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全传

  乡下地方无更鼓的,约来二更天光景,丢下了徐氏。且说那凶恶头陀要来挪胎。等到夜深人静,便手拿一小包,认明路径,洒开大步一路而来。到了那独家村上,已交三鼓。头陀说道:“啊弥陀佛,这里是了。”便举手一推,大门紧闭。只见东首半边一堵泥墙,不免越墙而进。先将小包裹望着墙内一丢,“朴秃”一声,落在庭心之内。这个所在就是金台卧房之外。金二官人还在坐功。未曾安睡。听得庭心内“朴秃”一声,不知是鬼是人,就把灯火吹灭,侧耳细听。又听见庭心内“朴”一声,金台一法要当心了。细细听来,一无响动。只道是姐夫出现。且说那头陀逾墙下落庭心,一看四面无人。娘娘的卧房同金台的卧房斜对面,当中一个庭心。两声“朴秃”,娘娘也听得分明,口内不言,心中思想:“好奇怪,自从丈夫亡故到今,从无响觉,决不是鬼魂出现呀。莫非是个穿窬辈来欺我孤儿寡妇?”便满身发抖,那花针多拿不来了,呆呆静听。听了一回,亦无响觉。伸伸懒腰,便靠在桌上打磕睡。再说外面这恶头陀跳下庭心,周回一看,心中想道:“不知那里是女菩萨的卧房?不知女菩萨睡也不成?”只见纸窗中映出灯光来,便走近去窗缝之中偷看。一看,灯前娘娘坐着,心中暗暗想道:“此刻因何还未睡呢?他若不睡洒家只得等候一回了。”便立在窗前等候。早又是东方月上,光甚皎亮。等了一回,又在窗缝中一看,只见娘娘靠桌而卧。头陀想道:“怎么不要宽了衣服好好的睡呢?”等得头陀不奈烦了,便推推门看。一推,两扇房门紧紧关着,他就将包儿放在地上,取出一把纯钢刺刀拿在手中。这是挪胎器具,锋利非凡。每逢挪胎的辰光,堂客勿喊呢,他慢慢的挪。若堂客一喊,恐怕旁人共起,他就一刀挖开了肚皮,拿了绒块就走,所以有把刀的。他今朝恶贯满盈,偏撞着了贝州好汉。乡下的房子勿牢实的。头陀拿了刺刀望门缝里拨脱门闩,轻轻推进。一响惊醒了徐大娘了,便回头一看,好不慌张,啊呀一声,连忙立起,定睛一看,原来是门前经过这狼和尚。娘娘唬得魂飞魄散,身子乱抖。也不得知他是挪胎,总认做偷婆娘的,便两手朝前,身躯仰转,叫声:“和尚啊,你是个出家人,佛门弟子修行的,不要起贪花爱色的心。我们是异乡的寡妇孤儿,苦极万分,望你慈悲为本,方便方便,见怜我未亡人罢,胜造浮屠七层。”头陀道:“呵呵呵,女菩萨,洒家今夜到来,并不起贪花爱色的心,何用害怕呢?出家人不是这样的。”娘娘道:“呀,既非为此,寅夜而来是何缘故?”头陀道:“呵呵呵,女菩萨有所未知,洒家名唤头陀,修行了三十载,行走恐伤蝼蚁的命,灯火尚罩,爱惜飞蛾,单单见不得女人有身孕。若见女人有了身孕,呵呵呵,洒家就要把他挪的。今日日间在你门前走过,见你肚大腰粗,此刻特来取你长生货的。你这里邻舍不有,叫之无益,何须喊呢!好好的悉听洒家把胎腹挪罢。”娘娘听说,一堆蹲倒,骨头多酥了,便高声大叫:“亲兄弟,快快前来救我。”头陀道:“呵呵呵,女菩萨休来唬我,洒家已在前村打听得明明白白的了,没有弟兄,新死官人,家道穷苦,亲戚住居湖广,你在这独家村上,叫破喉咙中什么用?啊弥陀佛,洒家动手了啊。”娘娘又喊道:“啊呀,兄弟快来救命啊!”头陀道:“呵呵呵,那里来的兄弟啊?”便走上前来笑呵呵就把大衣宽下。
  再说金台听得姐姐房中连叫救命,他就立起身躯往外走。到娘娘卧房门口,只见一个长大头陀叫声:“女菩萨,喊他则甚?洒家揉了胎就要去的。若再声张,你的性命就难保了。”外边金台大怒起来了。幸喜房门开端正在那里,大步洒开,赶将进来道:“狗头陀休得无礼!俺贝州金台在此,还不快走?”金台想:“捉贼不如放贼。仰我唬退他罢。”那晓得石头陀不怕,答转身来呵呵冷笑:“若说金台,洒家先要拿你。”便狠狠拳头打将过来。贝州好汉枭开,便回手一拳,头陀招架,虽然长短要差三尺,那金家二叔的本事大得多来。石头陀吃不消了,便一交跌出房门,眼白洋洋,动不来了。金台道:“头陀啊头陀,出家人不去修行念佛,造此大逆,岂不罪过?方才见你恶狠狠,这般光景,不知有多大的本领,那知上得俺家之手,可晓得贝州好汉利害否?”
