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全传

  且说众英雄结拜已完,相同酌议道:“须防还有大兵来捉,倒不如去投王则的好。那时又可见金台之面。倘然王则得了天下,我等就可为官。”众人听说,多称:“妙极,快些打点,不可延挨。”单单只有江员外心中怀着鬼胎,家有妻儿,叫我如何是好?张其道:“你这个人真正不中用的。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情须要烈烈轰轰才是,怎么顾起妻子来?自古英雄不恋妻孥,若恋妻非为丈夫。”江员外开口说道:“列位,这句说话,礼义全无。我违条犯法,与妻子孩儿无涉,于心何忍把他们连累呢?咳,我今懊悔太自粗心,早知有官兵来捉,极应该安顿了他们再来。如今妻儿必定多逃走的了。倘然有三长两短,岂不知子怨爷,妻怨夫么?”内有几个说:“这也不难,我等众弟兄先走,你在这里等到夜深些,悄悄回去,把他们领了出来,这就是太平无事了。”员外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听从此话,去领妻孥。众英雄不多担格(搁),俱是心雄胆壮之徒,十来个一班,七八个一班,五六个一班,分路而走。约定多在贝州相会,单留下了江员外。那里晓得,先被地方官把他的家属一齐捉去收监,家人使女尽行逃散,前门后户尽行封固。一面差人严拿江有,一面申详上宪。上宪拜本入朝,请旨定夺。江员外闻了这个消息,顿足捶胸,十分苦楚:“咳,安人阿,安人,我此刻懊悔不及,不肯听你。今日连累你了。可怜啊,妇人怎去坐监呀?啐,事到其间,也顾不得了。不免逃向前途,找着了弟兄们,同往贝州。如若金台果然在彼,就有相见之日了。果真王则做了君王,我江有就能免祸,妻儿重见,说得有礼(理)。”不免趱行前去。江员外是个方正的大财翁,那晓得今朝如此穷苦?只为自家差了主见,耗费家财干此犯法违条的事,而今国法难容。饿了肚皮走路,因无盘费,招商不肯相留。行了半夜,一日,肚中实在饿得极了,只得宽了一件衣服卖钱吃饭,吃了饭又走。那知一个朋友多不见,只得又走,恐怕有人拿捉。大路不走,只行小路。谁知又遇着歹人,把他身上剥得精光,单单留得一件小衣,好不苦也。可怜弄得来置身无地,尤如乞丐无二。走走叹道:“咳,苍天呵苍天,我江有半生并不作恶,不过干差了这桩事情,弄得这般光景。我家安人原叫我不要的,不知什么原故,偏偏不肯听他。弄到今朝,这般光景,料想到不到贝州的了,不如一死罢。”列位,那江员外说虽如此说,终不肯就死。只得沿门求乞,得一天过一天。地方上有几个人问他:“看你这个人,清清白白,正正经经,不像求乞的。为何讨起饭来?”江员外不敢说出真情,骗过众人:“列位啊,我是姓何名有德,丹阳县人,只为家贫难以度日,乏本营生,故此出外,寻个机会。那知遇着歹人,遍身剥得干净,单单留得一条裤子,举目无亲,真正苦切,故而贫苦到这地步。”一人道:“是啊,是啊。如若安分守己的,决不弄到这宗穷法的。只算穷了,也穷不至此的。”江员外道:“呵呀,我只为连年运气不好,并不是爱逍遥的。目今难以度日。”一人道:“住了。若是你果然运气不好,总有亲戚朋友看顾的。”员外道:“列位有所不知,只因世态炎凉,朋友至亲如同陌路,谁肯救我?”这旁边楼窗上扣着一个妇人,看见江员外赤赤条条周身发抖,不觉一阵心酸,落下几点眼泪来了:“咳,这个化子苦得势哉。”