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素臣见了方才情形,甚是不快;且喜他进城,也可暂时放心。遂携着鸾吹,一直走到寓房门首,忽然跌足道:“昨日锁门之后,钥匙在奚囊身上,此时如何进得去?”正在迟疑,忽见小沙弥迎面走来,说道:“相公回来了?家师很记挂着哩!那位小哥,却在那里?”素臣道:“他同落湖中,未知生死;我正为钥匙在他身边,不得开门,止好扭断这锁罢了。”小沙弥连忙止住道:“扭掉可惜,家师处有配得上的,停刻他回,我去拿来。此时且请相公同那位小姐,到禅堂坐坐,相公尚没用饭,就在禅堂里用,也便当些。”原来素臣那日赁寓之后,小沙弥常来张罗,看他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之中,尚带厚实,知他出身不是贼恶,盘问家世,心上着实怜他;这时见他十分殷勤,也不疑虑,转身跟他走动。从天王殿左边夹巷,抄出罗汉堂后面,又转过地藏殿门前,见东首一带厅房,花树葱宠,有雕坛隔着。小沙弥先跑进去,到东边屋里一望,回了出来,领两人进西屋去坐下。素臣知是那边有人,却不在意。
谁知那边的人,因小沙弥一望,知道有人进来,却在帘缝偷瞧一眼,认定了鸾吹,不觉叫道:“这是大小姐么?”鸾吹未及坐定,听那声音怪熟,一时想不起。那人已掀帘进来,抱住鸾吹,嚎陶大哭。鸾吹也登时泪如泉涌。素臣方认得是素娥,忙上前劝住了哭。三人重新坐下,各道遇救情形,不免又想起金羽,伤感了一回。素臣问道:“这也奇了!如何我寓在昭庆,偏是这寺中的人救了老伯,如今素娥姐也会到这里来,大家碰在一堆儿的?”素娥道:“文相公有所不知,昨日落湖,奴因恋着小姐,狠命钻出水面,隐约看见文相公在水里不住的泅,只差一箭路;假使近到身边,只怕文相公起来时,奴也会起来了,不是比小姐先会见么?至说到这里来,奴怕还不是好事!奴幸撞着乡下人的船,救起来的;他说到了钱塘门,再替奴打听亲属,谁知上岸在茶店歇息,多人盘问,奴说出老爷,就是那和尚听见了,一口担承,说老爷是他们寺里救的,叫几个沙弥领着就走。乡下人大约为要谢礼,不肯放手;奴亦将信将疑。后来茶店里人,众口一词,都是海奉和尚的;竞不由分说,把乡下人赶走,逼着奴到了这里。奴看此处不可久居,今日之聚,不知是祸是福?相公进城,总要早回!”素臣点头,连忙丢个眼色,三人默然不语。那小沙弥已领着人,送进饭来,一见三人同坐,怪道:“原来这位小姐,也是相公一家人!那饭不必两起摆了。”一面摆饭,一面招呼窗外人进来,素臣看去,却是一个妇人,年纪三十上下。指着弯吹向素娥道:“姐姐,如今有伴了。”走到驾吹面前,仔细一瞧,失惊道;“呀!这位姐姐脚上都湿的!可惜奴家带来袜履,只有一副。哦!有了,有了!停会奴去拿来,替姐姐换过便是了。”因问鸾吹来历。驾吹不解其故,未及回言。素娥向他略述几句。那妇人颠头播脑,转身打个照面道:“相公、小姐们用饭,奴家再来罢。”素臣甚是诧异,向鸾吹道:“寺里那有这样人么?”素娥道:“方才奴进来,也来胡缠。他说他丈夫随意,母族何氏,是寺中当家松庵的亲戚,常时到此,每逢二六九月香市,松庵叫他接应女客。据奴看来,这也不是好人!”素臣道:“你们只管当心,赶紧吃饭,我好进城,早些回来就是了。”素臣拿过一碗饭,拣些素菜,要到外间去吃。倒是鸾吹拉住道:“仓卒之中,二哥何必拘谨若此?今日连素娥也不消守主婢之礼,竟是一同吃罢。”素臣也就坐下。
