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全传

  金台上岸来观看,只见那三市喧哗,店铺密密,渐见西山日落。金台呆想道:“天色已晚,须去寻个安歇之所才好。”只得信步前行,人来人去,热闹得狠。肚中有些饥饿了,须去买饭来吃。便转弯走过去。只见那边一盏红灯上写着“安寓客商”四个大字,金台就立停叫道:“啊,店家!”店主应道:“来哉,来哉。门前一盏灯,安歇四方人,四方人不到,抵庄不开门。客人啊,是歇夜的么?”金台道:“正是。”店主道:“行李呢?”金台道:“行李被强盗抢去,故而没有了。”店主道:“但是没有行李小店勿留的,别家去罢。”金台道:“啊,店主,行李虽无,房饭钱是一样的。休来作难,今夜且留了罢。”店主道:“啊,客人,近来强盗甚多,东也抢,西也抢,岸上也抢,水里也抢,衙门里差通班马快查捉,严紧得很。水道还有船只查缉,前日出示着吾门客寓,不准留宿面生之人。勿有行李的客人一发不准容留。各店家出结,一并而行之,并不作难客人的。”金台听说,把手搓搓。不肯留客也没奈何,叫吾今宵何处去歇呢?咳!出门人行李原要,不可不有的。”啊,店家,不准留歇,这是由你。但是吾肚中饥了,有饭卖的么?”店主道:“饭是有的,里面请坐。”金台走进来,拣了空座坐下。小二先把桌儿一揩,便道:“客人可用酒的么?”金台道:“酒饭一齐要的。”小二道:“客人点菜。”金台道:“随意可也。”小二道:“荤的呢,素的?”金台道:“不拘荤素,只要上好的。”小二道:“是哉。”那小二忙去拿了一壶酒,三色荤菜,三色素菜,一双牙箸来送金台面前。金台想来思去,心事甚多,酒也无心吃,摸耳抓头的想。正在恼闷,走来一个长大汉子,性格刚强,大呼小喊:“揩桌子。”原来是个汪洋大盗,故而道理全无。“开店的!有好酒拿来,俺吃个爽快。”小二道:“来哉,来哉。客人先用好酒,饭就来的。”金台抬眼看这强徒,品格高强,全无道理,一面凶相,口阔方腮,狮子鼻头,身高体胖,两腮胡须。非是山林强盗,定是海面强徒,必不是循良之人。看他的吃品行为,好无道理,不知本领拳头如何?只见他黄汤多少吃得下去,鱼肉取来一刻就完,连呼添菜添酒。那小二忙忙答应:“来哉,来哉。”汉子道:“俺在此,你、你为何慢慢的走来?”小二道:“客人,才烧好菜在此。”汉子道:“放着,再添酒来。”小二道:“来哉,来哉。”勿好哉,被他吃得精光,如何是好?狗娘的人,吃得空空,你看有些醉了,脚歪伶仃了。小二走来说:“客人,会钞口虐。”汉子道:“钞不会了。”小二道:“走了?”汉子道:“吃完了自然走了。”小二道:“嗳嗳嗳,钞是总要会的。若是吃了酒饭,多像你这样子,吾们店也开不成功了。”汉子道:“哈哈,你要会钞么?你认认吾看,俺也不与你打架,只要把你抓。”小二道:“吓唷唷。”汉子道:“你却不认得,俺是好汉中丈夫,你若要吾的钱,赏你两记巴掌。”小二道:“啊,客人吃了吾们酒饭,倒来打吾,捉牢他,捉牢他啊!”好汉子到走出店门,耀武扬威。金台见了大怒,立起来高声大骂“狗乌龟”。撒开大步追出店门,那吃白食的要吃亏了。讲到金台,不但本领高强,而且两足甚快,一日一夜能行六百里路程。何况这一点点地方追他不上么!追着大汉,住步说道:“你是那里人?开店的拿了本钱要生利息,你来白吃,账不算,钞不会,你这个面孔有几斤重?”大汉听说,哈哈哈大笑道:“狗贼的,原来一个年轻人,乳气未尽,孩子一般,口出狂言,看轻俺坐不改姓,行不更名,江河好汉鲍将军,常吃无钱食的,谁敢前来说话!