这个妇人是软心肠的,立起来闭了窗,东寻西看,寻出一件旧衣裳来。衣裳呢,虽是破,啊唷唷,白虱倒不少,行了方便罢。只要我勿生疾病,养一个肥胖妮子,大起来赚钱成人就是了。我里男个还有两双旧鞋子,勿知那里去哉。让我寻寻看虐。喏,水缸脚边一只,天井里还有一只。咳,穿是穿得的,只差得两样的。呸,譬如无得,且住,既有了鞋子,必要袜来配的,送佛送到西天。那边一看,有一只单袜;这边一看,有一只夹袜,也配做一双。且住了,鸳鸯鞋子倒也罢哉,这个阴阳袜叫他怎样穿法呀?有里哉,叫他今朝顺脚穿夹袜,明朝顺脚穿单的,一日一日换转来穿便了。慢些,有所说衣冠相配,件件完全,单单缺一顶帽子。这件物事,实在没得那处呢?吓,厨底下有一只蒲包来里,一齐送与他罢。这位娘娘自道软心肠,一齐送与江员外。多少闲人笑了不住。那时,江员外无可奈何,含着一点眼泪,先将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再穿了阴阳袜,又穿鸳鸯鞋,蒲包带在头上了,沿门求乞,苦楚难言。夜间宿在枯庙之中。有钱的时节,人人称他员外,略略微寒就添衣服。一旦贫穷至此,有谁怜他?那江员外亲戚是有的,只因自己做差了事,不敢上门,难以见面。此话书中暂且慢言。
  再说地方官把那江员外的妻房儿子捉到当堂审问,安人是个女流之辈,从不曾见过官面的。泪纷纷道:“丈夫干了违条之事,小妇人也曾劝过的,他反埋怨我,反叫我妇人不要闲管。伏乞大老爷超豁我,公侯万代,子孙兴旺。”列位,虽只说丈夫有罪不累妻孥,但是这件事情与叛逆一体,妻孥如何脱得累来吓?吩咐把江有妻儿一同收禁,等捉拿到江有再行定夺。详了上宪,查明房屋田产,尽数入官,严拿江有。
  且说众英雄胆大如天,一队一队走去。先说张其、郑千在前途等候江员外,等了大半天时光,已是更深时候,等到心焦起来了。怎么这时候还没有来么?内有几个说:“到底旱路来的呢,水路来的?”张其说:“他有家小件物,必是水路来的。”草桥花三说:“亏得问一声,若不然等到来年还等不着呢。”华云龙说:“原是啊,若说水路,不是这条河道来的,真正等过了时光也。”张其道:“啐,昏迟迟了,等也没用,大家赶路要紧。”众人道:“照啊,大家赶路。”未知能否遇见江员外,请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众英雄旅店逢仙 日本国难邦进贡


  讲到众英雄赶路,同往贝州投奔王则,前一队后一群,洒开大步向前行去。四更天时候,行人稀少,并且西方月落,街上墨黑。大家商议:“暂且停停,到天明再赶路罢。”“既如此,前去寻个所在,担搁一回便了。咦?列位喏,那边亮汪汪的什么所在?”众人哈哈笑道:“灯球上照,必有人家。上前一看便知分晓。”一众英雄走上前去,但见红灯两盏,望空悬着。张其一见,哈哈笑道:“却有一个酒肆开张在此。”这一班多是酒肉之徒,听了酒肆,大家齐声说道:“这也凑巧,俺们走得口干舌燥,喉咙正在焦渴得紧,且去吃他娘三碗再处。”多道:“说得有理。”一同走上前来,举目一观,但见一带房屋,共有十多间,间间宽大,桌椅甚多,多是吃酒的坐室,旁边壁上点几盏明灯,当中挂一个大大的满堂红,火光照得如白昼一般。花三道:“我的哥,你看这样的大酒店,怎样一个酒客多没有的?”郑千道:“我们只顾吃酒是了,管他娘什么酒客不酒客?”