  回头一看,细细寻觅姐姐不见,那里去了呢?便移灯一照,只见姐姐躲在暗中,还在那里发抖。金台叫声:“姐姐,不必惊慌,恶物已除,永无后患的了。”此刻娘娘略定了心,略住了抖,喘呼呼说道:“再不想为姐的今宵有此祸灾,千不应该,万不应该,不应该立在门前望你外甥,这个头陀走过,被他看见我是重身,故而今夜前来挪胎。若没有你,我这残生活不成了。”金台说道:“原来姐姐立在门前,头陀见你重身,故而连夜前来行事的。所以有句古人说头,妇女不可立门前。姐姐啊,自今之后,休要如此。我又不能常久住在此间,虽只那头陀性命难保,尤恐还有头陀。姐姐是少年寡妇,须要防备的。倘然有什么急切之处,为弟的又不住在跟前,叫不应地,叫不应天,独家村上有谁怜惜呢?”娘娘道:“啊呀,兄弟啊,为姐的乏人照管,故而叫你住在此地,你又不肯。”金台道:“这是实难从命的。”娘娘回转身,向牀中看看官官,只见他精赤条条,抖个不停,身如水冰。金台与头陀打闹之时,庆郎已经惊醒,看见他们打架,唬得魂不附体,抖倒在牀,哭不出声,慌张而泣。娘娘叫声:“儿啊,不妨事的,不可害怕。”金台道:“啊,外甥,那个恶头陀已经被我打倒,九死一生的了。你放心安睡罢。”官官道:“果然么?外甥起来看看。”便披了衣裳,娘娘手内移了灯,与金台同出房来,只见头陀倒在地上,方才还有三分气息,此刻全然没有。娘娘是恨毒的了,看见一把刺刀,连忙拿来照着头陀肚皮一刀,鲜血淋淋,这狼心和尚就归西了。
  列位,若讲石头陀被金台打了一记翻肚,金台原手可以救得活的。这辰光肚皮上有了漏洞,就是金家二叔名功拳师罚咒,救不活的了。也是他恶贯满盈,应该今朝死在妇人之手。这桩事情认真起来,金氏娘娘应该问罪。一则来乡村僻地,夜静更深,无人知道。二则来头陀与这大娘前生因果,今世相逢冤冤相报,理所当然。金台乘着月光走出门外,约有一里路,只见一个河面,他就转来,把他一把刺刀仍旧打在包古之中,背了头陀尸身,悄悄丢入水内。金台也有一个移尸之罪。只为与民除害,非但无罪,而且有功。此刻无人得知,功也勿功,罪也勿罪了。石头陀的身体随水而流,过了几日,地方官知道,差人缉获凶身,金台已往别处去了。做了一桩疑案,交代分明,后书少表。
  原要说英雄回到姐姐家中,约来已有四更时候,觉得肚中空碌碌,就将酒饭充饥。母子二人安心同睡,金台略朦了一朦。来朝天晓,穿衣梳洗吃饭。闲文不必细讲。金家二叔勿定心相住,身勿牢了就要走哉。便取出花银五十两送与姐姐,聊为日给,说道:“耐心些住在这村上,少不得为弟的就来安你,商量扶柩回里便了。”娘娘听说,泪汪汪叫声:“兄弟啊,你生得好硬心肠,即使你不能久住,一头半月何妨呢?那里有昨日来得,今日就去了?全非同胞样子。”官官道:“母舅,娘亲命苦,父亲先亡,一个亲人多没有,单单母子二人,母舅为何如此性急呢?难得来的呀,暂居几日是不妨的。”要知金台如何回答,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江员外路逢侠士 夜冲塘反作相交


  话说母子二人把金台苦苦相留,那知金二官人执意要走,难以免强。娘娘含着一包眼泪叫声:“兄弟,你今此去,何日再来?”金台道:“小弟此去会着了几个朋友,不久就来。总(纵)使自己不来,必有朋友前来伴送姐姐回去的。”娘娘道:“兄弟啊,你的朋友不知他人心如何,须将对象为凭。我有一件东西藏在此,交与兄弟收好。若有人来,此物交他带来,好待为姐放心同去。你要小心收拾,不要丢开。”金台接在手中一看,原来一只云中燕。不觉哈哈哈笑起来道:“姐姐,这是你头上插带之物,天下颇多,人间尽有,什么希罕?与我则甚?”娘娘道:“兄弟啊,此燕虽非罕物,譬如空手人来,多少有些凭据呀。”金台道:“既如此,待我收拾便了。”便放入招文袋中,拜别大娘。娘娘叮咛了再嘱咐,妇人到此最是心伤,泪流不住,悲悲切切。再搭转头来对庆郎道:“儿啊,送了母舅出去。”官官应声:“晓得。”金台道:“外甥,陪伴母亲,不消送得。”娘娘道:“多少送一程的好。”娘娘立在门前看,两泪如珠滚将下来,少停,看不见了。官官回来,母子二人闭了门,一同入内。目今刻刻关门,永不敢开。即买物,官官出去也就关门,无事门前总不立了的,恐防又遇不良之人。