三人吃完了饭,小沙弥领人收拾过去。素臣拍着小沙弥肩膀,叮嘱了几声,然后辞驾吹、素娥而去。刚看见钱塘门,只见吊桥那面,有多人簇拥,听说是湖中捞起来的。素臣赶进人丛,见岸上摊着几十个死尸,有人在那里认。素臣顺眼数去,却无昨日未公船上的人。那边棚内,又有救起的人坐着,素臣又去逐一看过。心下疑惑:“难道奚囊及未家小子、金羽等,连尸身都不见了?”因急于进城,回头便走,一径赶到县里,探问号房。谁知县里的号房,看素臣如此打扮,矶着凉鞋,摸不着头脑,劈头一顿抢白。素臣怒极,欲待发作,生恐惹出事来,只得忍着,问到府二门上。倒是这个听差的,估量素臣有些来路,又是问的一个客官,不可轻视,才是一是二的,告诉了他。那知抚院衙门,离着府县正远,素臣一来要赶见未公,二来进寺门时,就知松庵报官相验,深恐他事毕出城,鸾吹主婢不得安稳。不防大街上热闹,挨肩擦背的人,素臣只在人缝里直钻,却好一钻,碰了一个四十多岁强壮女人,手里提着一只篮,蓝内两碗面,泼翻了一地,碗也粉碎。素臣心知无法,趁着脚步,往前直跑。那女人大喊救命,三脚两步赶到了,一把拖住;街上的人纷纷围住。那女人指天画地的,告诉他们,说道:“我家里今朝来了茅家埠的亲家公,同我的女婿,方才卖了一百张锡箔,做了这两碗面,拿回去请他们的;谁道这瞎眼的死囚,狠命撞上来,泼得这样,倒一溜烟就要跑掉!你们替我想想看,应该赔不赔?”那些看的人,也有做好的,说道:“老奶奶,不要扭住他,叫他赔就是了!”素臣亦连忙认赔,就一手往袋里摸钱,谁知伸了进去,竟伸不出来了。那女人愈加着急,乱骂乱嚷,正在不得开交。忽然人丛里,闪出一黄面短须的人,年纪三十上下,开口道:“慢着,慢着,两碗面要赔多少哩?”那女人道:“连碗连面,只是二百文,不可少的。”那人就在身边摸出一块银来道:“这里有二钱,也够了。”那女子方始欢喜,收银而去。看的人也一哄而散。素臣问那人名姓,那人道:“后会有期,此时不必相认。”拱一拱手,便自去了。
素臣急走到了抚院,看那辕门已是关着,只留旁边小门出人;知道传过晚鼓,不能通报。奈心急如火,且去试试看。不料头门以内,寂无一人;直喊到二门口,才有个更夫坐着,素臣说明来意。更夫答道:“未老爷,牛老爷,总要明天说话哩。”素臣再三央他通报,更夫发火起来道:“你这个不识路的,你看看这里面那里有人,叫我通报谁来?”素臣无奈,只得退了出来,想着:鸾吹主婢现在未死,未公迟日知道,却也不妨;倒是寺中今夜,多凶少吉,我只索赶出去罢。于是仍寻原路而走,心乱脚慌,偏偏又错了路,到大街一看,街市全非,问了两个人,才到府县衙门。看着县衙里边,闹哄哄的,有人出来说:“本县太爷到昭庆寺后山,踏勘靳家的坟,才转到寺门外,相验压死的尸;那尸亲被太爷大骂一顿,要带回衙,才当场具了结去,连和尚所许的十吊钱,也不敢领了!”素臣听见,想:和尚真有神通,今日报官今日就去相验过了!忽然失声道:“不好了,快走,快走!”狠命一跑。那知天色渐渐晚下来了,路上有人,也是要出城去的,素臣跟着同走。不防出得城来,却是涌金门。于是再问钱塘门的去路,沿着城墙狠走。