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全传

  便说到河南开封府祥符县地方,有一个巡检司老爷,姓杨名沛国,表字景安,只为他的太太犯了一桩怪病,任你什么名医总看弗好。杨太太一病两月,饮食弗进,命在旦夕。杨沛国无可如何,只得出了招医告示:如有谁人医得太太的病好了,重重酬谢。那杨太太命不该绝,一日来了一只千年修炼的老狐狸,那狐狸彩日月精华,能变人形。这个狐狸因是雌的,故而变为妇人,自己取下一个名字叫圣姑姑,妖法甚多,能算阴阳。那日下山的时节,有一异人,与他说了八个字,说道:“此去南方遇杨止住,逢蛋即明。”圣姑姑牢牢记着。下山以来,已经两年,从来未逢姓杨的人,故而行踪勿停。刚刚到了河南开封府来,只听见大家说:“杨巡检的太太病了两月,名医多看过了无用,问卜求神多不灵。近来连得水米不进,命延一息,想来活不成的了。现在遍贴招医告示,不论男女人等,如能医好太太的病,老爷肯从丰谢的。”圣姑姑在旁听得明白,心内想道:“遇杨而止,今朝应了。此间谅有安身之处,不免今朝待吾做医生去罢。”走到巡检衙门上,立定身子,问道:“门上有人么?”门公说:“来哉,来哉。是那个?原来一位道姑,到此何干?”圣姑姑道:“贫道云游到此,闻说府上太太有病,特来医治。”那时门公就去报知杨爷,传进。圣姑姑问明姓氏,同进内房,看明太太的症,取出一丸丹药,用开水化服,只得半个时辰,太太肚中几响,吐许多细虫,宛如蚂蚁一般。一众丫环多称:“奇怪。”圣姑姑就叫丫环取参汤与太太吃,吃下立时全愈的了。杨爷大悦,笑嘻嘻忙留住圣姑姑。吩咐端正素席来款待他。夫人便启口道:“妾病自己不抵主好的了,不知你那里请来的这道姑?”杨爷哈哈哈的说道:“这道姑乃是他自己走来的,下官问他的来意,他说道号圣姑姑,乃是庐山老母的徒弟,云游到此,带有灵丹,医治诸般怪病。他只得一丸药把你的病就治好了,这是你命中该遇神仙。”夫人道:“老爷啊,道姑留他在外吃饭,切切不可有慢啊。吾还要与他说话。”杨爷道:“知道了。但你是病身方好,到底还是将息保重。”夫人道:“这个自然。”那些妇女丫环们唧唧浓浓说:“吾们太太生成怪病,名家医生多看到,多是倒鬼骗铜钱,吃药虽如吃水,勿摇勿动,一点勿轻松。这个道姑到有正本领的,只得一丸仙丹,立刻退病。茶也吃、饭也吃,精神满足,健如常人一样,真正羞杀了一班倒运郎中。像这道姑,好算一个好郎中了。”一个道:“妹子,不要认差子人啊。这个道姑勿是郎中口虐。”那个道:“勿是郎中,倒是中郎。”这个道:“也不是。”那个道:“是仙人。”又一个道:“勿差,是仙人。那丸药就叫仙丹。屋里太太一吃就好的。”那一个道:“哙,妹子,吾想太太的怪病也医得好,吾的痔疮也要请教他,想是稀松了然的。”又一个道:“吾的尿出病也要问问他,待我们吃完子饭就去请教。”一个说:“说得勿差。”
  我书中且说那圣姑姑斋已吃毕,心中想道:“若杨家可住,吾何妨就借居此地,候等蛋明。”忽见两个丫环来请,说:“太太有话,叫你堂中去坐。”圣姑姑进去忙叩了头,便立在半边。夫人道:“道姑请坐。”圣姑姑道:“太太在上,贫道怎敢坐。”夫人道:“吓,你是吾的救命恩人,那有不坐之礼。”圣姑姑道:“如此,告坐了。”夫人道:“看茶。”丫环应声:“是,来了。”夫人便问:“道姑俗家尊姓?”圣姑姑道:“姓何。”夫人问道:“自从小出家的呢,中年出家的?”圣姑姑道:“是中年出的。”夫人问道:“尊庚几何?”圣姑姑道:“虚度四十三。”夫人问道:“那里人氏?”圣姑姑道:“故乡四川。”夫人问道:“府上现有几人?”