多道:“是啊,喝酒。”只见四个少年人招接英雄进去,他们一队一队走进来。张其启口问道:“啊,酒家,为何你们这时候还开在这里?”答道:“不瞒爷说,我们这个地方上,日里呢,下午时分就没有人走了;夜里呢,四更鼓绝就是人来人去的所在。所以四更开店,赶这一市的生意。”张其道:“哈哈哈,原来这个缘故。你们店中的酒可够我们吃得来么?”答道:“爷们有多少人呢?”张其道:“五百个。”走堂的道:“再加五百个还吃不完我的酒呢。”张其哈哈笑道:“妙极的了。可有好菜?”答道:“只有素的。”张其道:“没有荤的么!”答道:“没有。”张其道:“呵呀,这就没兴了。”有几个说:“不要人心不足,这个时候有酒吃就是造化了。解渴而已,管什么荤菜素菜?”张其道:“既如此,就是素菜。酒要好的。拿来,拿来,大家请坐。”一队一队坐下来,坐处宽大,并不挤挨。四个走堂送酒,你一杯,我一盏,刚刚吃得一杯酒,第二杯就难吃了。筛也难筛,并非没酒。列位,你道什么缘故呢?乃是陈抟老祖的仙露,凡人吃得一杯就能灾晦消除,延年益寿,岂可多吃。念他们多是青春年少,正直无私,若去投降王则,可惜终身留下叛逆之名,何不叫他们扶助宋室,与金台同去平阳,封官受职,几代荣华,岂不是好?故而吩咐四个仙僮在此荒郊野地之中,假意开个酒肆,招留五百英雄。大家吃得一杯,顷刻眼花六乱,身上酥麻。张其喊说:“不好,不好,吃了蒙药了。”思量动身行凶,那里晓得立不起身,连及头也抬不起来,渐渐的蹲将下来,此时好比大醉,其实暗长精神。四个仙僮作法,凡夫那里晓得?将他们送到仙山脚下,酒醒之时,天已明亮。众人道:“口韦口韦口韦,好酒,好酒。这个酒什么东西做的?人生半世,从没有吃过,那里有一杯就醉到这个地位的?”大家伸一个腰,把眼揩揩睁开,看众人多像木头一般。呀,不见了乡村酒店,人人多坐在地上,不是来的原所在了,使人难解难猜。同来的朋友,人人又不像店家谋命样子,这是什么缘故呢?周回是山,两旁是树,人影全无。到底什么所在呢?不好,不好,莫非做梦?众英雄只道是在梦魂之中,那知仙法无穷。一个个抽身立起来,思量走路下山,忽听得几声咳嗽,抬头见个少年僮子,又听得他道:“张其、郑千,你们贝州去么?且慢下山,我家师父唤你二人有话吩咐。”张其道:“你们的师父是那个?”答称:“陈抟老祖是也。”张其道:“住了,你家师父可曾睡醒?”仙僮道:“何出此言?”张其道:“我们听得大概多说陈抟一忽睡千年,一千年也睡不醒了,故而问你睡醒不曾睡醒。”仙僮道:“何出此言?”张其道:“我们听得大概多说陈抟一忽睡千年,一千年也睡不醒了,故而问你睡醒不曾睡醒。”仙僮道:“休得胡言,师父等你二人讲话,快随我去。”张其道:“只叫我们两个么?”答道:“只叫你们两个。”张其道:“如此,兄弟们大家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去了来。”大众道:“二位哥,就出来同去啊。”张其、郑千应声:“晓得了。”便挽了手随着仙僮而去。且说外边众英雄三三两两的说:“闻得陈抟老祖是个仙家,不知此话差不差呢?叫了两位哥哥去,谅有什么言语吩咐他们?”众人哈哈笑道:“你看株株树上开花了,看去一派仙气。那陈抟必定是仙家了。啊啊啊,如若果是仙家,两位哥一定有些好处了。待他出来便知分晓。”
