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到黄昏时分,痛阵来得紧了,鸾吹早已唤到收生。收生妇吩咐生起火舅,烧好热水,诸色齐备,那痛阵便一阵紧似一阵,腰间就似打折的一般,眼内火都爆将出来。田氏因是头生,十分害怕。水夫人道:“休得着慌,这是时候到了!”正在吩咐收生,伏侍坐草。忽听庄外人声鼎沸,大家惊异,未及查问。只听房里呱的一声,收生婆口中连称:“恭喜了,一位小相公!”素娥笑嘻嘻走出外房,向水夫人贺喜道:“太夫人万福,娘娘上床平安,小舍人大耳丰颐,河目海口,真富贵之相也!”古心在外知道,自去焚香点烛,拜谢天地祖宗。素娥进房,料理产妇汤水。冰弦看着收生婆包扎孩子。水夫人问是甚时候,鸾吹道:“月正中天,寒冬夜长,是亥初时分了。”文虚便去埋胞,阮氏便督率文妪等整备酒饭,举家忙乱欢喜,到五更方睡。
次日,鸾吹、素娥进来晨省,听西边房里啼哭声如洪钟,惊异道:“怎初生孩子,有这等大声?昨夜女孩儿们出去,丫鬟说:‘临产之时,庄屋上红光罩满,直透半空,各村误认,都来救火。’此儿之贵,不比寻常!母亲、二哥之福,真无量也!”水夫人道:“玉佳此时,不知竟作何状?豺狼当道,刻刻危机,我躬不阅,遑恤我后耶?”鸾吹等触起愁杯,咨嗟不已。正要说及湘灵之事,只见秋香飞报:“大相公书房中来了一个奇人,是望气的,说我们庄上有祥瑞之气,应在大相公身上;如今大相公留他吃饭哩。”水夫人笑道:“这是昨夜红光惹出来的事了!九流之中,最多奸人依草附木,怎便与他认识起来?”秋香出去了一会,又来报说:“大相公领着那人,到屋后来听小舍人的哭声哩。”水夫人不悦道:“大郎怎这样没正经?初生孩子,领甚人听甚哭声?贵贱寿夭,定乎命,而根乎心,岂徒在声音相貌间哉?”
正待着人去唤古心,秋香道:“大相公来了,现在院子里。”水夫人带怒走出中间来,却见古心拿着一封书信,堆着一面笑容,说道:“母亲,这是二弟的手禀,洪长卿寄来,现在外边求见母亲哩。”水夫人变怒为喜,忙拆开,看完,方知素臣救出鹣鹣、石氏,至保定得旨,观水令其进京,以至直言致祸,谢红豆谏救,免死安置,并东宫赠银诸事。以手加额道:“原来东宫幼年,如此仁明,国本既定,杞人之忧可免矣!洪长卿与汝弟至交,且为此书,亲身到此,我当见而谢之。”古心答应先出。水夫人将书递与鸾吹等看过,素娥又拿进西间与田氏看了,无不欢喜称庆。鸾吹因把湘灵病重,及与素娥商议,欲求水夫人定婚冲喜之事述了一遍,道:“长卿此来,必为任小姐作伐,万望母亲慨允!”水夫人点点头,急换衣服,出至澹然堂轩后。长卿已站在中堂,鹄立多时。等得夫人转出屏风,忙设交椅,以子侄之礼拜见后,即将怀恩之言细述一遍,道:“二兄此番出京,一路都有夫马供应,不比寻常迁谪之人有风尘之苦、跋涉之艰,伯母可免忧虑!”水夫人道:“小人之情,百变未已;暗中之祸,片刻难防;与吾儿为难者,何等奸恶,敢比之寻常迁谪乎?昔裴度、武元衡身为宰相,扈从众多,且在朝堂万目之地,尚为奸人所伤;况吾儿以只身远投荒徼乎!但死生有命,同一贼也,元衡死,而裴度独不死;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无畏首畏尾之理!老身闻信以后,并未下楚囚之泪,以非特无益,且失蒙难以之义也,贤侄但请放心!”长卿听罢,惝然如有所失。茶罢,复把自己到吴江遍访,被捕役诬拿,县官下毒,及余夫人援救之事一一禀知。水夫人深致不安,又再三致谢他给假亲来的盛意。因把督学反复,自己避难之秉礼,原来见识超卓如此;且神清声远,真发祥之原也!