圣姑姑道:“舍间只有一个豚犬,名曰左跷,一个小女,取名永儿。”夫人问道:“现在何处?”圣姑姑道:“跟着贫道来的,现在府门外面。”夫人道:“啊呀,何不里面来!丫环,外面去请何左跷官人及永儿小姐进来。”丫环便往外面去请。夫人又问:“道姑,这丸仙丹你是那里来的?”圣姑姑道:“贫道是庐山老母的徒弟,师父付了吾几粒丹,云游到此,救人危急。闻得太太有恙,特来医治。”夫人道:“此乃妾身正有缘,得遇活神仙也。”圣姑姑道:“此乃太太天年未到,故逢贫道。”说话之间,左跷、永儿进来见礼,太太睁眼一看,左跷是小小身材,只有五尺长。便问道:“啊,道姑,令公子足疾几时起的,为何不把仙丹医治呢?”圣姑姑道:“曾经求过师父,师父说他的性子咆哮,若将左足医好了,恐他常要惹祸,待他带些小毛病也无妨碍,由是名之曰左跷。”夫人道:“原来如此。”那圣姑姑花言巧语,骗得夫人甚为相信。夫人回头又把永儿一瞧,道:“妙啊,身子窈窕,这样文雅,又是姿色无双,年纪约来不过十五六岁,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美女。”那夫人一头看,便问道:“未知这二位可曾学了庐山仙法么?”圣姑姑道:“不瞒太太说,略知一二。”夫人道:“这却甚好。”又叫丫环令他兄妹去吃斋不表。再说那夫人道:“道姑,你是吾的救命之人,必须补报。意欲屈留在此,盘桓几月,这些薄仪聊表微敬,不知意下如何?”圣姑姑道:“多谢太太。但是贫道好净不好烦,须要净室居住才好。”夫人道:“这也容易。吾家有一座花园,甚是闲空,道姑尽可安身。”圣姑姑道:“这是极妙的了。”太太连忙叫丫环传话:“开好园门,领他母子三人花园居住,悉便他们拣定何处安身,牀帐铺陈须当精致,日日供应也须丰盛,如违吾令,家法重责。”丫环应声:“晓得。”便传话出去,立刻开了园门。圣姑姑谢别了杨太太,与左跷、永儿进园来,牀帐已早安排好了,圣姑姑母子三人便一同居住。要知蛋明情由,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钦天监观星奏圣 小英雄全义避差


  上回书中说到杨巡检的太太患了怪病,多少医家看治服药无效,命在旦夕。杨老爷无计可施,只得出了招医告示,招取名医。那日幸得圣姑姑一粒灵丹,病体好了,杨家夫妇喜出望外,就把圣姑姑母子三人留在花园,逐日设法消遣。每逢朔望,招取本处地方女尼僧设法谈经,俱皆佩服。杨府中的家人使女,人人说异,个个称奇,多道他是仙家下降,那得是老狐狸?这一天正逢六月十五,圣姑姑登坛说法,讲经论文,叙集了多少尼姑,紧闭了内外园门,杂人毋许走进,家人女子亦不准开内门,只好各在门缝之中张张看,又看勿着,只好听。只听见“括拉”一声,不知什么响亮,原来是圣姑姑作法召天将。少顷又是“括拉”一声,天神退去。暂且不表。
  再说那蛋僧一路逢人便问,到了祥符县来。但见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多说道:“圣姑姑法术无边,少把杨家太太救好了,而且能够唤雨呼风,必定是个九天玄女降世来的。”蛋僧听见人说,心中想道:“妙啊,果然圣姑姑在此地,待吾去寻见他便了。啊呀且住,倘或杨家有人问起,叫他什么好呢?吓,有了,吾就认为姐弟便了。”走到杨家门口,说:“啊弥陀佛!门上有人么?”门公公问道:“是那个?”蛋僧道:“贫僧。”门公道:“原来是个黄脸和尚,做什么的?”蛋僧道:“闻得圣姑姑在此府上,故而来此求见。要相烦你老伯伯进去说一声。”门公听了,笑嘻嘻道:“你这僧家好不见机。