你这小儿休要管闲账,快些去与你娘亲讨乳吃罢。”金台道:“狗头,你有什么本领,擅敢吃白食!俺若不见,由你胡行;俺今亲眼见了,那肯宽恕你么?快快还钱,饶你狗命。若还倔强,不留情的。”大汉听说,就一拳打过来。金台趁势一吊,那汉子登时跌倒。金台道:“呀,这狗头一点本领也没有,倒要吃白食。问你酒钱还也不还?”汉子道:“放了就去还的。”金台扯进店门说道:“啊,店家你今何必呆立,快把酒账来算。”店主道:“算好的了。”金台道:“共该多少?”店主道:“实足五钱八分银子。”金台道:“如此,与他五钱八分银子。”汉子道:“啊,英雄吩咐,敢不从命!奈吾丝毫不带,若容到船中去取,照数还他便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澹台惠奏上嘉佑主 众英雄同赴凤凰村


  话说鲍千金要到船中取钱,金台道:“既如此,与你同去。”鲍千金道:“既是英雄不信小可,小可有物为质。”金台道:“什么东西,取出来看。”鲍千金连忙伸手摸出一个羊脂白玉球来,金台一看,说:“好的。”付与店主收好,以作当头。那强徒细将金台观看,看他恨恨于心,总要报仇。便问:“好汉何名?听你口音,像贝州人,莫不是天下有名的金好汉么?故而有这好拳头。”金台道:“非也,俺虽贝州人氏,名唤张文,并非金台,不可认差。”千金道:“哈哈,英雄休得瞒吾。小可听得众人传说,贝州金台不长不短,小小身材,年纪不到二十岁,眉清目秀的。若果是金好汉,吾情愿拜投门下,还有几个弟兄,多是几番要到贝州。今逢好汉,真是三生之幸。吾等人人心快。”金台想道:“吾的声名原重,既是他们慕吾之名,吾今瞒他怎么?况且圣姑姑叫吾,英雄好汉多一个,好一个。想他虽只及吾不来,到底也是英雄气象。圣姑姑的话不可不依,不免同他前去,看其光景如何,再作道理。”吃完残酒,就把银包取出解开,取了一锭银子,叫道:“啊,店家,这一锭银子押在你处,改日来算罢。”店主道:“客人吃去便了。”金台道:“说那里话?他要质,吾也要押,方为公平。”店主道:“哈哈,公平啊公平。”金台原把银包收在怀内,鲍千金同了金台,幸有月光,灯也不用,二人挽手同行,走到江口,一同下船。千金叫伙计道:“贝州金台来了。”船内三人多立起,到船头上来看,多说道:“啊,老大,贝州好汉金台呢?”千金道:“诺,这位不是金台么?”多道:“吓吓吓,这位就是金好汉!吾们不知,多多有罪。请下船来。”鲍千金与金台下船,大家恭恭手道:“小舟狭小,不得见礼了。”金台道:“岂敢,岂敢。”多道:“好汉请坐。”金台道:“列位请坐。”鲍千金就叫开船过江,一面讲话。金台道:“请问列位尊姓大名?府居何处?”多道:“岂敢。小可张兴。”“小可李霸。”“小可王铁腿。”“小可鲍千金。”金台道:“久仰,久仰。不知做什么买卖的?”千金道:“不瞒好汉说,吾们多是异姓弟兄,在江面上做经营,往来打劫商客的。”金台听说,心中想道:“吾看他们相貌凶狠,原像一班强徒,倒人人慕吾之名。”说话之间,鲍千金暗向张兴、李霸丢眼做一个手势,似乎要把金台杀死。那张兴把头摇上两摇,似乎说道:“杀不得的。”王铁腿在旁边看他们做什么意思,鬼头鬼脑,正要问时,已到了窝中,便相请金台,一同上岸,各拿一盏灯笼,约行二里多路,就是窠穴。千金道:“伙计开门啊!”应声:“来也。”但见两个伙计开门出来,说道:“为何来得能早,敢是没有发财么?”千金道:“没有发财。