。】放在上,看著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借些妙,不知何时还。○君子之不以小人待人也,类如此矣。】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前云茶钱洒家自还你,此云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后云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凡三处许还而一去代州,并不提起,作者亦更不为周旋者,盖鲁达非硁硁自好,必信必果之徒,所以不必还,而天下之人共谅之。然不必还而又非不还,故作者不得为之周旋也。】史进道:“直甚么,要哥哥还。”【是史进。】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十两。○史进银,多似鲁达一倍,非写史进也,写鲁达所以爱史进也。】鲁达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一视同仁。】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二两。○虽与鲁达同是一摸字,而一个摸得快,一个摸得慢,须知之。】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真是眼中不曾见惯。】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十五两。○二两之不预此数,可不为之大哀乎?】分付道:“你父女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鲁达把这两银子丢还了李忠。【胜骂,胜打,胜杀,胜剐,真好鲁达。】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又欠一处酒钱。】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 、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写鲁达写出性情来,妙笔。】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车儿觅了。】回来收拾了行李,【行李收拾了。】还了房钱,算清了柴米钱,【都停当了。】只等来日天明,【来日便去得快了。○此一段,与明日鲁达坐板凳、剁臊子,正是一合事。】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父女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脚步走入店里来,【看他为人为彻,何处复有此人。】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小二道:“金公,鲁提辖在此寻你。”
金老开了房门,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什么?你去便去,等什么?”【直截爽快,何处更有此人?】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了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著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三个字掉下人泪来。】那店小二那里肯放。鲁达大怒,岔注:手字旁查。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眉批:一路鲁达文中皆用只一掌、只一拳、只一脚,写鲁达阔绰,打人亦打得阔绰。】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一掌一拳,只算先做个样儿也。】打落两个当门牙齿。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写得好。】
且说鲁达寻思,【粗人偏细,妙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写鲁达异常。】迳到状元桥来。【陡然接此一句,如奇鬼肆搏,如怒龙肆攫,令我耳目震骇。】
且说郑屠开著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著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大官人身分。】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叫得快。○人人称大官人,彼亦居然大官人矣,偏要叫他一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画出郑屠。】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写郑屠屁滚尿流光景,总见鲁达平日英雄。○看副手卖肉,叫副手掇凳,又总写郑屠平日做大官人也。】鲁达坐下,道:“奉著经略相公钧旨:【郑屠是相公铺户,鲁达处处以相公钧旨压之,妙绝。】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奇情。】郑屠道:“使头,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奇情。】郑屠道:“说得是,【吓极语。】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此一段如何插入,笔力奇矫,非世所能。】
这郑屠整整自切了半个时辰,【金老去远了。】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极其奉承语。】鲁达道:“送甚么!【郑屠直是开口不得,写得妙绝。】且住!【忽然一顿。○看他写出不好生事,曲曲生出事来,妙笔。】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奇情。○句法倒转。】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实不可懈。】鲁达睁著眼,道:“相公钧旨分付洒家,谁敢问他?”【以人治人,只是相公分付四字,妙绝。】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吓极生出妙语。】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标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金老一发远了。○前段此句在荷叶前,此处在荷叶后,法变。】
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又夹公一句店小二,又增出一句买肉的,奇不可言。】郑屠道:“著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一发奇情。】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遗我!”【又吓又恼,翻出笑来。】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著那两包臊子在手,睁著眼,看著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遗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只须郑屠一句,便疾接入,真觉笔墨都跳跃而出。○肉雨二字,千古奇文。】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好笔段。】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百忙中偏又要夹入店小二,却反先增出邻舍火家陪之,笔力之奇矫不可言。】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又增出一句过路人。】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百忙中处处夹店小二,真是极忙者事,极闲者笔也。】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要揪妙,所谓螳臂当车。】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著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郑关西’!【先叙自己一句,使之有珠玉在前之愧。】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恐其居之不疑,便连自家亦已忘却,故明白告之。】狗一般的人,【还他等级。】也叫做‘郑关西’!【便似争此三字者,妙绝。不争此,亦只争此。】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第一拳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 、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鼻根味尘,真正奇文。】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忽叙尖刀。】口里只叫:“打得好!”【还硬。】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硬,再打。】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第二拳在眼眶上。】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 、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眼根色尘,真正奇文。】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百忙中偏要再夹一句。】
郑屠当不过,讨饶。【已软。】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便饶你了!你如今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软又打。】又只一拳,太阳上正著,【第三拳在太阳上。】却似做了一全堂水陆的道场∶磐儿 、钹儿、铙儿,一齐响。【耳根声尘,真正奇文。○三段,一段奇似一段。】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掸不得。
鲁提辖假意道:【鲁达亦有假意之口,写来偏妙。】“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写粗人偏细,妙绝。】“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大丈夫快活事,他日出家,亦亏此句也。】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著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鲁达亦有权诈之日,写来偏妙。】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和那报信的店小二【鲁达已去,何不报信?读之绝倒。○小二恶知不自幸云:赖是走得快,几以身先试之。】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老小邻人迳来州衙告状,候得府尹升厅,【金老之去,全亏板凳久,臊子细,两番那延。鲁达之去,亦亏候升厅,禀经略,两番捱勒。正是一样笔法。】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迳来捉捕凶身。”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经略听得,教请。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经略问道何来。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鲁达去得远了。】经略听说,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见性格粗卤。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须教他推问使得。”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此语本无奇特,不知何故读之泪下。又知普天下人读之皆泪下也。】却不好看。”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 由,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鲁达一发去得远了。】便唤当日揖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
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迳到鲁提辖下处。只见房主人道:“却才拖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问他。”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里面。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拏不见。【鲁达一发去得远了。】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府尹见说,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仰著本地方官人并坊厢里正再三检验,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缉捕凶身。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杖断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鲁达在逃。行开个广捕急递的文书,【急递,故鲁达初到雁门,榜文已先张挂也。半日无数那延,尚自谓之急递,可发一笑。】各处追捉;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挂。一干人等疏放听候。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忽入四句,如谣似谚,正是绝妙好词。第四句写成谐笑,千古独绝。】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连地行了半月之上,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车马軿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之间,却见一簇人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鲁达看见挨满,也钻在人丛里听时,──鲁达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道:【榜文在耳中听出来。】“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核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文未毕,妙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