  且说张其、郑千同了仙僮走去,竟来洞府。那仙僮道:“启禀师父,张其、郑千多唤到了。”陈抟道:“唤进来。”仙僮应声:“是。”出来引进二人一同参见。陈抟老祖笑嘻嘻,拂尘一展,叫声:“张其,你们出身虽只低微,但日后收成却不低的。为甚这般差了主见,立什么英雄榜?助什么真命天子?宋朝的天下尤如铁打一般,谁能摇动,那贝州王则乃是一个愚夫,也不过误听妖言,希图大望。你们枉有英雄之志,见识全无。若去投奔王则,犹如画饼充饥,功不成而名不就,焉能耀祖荣宗?”二人听了仙人之话,犹如梦醒。莽汉张其说道:“不去。”郑千启口问仙翁道:“啊,大仙,但是我们有个好朋友名唤金台,已在贝州,必投王则。金台若在王则名下,我们舍他不得,这便怎么?”陈抟道:“若说金台,他是上界天巧星临凡,日后乃宋朝擎天栋梁,忍使他帮助叛逆?那日曾逢过鬼谷仙师,故而他不到贝州去了。周游四海山川。”郑千道:“又是什么鬼谷仙师?”张其哈哈笑道:“又是什么天巧星!但不知何年得见金台之面,大仙可知道否?”陈抟道:“你若要见金台之面,只要前往东京等候,就有相见之日了。”张其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到贝州去了,竟到东京找寻金台便了。”拜别陈抟老祖出来,便与众人说明。一众英雄多好笑道:“再不道我们个个有仙缘的。”有几个说:“陈抟老祖是有名的仙家,不要听那张鸾的说话,竟听陈抟老祖,帮扶大宋的好。”多应道:“照照照,我们竟到东京寻取金台便了。”有几个说:“慢着,慢着,不要顾了前忘了后,还有一个江老大,便怎么样”郑千道:“完了,完了,忘了,忘了。”张其说:“不妨待我们二人也去问问老祖看。”莽汉张其、郑千匆匆走到洞门边,只见两扇石门紧闭,叫之不应,呼之不出,只得回身出外,将言说明。一众英雄,大家闷闷不乐,只得下山寻路,仍旧分队而行。早行夜宿,前往东京。此言慢表。
  再说金二爷各处游行,打擂台,自从离别家乡到今数载,共打了七十二个擂台,台台得胜。认得了多少英雄,人人钦敬。那日空闲无事,心中要到淮安去见见窦总兵。原来秉忠公子于王则造反时,早已辞别金母,回转家中。金台尚未晓得。不想来到淮安,先逢左跷,叫声:“金大将军,你可晓得贝州真主候你?到时就要发兵杀上东京。怎么你还在这里慢吞吞么?”金台听说,呆了一呆,问道:“贝州真主何人?”答道:“就是你的好朋友姓王名则。”金台道:“吓,原来如此。难得王大哥有帝王之分,乃金台之幸也。”左跷道:“大将军不可担搁了,就此随我去罢。”便上前就一把拖住,弄得金台主见全无。忽闻一声霹雳从空打来,乃是鬼谷仙师的法力,把一个左跷打了东海去了。王禅老祖叫声:“金台,你如今灾星已满,不久就能高官显爵,母子相逢,夫妻完叙。若还再听妖言,非但永无出息,而且母子不能相会,夫妻不能团圆了。我今与你锦囊一个,小心收拾,放在身边,勿与他人乱道。等到了五月端阳日,开看便了。上边事事明白,依此而行,妙不可言。可以平定紫阳,收服叛逆,而且全忠全义全孝。”金台便曲膝答应,致谢王禅老祖,接取锦囊,收拾好了。王禅老祖又道:“啊,金台,你若要想出头之日,一心归正,前往东京得见包龙图,自有好处。不可担搁,就此去罢。”金台道:“是,多谢大仙,弟子就此告别。”便深深叩首,拜别王禅,大步洒开,满心喜欢。鬼谷仙师回转洞府。金台即听仙言,渴饮饥餐,夜宿晓行而去,不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