天下英雄到了。”伙计呵呵道:“只有贝州金台有名天下。”千金道:“这不是么?”伙计们道:“啊呀呀,这位就是贝州金台么?吾们不知,多 多失敬。”金台道:“岂敢,岂敢。”一同进去,大家见礼。吹去灯火,分位坐下。说话之间,金台问道:“说了半日,还不知二位英雄尊姓大名,请教。”多道:“不敢。小可石虎。”金台道:“久仰,久仰。”多道:“不敢,不敢。”鲍千金招招手,打一个照会,抬身进内。张兴、李霸、王铁腿随将进来。鲍千金说:“方才吾在饭店内吃了白食,金台不服,把吾打倒,是以骗他到此,备点药酒,将他灌醉了,一刀两段,方消吾恨。”三人多摇手道:“他是个好汉,你须耐心,休要杀他。留他在此做了相交,若得金台为党,吾们好不威风!”鲍千金只得丢开手,便叫妻子备酒款待贝州好汉。言来语去,月已高升。张兴说:“吾们久仰英雄,恨无相见之日。今朝得见威容,三生有幸。意欲屈留在此,情愿拜从为师,教些吾们拳棒,不知意下如何?”金台心中想道:现在没有存身之处,不免在此耽搁几天,再作道理。“啊,列位。承蒙不弃,敢不允从。但是这个生涯,小可做不来的。”多道:“自然,自然。”说说谈谈,时已更深,便铺排牀帐,各自安睡。金台心事重重,反反复覆,直到五更。次日起身梳洗,七人谈心,要金台教拳,此话在后再表。
  再说任总兵领兵一路到东京来参见澹台惠,将细情说明。宰相闻言,心中大怒,连呼:“可恼,可恼!老夫原想着张道等要劫金台,故而又差林、毛二将前去接应。不料又被劫去,反失林、毛二将,这还了得!”吩咐总兵且退,“待吾奏明天子,再行处置便了。”总兵回衙,不必多表。但说澹台惠气得发昏,等到天明,天子升殿,他便朝见嘉佑王,俯伏殿前,奏道:“臣澹台惠奏闻陛下,前差任定虎往江西拿捉金台,臣恐张道等劫取,故而添派毛瑞、林继祖领兵前去接应。那知原被劫去,反失林、毛二将。定虎昨日回京,臣当奏闻,伏乞圣裁。”天子闻奏,默然无言,想去思来,无可奈何。降旨道:“据卿所奏,朕以处分,卿可会同九卿四相商议,严拿便了。”澹台惠只得领旨,去会同各大臣议了几日,并无法制。只好再行文各省严拿而已。
  且说金台在桃花庄上居住,倏忽光阴已是三月。一班强盗九日一回,沿江打劫,如同儿戏。闲来习学拳棒,人人开怀。惟金台心中不悦,常常叹气。一则丢不下老母、妻子苏小妹,二则自己事急,无端犯了大罪,虽圣姑姑叫吾举扶新主,真假不定,甚是疑猜。金台正在愁烦,李霸、张兴走了进来。如今是熟的了,故而多叫金兄弟说道:“吾听得街坊上众人说,丹凤地方凤凰村上有个英雄,很有钱财,名唤方魁,本领甚好。他父是为官的,他师父叫田楷,搭一座凤凰台,要与英雄打擂台。已经打过三天,吾特来说与你,同去看看散心。”金台听说,不免高兴起来,说道:“既如此,就去看看便了。”李霸道:“吾偶然说及,金兄弟便高兴起来了。且待伙计回来,开船前去便了。”少停,红日下西,鲍千金与王铁腿、石虎、庞龙多转来了。打劫得金银绸缎,得意洋洋,满载而归。弟兄们一齐搬起来,安排福礼斋利市,吃酒谈话。说起凤凰台一事,四人听见,欣喜非凡:“呵呵呵,那怕方魁是田楷的徒弟,就要倒霉。吾们连夜开船同去看看,看得高兴,打他一打何妨?”吃酒已完,遂即收拾米粮食物银钱行李发下船去。张兴说道:“那个看家?”谁知一个也不肯在家照看。鲍千金说:“妻子在家,怕他什么?”金台说:“多是女流,倘或衙门中有些风吹草动,如何是好?”千金道:“金兄弟,喏,衙门内这些马快只要此道,吾们年年有规例的,故而做了这个买卖,没有人来惊动的。”金台听说,微微的笑,想道:“当役之人,只要铜钱。独有从前吾当役时,不贪财帛,广结人缘,所以大家多叫好了。”