水夫人令古心陪坐,正待起身,长卿忙打恭告辞。水夫人骇然道:“贤侄与小儿至交,坐席未暖,何遽言去?”长卿愀然道:“小侄下榻任年伯处,年伯有一女,名唤湘灵,欲许字素兄为侧室,因蹇修无人,倩侄执柯;本拟回京后,差人至辽,今幸伯母在此,当回县说知,好择吉来求。世妹患病至重,亟欲一安其心,故此告辞。”水夫人道:“任小姐之事,老身备知;因未家两位小姐,屡为撮合之故。今日又议及此事,欲老身做主,定婚冲喜,已允其请。但恐县中人杂,或有漏泄,致启事端;二则宦家之女,不宜屈为小星。老侄当为我熟计之。”长卿道:“古兄既改姓名,则县中止知与孙姓联姻。任年伯怜才重品,情愿以女为素兄侧室,古人如此者正多;况世妹守贞不字,故为此曲全之计。伯母既已深知,自应谅其苦衷,成全其事。”水夫人唯唯。长卿告退,回至庙中,从人已等得不耐烦了;因长卿吩咐,不敢来催。今见回庙,便连催庙祝摆饭;长卿说已用过,轿夫便慌忙绰过轿来,众人役簇拥起身,赶至县中,恰好晚膳时候。
任公见长卿满面笑容,不暇寒温,即问:“签诗定佳?或已访有踪迹?”长卿唯唯,让进书房,屏退从人,低低的说道:“老年伯恭喜,世妹姻事,已蒙文伯母面许,只须择吉行定矣!”任公大喜道:“这话是真的么?请道其详。”长卿把前情后节约述一遍。喜得任公手舞足蹈,说道:“多谢老侄不尽了!”如飞跑进房中,悄悄述与夫人知道,并嘱不可漏泄。吩咐家人,多拿几壶酒,到书房中去。“夫人,你快去给女儿一个喜信,我出陪长卿,要痛饮一醉的了。”夫人三脚两步,赶进湘灵房中,附耳低述一遍。湘灵小姐好生惭愧,心上感激长卿,却怪着鸾吹、素娥二人,怎便瞒得铁桶,不顾人死活!任夫人道:“文太夫人早知文郎必以直言贾祸,潜避至此,未小姐自应秘密;但见你恁般病势,也该通个风儿,只叮嘱我们谨慎就是了。”任夫人母女,自在房中议论。外面任公却酒落快肠,与长卿细讲一回西庄之事,说一回签诗,议论一回庙祝,商量一回行定礼仪,直吃至四更方散。
次日,任公请夫人择定了十九日黄道吉日,叫素文折一顶头巾,做一个裹肚、一双红鞋、一双绫袜、一顶珠冠,叫成衣赶做大小衣袍,叫银匠打造金字年庚,叫买办置买细缎、花果、靴带、巾袜之类;一面敦请长卿到西庄去说媒。主意定了,任公出去通知长卿,夫人便到湘灵房中来。湘灵穿好衬衣;靠坐在床,晴霞掇着一盆脸水,正走上去,夫人连忙喝住道:“儿呀!你怎这样性急?再等两日洗脸不迟!”湘灵道:“孩儿心里要洗,不妨事。”夫人道:“断使不得,替你揩擦一揩擦罢。”湘灵没奈何,细意揩擦,夫人忍出一身冷汗道:“你将就此罢,坐久了也要伤神,快睡下去。晴霞快取参汤来,给大小姐接一接力。”晴霞收了水盆,忙在银铫中倒出参汤,递与湘灵吃了,伏伺睡好。夫人方始放心,喜孜孜的附着湘灵耳边说道:“你父亲择了十九日,替你定礼,冲一冲喜,你这病敢就好起来。却自要调养,休像方才这样劳碌才好!”湘灵晕红了两颊,不敢答应,心里却自欢喜。丫鬟已把素文请来,夫人将十九受定,要他帮做鞋袜等事说知。素文欢喜道:“绸缎俱有现成的;但只该做鞋袜,怎要做起裹肚来?珠冠又是谁戴的?”夫人道:“鞋袜也不是受定用的,要做给小孩子穿的;我还未说明,就是前日十五日,田氏大娘生了儿子,我的主意,要做几件出手之物送他。如今算来,今日已是三朝,赶不及了,率性到满月送去罢。你只先赶着折一顶儒巾,打几对果络,钉年庚八字;靴带鞋袜,俱到店中去买哩。”素文道:“文太夫人的鞋是要做的。”夫人道:“啊呀,这倒忘了!”急把任公请进说:“忘记一件最要紧的事,文太夫人及田氏大娘的鞋样,要托长卿请来,好连夜赶做。任公答应去了。