你是男,他是女,如何好通报?”蛋僧道:“啊弥陀佛,小僧与圣姑姑乃是同胞姐弟,况且约在此地相会,相烦说一声不妨的。”门公道:“如此,请少待,吾去通知。”那门公连忙走进去,就将来意告禀了本官。那杨公不知其中底细,便吩咐丫环:“进园去请问仙姑,可是同胞姊弟,若是的,即把和尚传来。”丫环奉命不敢迟延,弯弯曲曲径往花园里来。却好圣姑姑讲经已完,众尼僧皆散去,但见披厢中来了一个使女,名叫香莲,丫环道:“仙姑,外面有一个和尚,名叫蛋僧,他说与仙姑是同胞姊弟,故而来此求见。老爷叫吾来请问仙姑是真的呢,还是假的?不知可要放他来见否?”圣姑姑听说,暗中想到:“吾的出身是老狐狸,并勿有什么同胞兄弟,殊觉可疑。是了,吾想『遇蛋而明』,这个和尚名唤蛋僧,莫非应在他的身上也未可知,不免将计就计,与他相见便了。”只说:“吾有出家兄弟,名唤蛋僧,既已来此,请来相见。”丫环答应一声:“是。”连忙出去告明了杨公,便着人请了蛋僧进来。杨公便问蛋僧的来由,蛋僧那肯说真话,花言巧语哄骗过去。杨公即打发家人领到花园里去,便曲曲折折到了八卦厅。那家人通报一声,回身出去。圣姑姑叫人闭了园门,蛋僧就将包裹放下,上前见了圣姑姑。那蛋僧也不知道圣姑姑是个得道的狐狸,没有什么称呼,也只好叫他仙姑便了。叫声:“仙姑在上,山僧叩头。”圣姑姑道:“和尚少礼。”圣姑姑一看是一个少年僧人,面孔虽黄,看去意气轩昂。便手执拂尘,开口问道:“和尚向来在何处?贫尼在此,如何知道的?今日前来有甚讲究?”蛋僧道:“仙姑在上,小僧生长泗洲城中,七岁在宁辉寺内拜从宁辉长老为师父,披剃出家,取名蛋僧。只为不守清规,滋事招非,在十五岁被师父赶出山门,云游各处,抄化度日。在云梦山上用了三年辛苦,盗取天书。奈无法道,故而行用不来。闻说仙姑法力深大,故而特来拜投门下,求传法道,复乞慈悲教道。”圣姑姑道:“你在云梦山盗取天书来此求道的?”蛋僧道:“正是。”圣姑姑道:“既如此,把天书出来吾看。”蛋僧便答转身来,就解了包裹,把天书送与圣姑姑瞧。圣姑姑细细一看,即便开口叫左跷把天书去收拾。蛋僧暗闇心焦,道:“吾到此地要你教道法术,为何到把天书收去?”又不好问长问短,且看他那样光景便了。圣姑姑便叫和尚道:“既是你路远迢迢到此,你且安心住在花园里,须拜吾为师,吾就将行用天书法力传与你。”蛋僧道:“是,晓得。师父在上,徒弟拜见了。”蛋僧便南无了手,深深拜去。圣姑姑道:“徒弟,待吾斋戒虔诚,把灵符传授你。你须要牢牢的切切记在心中。”蛋僧道:“多蒙师父传授,徒弟不敢不记。”圣姑姑道:“但是,此间众人多知吾与你为姊弟,吾和你明为姊弟,暗作师徒便了。”蛋僧答应:“是。”圣姑姑就叫蛋僧与左跷、永儿见礼已完,师弟兄称呼。圣姑姑每日清早吃素焚香,书符念咒,行用天书之法,教明蛋僧。蛋僧用心温习,不敢怠惰。
  兔走乌飞,光阴迅速,早又是夏末秋初的时候了。书中先说那汴梁城中,嘉佑天子登了金殿,两边叙列文武百官。各各朝参毕,钦天监便有事启奏道:“昨夜观看星象,见有妖魔在四处扰乱江山,想子民有害,国家未必安康。”天子听奏便闷闷不乐,立刻降旨,通行各省密拿妖魔。这道旨意下来,当不得即日通行各省、各州、各府、各县、各处地方,密查妖魔。圣姑姑在杨府花园日日兴妖作法,地方上遍处传扬,招摇甚重。有的说仙家,有个道妖魔,渐渐声张,传到杨巡检耳内了,信听传言,便疑猜起来了。忙向夫人道:“想吾圣姑姑在花园内,目下已过半年了,日日在园中施行法术,差遣天神天将,到底不知是仙是怪,留他在此,总不妥当。况且外面目下招摇甚大,倘有差迟,怎生是好?”