只见远远一道黑烟,夹着红光,在东北角上拥将起来;越走越近,渐渐的黑烟不见,都变作了红光,天已昏黑。暗揣:莫非晚霞?怎红光里面,火星穿绰不定?迎面已有几个人,掮着箱笼过来。素臣要问个明白,那些人喘息不定,都像说不出来的光景。此后来者愈多,最后有一群女人,拉着孩子们,提篮背凳,在那里自言自语。素臣才得听清,是昭庆寺僧房里失火。不觉顿足叫苦,想道:“昨日千辛万苦,救得鸾吹,今日又失了火!松庵想已回寺,此时主婢不如若何?事已至此,且到寺中再处。”
原来这日素臣进城,日已过午,鸾吹主婢,对坐禅堂之内。素娥已将松庵如何纠缠,何氏如何哄动的话,一一述过。两人刻刻提防,只守着素臣早回,再作区处。何氏用话过素娥,已猜得一二,不比那窖里的人物。此番窥探,晓得鸾吹是他主子,想到素娥如此,主子的身分,自不必说;因亦不十分歪缠,倒常来陪伴说笑,甚是殷勤。到了申酉时分,寺中的人,都往门外看验尸。鸾吹着急,与素娥相对而哭。心下安排:若是松庵敢行无礼,拚着一死!不多时,小沙弥进来问:“随奶奶那里去了?”素娥回他出去。只听见讲堂对面耳房内,嘻笑之声,达于户外,但听见说,他竟是个石人。却见何氏领着松庵进来,鸾吹猛吃一惊,缩身要避。松庵便道:“小姐请坐。这里来的城里大衙门官太太,乡绅家的小姐,贫僧都亲身应酬;若是寻常香客,原是知客们照管。今早为了报官相验的事,忙了半日,此时才得空儿;所以特地奉陪,小姐休要见怪。”鸾吹典页然不答。何氏领进松庵,也不则声,就溜了去。素娥见势不挂,答道:“我家小姐,因落湖遇救到贵寺,原非进香的可比;大师无须应酬,尽可请便。”松庵一片热心,却被冷言冷语,兜头一盖,好不自在!便道:“我们出家人,最怕得罪人,总要应酬才是。小姐只是不理贫僧,叫贫僧如何落得脸来?”一面说,一面把椅子移近上边,紧傍鸾吹坐处,道:“不是贫僧无礼,如今要求小姐赏个脸儿了!”素娥才起身来,立在鸾吹面前,鸾吹已避到上面供桌之上,佛龛之下。松庵想:一不做,二不休,只索放出生擒活剥的手段来了!说道:“小姐避到那里去?快理我一理罢!和尚等不得了!”说着已挨到身边。鸾吹怒从心起,骂道:“你这贼秃!理你怎么?不理你怎么?”松庵道:“小姐理我,同到我禅房里逛逛,就是小姐不理,也要去逛逛!”鸾吹见事已急,计上心来,看供桌上一只古铜蜡台,高三尺许,顺手一推,却好隔着桌子,跌向外边,正中松庵脑上,戳进了二三寸。松庵阿唷一声,负痛拔出,大号而去。素娥在旁,看见松庵一头的鲜血,两手捧住,连袈裟都染红了!一时固寺鼎沸,有几十人僧人,望着松庵房里的走,看了出来,都说道:“反了,反了!这小妮子狠会下毒手哩!”鸾吹、素娥眼见这般光景,那不着急?却已拚着一死,倒觉心地坦然!那何氏先在窗外,看见松庵胡缠,及鸾吹推堕烛台,早已随着松庵进房,伏侍他养息。却又要顾着鸾吹,遂匆匆回到禅堂,叫几个小沙弥,领叫他主婢二人,到窖房外面,同那些女人会会。鸾吹、素娥主意已定,不知不觉,被他们簇拥而去。正是:
官衙信隔昏前鼓,方丈春深窖里花。
●第五回 灯花发荼毗两个淫僧 虎足从风结识一条好汉