任夫人道:“我们昨日还怪着未小姐,那知长卿说来,却全亏他二人之力,长卿反是做的现成媒人。”湘灵点头道:“孩儿便想他是情重之人,原来如此!”夫人等自在衙中忙乱。长卿用过早膳,自到西庄向古心道知来意,并送上素臣所寄那封银子。古心进内禀知,水夫人道:“日期局促,任小姐又在病中,鞋样不必,日后补做便了。你出去陪着,我有话要出来面说。”古心出去,水夫人到西间,与田氏商议道:“玉佳与未家二小姐成约在先,不便先定任家小姐,不如就这吉日,双行了聘罢。”田氏道:“婆婆见得极是!但聘金从何出处?又不便向未家姑娘移借,奈何?”水夫人道:“玉佳寄回五十金,长卿今日送来,就分作两股;这是东宫所赐,物轻人重,不强似千金之聘么?”田氏欢喜不尽。
水夫人听着床上哭声,叫冰弦抱来一看,暗忖:素娥之言不错,果然是个贵相!因向田氏道:“天气甚冷,不洗三罢,怕冻坏了孩子”田氏应诺。外面文虚来禀,前面送洗三的酒席果烛进内,水夫人吩咐收下。命紫函单请鸾吹的说话,素娥要同进来,紫函含笑道:“二小姐且慢,大小姐请就行罢。”素娥觉着有些缘故,便缩住了脚。鸾吹进来,水夫人致谢过了,把双定之事说知。鸾吹欢喜非常,即起身告辞,要赶回家中,接待长卿。水夫人就不留,鸾吹便转告素娥,匆匆同回。水夫人亲见长卿,托为双媒,要先定素娥,次定湘灵。长卿道:“任年伯现为此县之主,未小姐在其治下;应否执谦,让任宅先受定礼。”水夫人道:“婚姻大礼,未可论势。未家二小姐出身虽微,然已与文子同升,便是廷尉之女;与小儿约言在先,且有生死患难之感;老身许婚,亦在任小姐之先;兼与任小姐姊妹称呼已久;贤侄勿疑,即以此言达知任公可也。”长卿自愧失言,连连作揖遵命。水夫人吩咐古心陪待,起身入内。将洗三酒席,兼作待媒。长卿因已用饭,不能多饮,吃了五七杯,便要告辞。只见县中家人酆升,从外直奔进来,说:“老爷有要紧事,立等洪老爷去商议哩。”正是:
红鸾宿照双娥命,天喜星飞万美魂。
 
●第四十二回 田氏改装双珠入掌 洪文落职千里传书
长卿道:“莫非大小姐病势有甚变头么?”酆升道:“不是,大小姐今日闻说又健旺些。是老爷有甚要紧事,急待洪老爷去商量,站在三堂上立等,一刻也缓不得哩!”长卿笑道:“敢是有甚前程干碍?这也是极平常事,何至如此!遂起身告辞。酆升吩咐轿夫,加力飞跑,自己跨马,连加几鞭,先赶入城禀报。
长卿被这几个轿夫乱跌乱撞的颠入县来,任公接住,扯进内书房,低声说道:“贤侄出衙后,即得一信,朝廷因粤西荡平,祭告天地,采选童女,歌舞侑神。每省差内监二名,督司其事,不日就要出京。大小女虽现议受定,而素臣岂能即归?二小女亦未字人。急切之中,如何是好?”长卿道:“郊祀何用女子?歌舞数亦无多,怎便差人往各省采选?这是敝衙门专司之事,小侄若在京中,必为飞章谏阻。世妹,幼者既未字人,当从权于此地缙绅之家,择一佳婿。长者已禀知文伯母,于十九日行聘矣。已字之女,也可选去侑神么?老伯但请放心!”任公着急道:“老侄怎说这样迂阔话儿?皇上托名侑神,其实听番僧邪说,要采美女做鼎炉,学天魔之舞,起无遮大会,供养那些活佛哩!旨意是:各省官民,凡有女,年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不论已字未字,但未出嫁者,俱送官采选,违者即以蔑旨论哩!”长卿长叹道:“番僧流祸,一至于此,素臣闻之,当发上冲冠矣!”任公道:“老夫因没主意,急待老侄设策,怎专讲闲话,不发一谋?”长卿道:“定静安虑,一些也凌躐不得!小侄被轿夫颠坏了,须定一定心,静坐一会,才好发想;老伯若再催逼,便无从想起了!”