  少说金台心内思想,且说他们吃完晚膳,各自前来与妻说明。大家换了时新衣服,多是武巾剪衣,一个是天青的,一个是元缎的,一个是月白的,一个是紫色的,一个是哥绿的,一个是秋葵色的,又一个是蛋白的,一色变带围腰,足登皂靴,气盖昂昂,威风凛凛,好七条汉子!讲这七付衣巾,并不是当时做的。乃是金台到后,六人要习拳棒,故而做此武家服式,以便平常使用。七位英雄打扮完备,谈谈说说,已是二更天了。除了金台,多别了妻房,步月而行,下了船。妯娌们在家无事,谈谈笑话。张兴之妻说道:“二婶婶啊,你的貌美不可言,怪不得二叔心中得意,无分寒暑,要不在家中也罢,若在家,总要一牀眠的。如今二叔丹阳去了,决不是三天五日回来的。夜夜凄凉,什么处呢?可要吾来与你并头眠罢。”李霸妻子听说,笑嘻嘻用手打他肩尖,说道:“啊,啐!休要发想,不知谁的美容,夫不同牀就要哭的;不知那个贪风月呢,总要合枕而眠;不知那个有身孕,肚大腰粗,这般形状,今宵无人陪伴,倒要在面前来说巧话。你要想与吾同眠,可惜你命薄,没有本钱。总要同牀,只好空快活,不能够阴阳配合。吾今若是男子,何用你来打合,自然瞒了你官人,与你并头眠了。”张妻道:“啊啐,啊啐,倒在这里讨吾的便宜么?”便用手一推,李妻几乎跌倒。王铁腿妻子开口说道:“那个不贪欢乐的?女人若不爱风流,那里来子孙传代呢?”鲍千金妻笑道:“独吾欢娱不贪的,厌物东西与吾睡,总分做两头,倒是一双毛腿押在胸前,臭脚刚在鼻边,没奈何只好并头而睡。那厌物东西就来弄得吾心里发热,只好与他倒凤颠鸾。这句句多是实情言语。”三个妇人多是好笑。只见庞龙妻子泪洒洒,张妻道:“喏喏喏,大家看五婶婶,也是无人陪伴,故哭起来哉。”李妻道:“啊呀呀,当正哭哉。五婶婶啊,劝你不要哭。乃是大伯冤家,好端端到什么丹阳去,结队成群,竟把五叔同了去,可怜婶婶没人陪伴。明日待吾驾只船急急追去,追转五叔来伴你,同他酒也吃三杯。”庞妻答道:“啊呀,姆姆啊,说哪里话来?吾赵氏是并不贪欢好欲,只因在此想吾终身。吾是清白人家的女子,父亲是生员,要与吾招婿,只为家寒搁下来的。不幸父亲病故,衣冠两项多办不成,正无奈,母亲作主,卖了奴。那些卖婆花言巧语,骗吾娘亲,说是为商的大客人,故而卖了三十两银子。等到此地成亲,方知是江洋大盗,害命谋财。料想后来总无好日,今生父母不能相见的了。未知目下娘亲死生如何,故而在此伤感,何曾有什么贪图风月的心?姆姆之言好没正经。”李妻道:“吓,原来如此,也怪不得你。”石凤之妻刘巧娘便叫:“五婶不要悲伤,虽只五叔为了强盗,到底你变卖身躯,办理父丧,孝感动天,四方扬名。譬如吾的亲夫朱建昌,雪月风花多不爱,野草闲花也不思想的,只晓得生意兴隆做人家,一些不轻狂。成亲了,有事总要与吾商量的。去岁吾病了,他往金山寺内去拈香,被他把吾亲夫杀死,抢吾来的。吾若不依,刀架在颈,无奈成亲。此刻追念亲夫,享祀全无,好不苦楚。五叔不仁,还算好的。六叔心肠更硬。”说罢纷纷流泪,大家劝解道:“休要悲哭,木已成舟的了。若为亲夫丢不下去,耐着慢慢商量,此时苦切,总无用的,乐得寻些快活。”张兴妻子先睡,李霸之妻也进房去了。其余四人前后各自归房卸妆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