  少说娘娘贫穷守节,再表贝州侠士一路长行。未知一班朋友在于何方。此刻如鸟失群,单身独走,一路官塘走去。一看天上云了,不多时纷纷下雨,无处躲闪,便冒雨而行。又走了一里多路,只见塘边一只大船停在那里。金台想:“不知什么船,可肯容我避一避雨否?不免待我问一声看。”便走近船边,高声问道:“船上朋友,你们那里去的?”答道:“扬州去的,问他做啥?”金台道:“今夜开不开?”答道:“勿开。你要那样?”金台道:“只因天雨,雨具全无,不能行走,意欲借你船中避一避雨,雨若住了我就去的,与你一钱银子可使得否?”那人贪了一钱银子,回说:“要我们员外做主的,待我问声员外看。”那人进舱告知员外。这个员外乃是仁厚之人,便说:“下雨天色,既无雨具,如何行走?借他躲避躲避,何妨之有?叫他下船便了。”那人答应一声,一钱头到手哉,说道:“哙!员外叫你下船来。”金台道:“来了。”金台跨到船头上,那船上之人就伸出手要一钱头。金台笑道:“少停,上岸自然有的。”船上人道:“为何必要上岸有呢?”金台道:“上岸与你便了。”船上人道:“上了岸去哉,再勿有得与我的了。”金台道:“嗳嗳嗳,滥小人,些须小事,决不赖了你的。”船上人道:“只要勿赖就是哉。”员外从舱中走出来,一看见金台想道:“我看此人眉目清秀,好生气概,未知因何走这塘路?左右舟船未开行,此刻空闲,无事不免与他谈谈看。”便拱手说道:“啊,仁兄请了。”金台道:“啊呀呀,员外请啊!”员外道:“船小雨大,外边不好,何不舱中坐坐。”金台道:“多谢员外。”金台道:“请啊!”员外道:“请!”那员外眼力真好,又是慈心人,命人将干服与金台去换。看来看去,总是人短衣长。员外的身躯八尺开外,金台的身体六尺五寸。金台一看,穿在身上像什么样子?老实勿换,自家的衣裳带湿穿穿,怕他勿干呢啥?二人礼毕坐下。先是金台问:“尊姓大名?”员外说:“小弟名江有。”金台道:“府居何处?”江员外道:“住在扬州白鹤村。”金台道:“久仰大名。”员外道:“岂敢,岂敢。”金台道:“不知宝舟何往?”员外道:“天笠进香已完,今日要回去了。”金台道:“几位令郎?”员外道:“只有两个,大的名唤江文,一十六岁了。”金台道:“现在谅必读书?”员外道:“名说读书,却不中用。”金台道:“二令郎是……”员外道:“二的江武,十四岁了,年纪虽轻,爱习拳棒,怎奈没有名师传授,也自枉费劳心的。闻说贝州有个名唤金台,拳法极好,四海扬名,多称他好汉。想去聘请他来教习。奈他身犯王法,目下飘流无踪,小弟只好空思想了。不知何日能见一见金英雄。”金台说道:“员外,那贝州金台虽则闻名,小辈英雄,而他的本事也只平常,员外何必如此爱慕?”员外道:“仁兄有所未知,若说金台,普天之下多有名的奇门拳法,谁能及得?小辈中推他独一了。”金台听说,头一点道:“人人说我拳头好,四海扬名,只恐怕勇将之中出勇将,名拳队里有名拳。倘一朝遇着比我再强,就要灭却威风了。”正在思想,小使拿茶来了,宾主二人便相对吃茶。又讲了半日的话。员外道:“不曾问得仁兄尊姓大名,贵居何处?乞道其详。”金台道:“在下姓金,名台,贝州人氏。”员外闻说,顿觉一吊:“不信贝州好汉就是他,必定冒名哄我。莫不是不良之辈想财来的?且住,我看他虽则勇纠纠,身才却不伟壮,然而举止端庄,行为各别,又不像个歹人。到底怎样的呢?若果是金台,小辈英雄,各处闻名的好汉,勿但别人,就是五尺孩童也道长长大大夹夹胖胖的了。”那金台,别人见他这个格局,短又短,瘦又瘦,多勿相信的。如非见了他的真本事,方晓得是金台,实在大名功。江员外将信将疑,心中想道:“待我盘他一盘,看他怎生答我。”便假作欢容,立起身来说道:“原来仁兄就是贝州好汉,小弟不认得,还求宽恕。”金台听说,便说:“员外言重了,请坐。”员外道:“请问英雄既是贝州人氏,出来何干呢?”那金台看见员外是个好人,听见他次儿江武必要聘从教习拳棒,谅无他意的,就将出门这日直到今日,把前日间这些事情一一从头说与员外知道。江员外到底有几分不信。口中不说,心内思量:“据他说起来,现在飘流不定,待我同他回去,试试他的拳法如何,便知真假了。若然果是金台,孩儿就拜从他,请他住在家中作为教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