夫人道:“啊,相公,妾身也在心疑。”杨公道:“夫人也在害怕么?”夫人道:“相公啊,如若果是妖怪,吾和你多有不便。不如多赠他几两银子,打发他们去罢。”杨公说:“夫人说得有理。”便吩咐丫环:“请圣姑姑出来。”少刻,圣姑姑来了,见他们夫妇在上,便曲着腰。杨巡检开口说道:“下官有话,你不要心焦。只为你连连施行法术,目今外面招摇甚大,此间你居住不便。这里一百两纹银以作酬劳,你暂且去去,缓日仍旧来此,望勿见怪。”圣姑姑听了杨公的话,笑嘻嘻的头一摇道:“贫尼本无长住之意,多蒙厚意款留,早有归山之想,又何必再送银子?”夫人忙叫丫环:“去吩咐厨房里备了素斋,就在花园里款待他们吃一席。”其时红日尚高,圣姑姑便叫:“徒弟,你如今天书法道已明白的了,不必随吾,日后登莱州相会便了。”蛋僧道:“是,徒弟就此拜别圣姑姑罢了。”那圣姑姑又叫:“左跷,目下招摇甚大,吾和你也须分路而行,日后也在登莱州相会便了。”左跷道声:“是,晓得。”那时蛋僧与左跷各人拿包裹而行,暂且不表。原说圣姑姑竟别了杨家夫妇,酬仪不受而去。永儿陪伴了他,沿途抄化度日。不觉又是秋残冬初的了。讲到蛋僧在路上,也是抄化度日,各处云游。忽然一日,九天玄女娘娘念他有些根本,将他收去,传授仙法。那左跷忽然一日打鸿华山经过,正遇陈抟老祖,熟睡之际,被他盗了几件法宝而去,在后再表。这冬间无事可叙,把另有一事细细讲与看官们听。
  话说贝州有一个少年,名叫金台,今年一十六岁,父亲早故,老母尚健,一个同胞姊姊,已经嫁出的了。他在家中侍奉母亲。只因没有别的行业,故而在衙门中充了一名马快,与王则搭伙办事,这也不在话下。那金台虽只年轻,到着实有些侠气,人人知他是胆壮力大的,从小拜从一个师父,学得诸般拳法。倘别人不惹他,他也不惹人。倘别人欺他,他也不肯饶人的。好一个昂昂侠气冲霄汉,惯打人间抱不平的人。天下的英雄好汉,莫不慕名他的。但有一句古话头说道:“身不入官也为贵。”他今做马快,捉贼捕盗,好不劳碌。那一日,这金华府沈太爷告老还乡,路过江口,被张其、郑千等十余个强盗冲塘打劫,把这官船内的金银财帛劫得精光,又伤了两家人。那时地方官行文通缉,各衙门差了通班马快,给了赏单捉拿大盗。如能捉到伙盗一名者,赏给三百两银子。捉到首盗张其者,赏银一千两。金台想道:“但是俺的父亲,昔日与张其之父曾有八拜之交,俺与张其又是好朋友,叫俺如何促拿?咳,然而当了捕役,总要当差的,上命如何好违呢?若叫吾去捉这张其,昔日交情只得丢开在一边,事在两难,怎能两全其美?”那金台左思右想,心中好不烦恼,手托着腮呆呆独坐在那里。忽然自言道:“有个道理在此了。”便立起身来,就把门一关,大步洒开走进来,见了母亲,作了一揖。他母亲问道:“儿啊,吾看你往日回来快只得势,今日回来满面愁容,是何缘故?说与做娘的知道。”金台道:“母亲听禀,只为这金华府告老还乡,这一天在长江里却被张其一班人泼着大胆,把他船内金银财帛劫去,又伤了他两个家人,因此有通缉文书,要严拿这班冲塘大盗。”金母道:“有多少赏赐呢?”金台道:“捉得伙盗一名,赏银三百两。捉得首盗张其,赏银一千两。”金母道:“原来如此。儿啊,你在公门中当差役,本官差遣必要遵从,总辞勿脱的,为何忧愁呢?”金台道:“母亲有所不知,那张其之父与父亲叫有八拜之交,况儿与张其交情又好,若是去捉,有碍先人情分,被他当吾是一个无情汉了,所以忧愁。这不得,那不得,孩儿想装假病不出去,听那众弟兄们去捉。”金母听说便道:“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