任公没法,唯唯入内,只见任夫人母女哭做一处。任公道:“不是哭泣的事,夫人平日极有智谋,怎今日就策划不出一个妙计来?”任夫人道:“这事实是没法,文郎远隔数千里,何能插翅飞回?素文这等才貌,岂堪配以庸流?如今仓卒之中,衙中耳目众多,逃又逃不去,诈死又诈不来,假说你嫁过又假不得,你叫我有甚策划?天啊,除非林天渊,他便是出名的女天罡,敢有甚妙法儿?”任公蹙着眉头,复走出问长卿,长卿摇头道:“不中用,不中用,如今只得要求救兵了!任公茫然,问:“求甚救兵?”长卿道:“文伯母知几远行,料事如神,小侄自揣万万不及;今以此事禀之,或有妙算,故说是求救兵了。”任公沉吟道:“这事原关系两家,本该通知,就烦老侄一行。但须慎密,不露风声才好!”长卿道:“这个自然。”因复到西庄,密告古心。古心大惊,忙去禀知水夫人。水夫人呆想一会,也自没法。阮氏道:“媳妇倒有一计,只消二婶男扮,娶了任小姐来家,便可免采选之祸。”水夫人沉吟道:“此殊非礼,但别无良法,奈何?”古心道:“此事关系不小,望母亲从权行之。一面行定,一面令弟妇改装,将未、任两小姐双娶过门。我们初搬此间,外人不识深浅,料无妨碍。弟妇只须在门内改装,更不致有破绽。媳妇之言,似属可听。”水夫人一时没有主意,只得允了。古心忙出外述知。长卿大喜,即上马加鞭,赶至县中回复,任公夫妇及湘灵俱各大喜。
长卿见日尚未落,复上马飞奔未家来。鸾吹是预先准备下的,长卿一到,洪儒即出迎接,茶点酒席,流水的搬将上来。长卿留心把洪儒细看,见他礼貌虽不甚娴习,应对虽不甚文雅,却是丰颐厚背,饶有福相,出声重而不浊,迟而不蹇,且年纪正与素文相当,因叫未能到半边,附耳把采选舞女及水夫人策划改装双娶之事说知:“再县中第二位小姐与你家公子年纪相当。我的主意,要撮事为婚,你可一并转达;你家公子尚在制中,不妨行权入赘,使服满后成婚可也。”未能即入转禀,鸾吹呆了道:“怎有这等事?二小姐之事不消说,是遵文太夫人之命。大相公得配任家二小姐,更是过望之事;行权入赘,服满成婚,一听洪老爷主张便了。”说罢,登时蹙损双娥,愀然不乐。素娥因避嫌疑,未能进来,即退入里间房里,却偷眼看着外面,见鸾吹恁般面色,心中疑惑,暗忖:若是素文为姑嫂,是最好的事,怎反不乐?正在猜疑,忽然想起道:“是呀!”因出向鸾吹道:“姐姐,事不宜迟,姐夫那边,也要从权先过门去,俟服满成婚的了。鸾吹胀红了脸,答不出来。素娥道:“这是生死关头,姐姐怎作此儿女之态?”鸾吹只得说道:“爹爹灵柩在堂,无人照管,过门是断断不能的。”素娥失声道:“啊呀,姐姐,没有别法,只得要姐夫入赘的了!”鸾吹更不言语。素娥便吩咐未能,待洪老爷起身,速去通知东方老爷。未能应诺,先将鸾吹之言,回复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