鸾吹。素娥被这班小沙弥,拥到窖房外面,一间屋里坐下。先前那沙弥亦在其内,说道:“小姐们请坐,等随奶奶来奉陪。我去捧了茶来,还要看家师去哩。”鸾吹看那间屋,却比别处不同,先在门外一瞧,却是平屋无楼,上面连着矮墙;墙外一带大厅;石砌堂基,却与墙齐,顶平无瓦,是砖灰砌涂成的,里面钉上幕板,甚是结实;面前小小天井,四围皆墙。想着何氏说,送窖房里面,莫非就是窖房么?却又并不见有女人。心下狐疑。沙弥提着茶壶,三四只茶杯进来,何氏也随后跟来,却在着壁一块地板上,用脚踏了几下,只听见豁的一声,这块地板已掀起来,有两三个婆子踏级而上。原来:此处方是地窖。素娥进前一看,里面灯烛辉煌,好像有一座厅房,嘻嘻哈哈,甚是热闹,又有呜呜哭泣之声。何氏便走下去,叫道:“刘嫂子,如今好了,有你两个同心人来了!”下边应声而出,一个绝美的妇人,不过二十来岁,走将上来。何氏指引他一同坐下,把方才的事告诉了他,道:“你看这位姐姐,不信有这等气力,也是数该如此!我们可以商量出去的法子,且莫与下面人知道。你们都是同心,正可叙谈。我刚听见和尚流血不止,叫人到西房里,请一五台山的挂单来,替他医治,我且探听一遭再来。”何氏去后,三人仍坐下了,彼此通问。鸾吹、素娥才晓得他是寺邻,丈夫刘大开糕饼店的,他母家姓石。松庵在他门前看中了他,几次叫人哄诱,全然不动。三日前,趁着刘大不在店里,竞叫人强抢了进来,藏在窖中,百般蛊惑。幸亏何氏为和尚信用,替他招架,着实周旋,方得无事。鸾吹听罢,觉得可敬可怜。素娥目不转睛的呆看,更是十分亲热。两人因把自己落水,遇救到寺里,怎样抵挡松庵,从头至尾,述了一遍。话到投机,已是初更时分。石氏仍到窖里坐着。鸾吹昨夜未睡,困乏已极,欲将两条长凳并拢,权将歇息。何氏进来告知:“和尚两次发晕,那五台增正在洗拭头上的血渍;听他说,他们祝由科以术治病,譬如病在何人身上受来,就要移到那人身上去;我因此替姐姐担忧!我想:此贼孽由自作,今日老天假手姐姐,受此大创,也是气数尽了!窖里的人,受他茶毒也够了;此时寺中正在忙乱,不如趁此机会,把他放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为众人报一报仇!”吹道:“此计不妙!寺中虽然忙乱,我们四五人,连窖里的算下去,也不过三五十个女人,那得中用?倘若机关败露,或外面救得踊跃,烧倒烧不成,还要追究放火的人。我们主婢同刘嫂子,横竖排上一死,倒也不怕;只怕累及大众,这计是万万行不得的!”何氏道:“据姐姐说来,或是我们四个人,与他拼命一场,乘他晕去,一齐动手,弄死了他!我们是女流,如何与和尚挟仇?人到官司,那官府心里明白,总是和尚不法,拐藏妇女,被我们拒奸格杀的;况有窖里这许多活口,怕也抵不得命哩?”鸾吹沉思良久。石氏听见这话,复走上来,忙道:“随奶奶且慢,我想姐姐说的,文相公他有拗龙手段,又救得姐姐出来,必有绝大本事。日间进城,他原料着这秃必然无礼,定要赶出城来;此时不过因事阻隔,不然,城中错走,不及出城,差不得半夜天明,总有消息。就是这秃性命,到大明吉凶已定。但得文相公到了,就有主意。目前不必慌张,且各自歇息一回再处罢。”何氏大笑道:“刘嫂子的才情,究竟是好的,怪道人家说,配着刘郎的武艺,真是一对玉人哩!”石氏微嗔了一眼道:“这时候还要取笑怎的广何氏带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