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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长卿是夜翻来覆去,何曾得睡?次早起来,等候天明,在书房中踱来踱去,好不心焦!直等到日头透土,任公方才出来,望着长卿,就是兜头大揖道:“多谢贤侄,小女大有生机矣!昨夜三更天,竟吃了一碗薄粥,安睡至晓,容颜神气,比前大不相同;方才医生说,脉气顿长,只须调理一月,便可复原;愚夫妇感激不尽!”长卿大喜,即要出衙,到未家身去。任公道:“此时甚早,怕他家还未起身。”见长卿如热石上蚂蚁,因一面传人,一面叫拿点心。长卿不等摆完,慌慌的吃了两个包子,便自立起。门上回说:“人尚未齐;未小姐却正差未能在外问候大小姐。”任公道:“来得正好,快唤进来。”未能传进,跪述来意。任公谢了,把病有转头之事说知。因问道:“闻吴江太夫人挈家到你府中,是几时来的?未能被这话兜头一盖,呆了一呆,复跪下去,磕一个头,“老爷是那里得来的话?文太夫人并没到丰城来,先老爷在日也没来过,先老爷又过世了。老爷莫听人传述,小的并不敢哄骗老爷!”任公道:“我便说文太夫人若在你家,我岂有不知之理?是这位洪老爷在吴江访闻的。”未能道:“文太夫人若果在丰城,小的敢瞒着老爷吗?先老爷去世,小姐系女流,一切门生故旧,都不来住,是老爷知道的;只求老爷细访便了。”
长卿再三根问,未能愈加说得决绝,弄得长卿垂头丧气,目定口呆。任公打发未能出去,向长卿道:“这未能是极有忠心,极老实的人,他说没来,是再没疑心的了。老侄难得到此,且歇息几天,往四处游览一游览,差人送你进京。恳你写一书往辽东去,讨素臣一个允帖,这是极要紧事!至文老夫人下落,我替你用心察访,你自进京销假。且待来岁春和,再给假来寻,庶可免逾限处分。”长卿道:“素臣家计,本属窘迫,又当有事之秋,其窘必甚;文伯母仓卒远避,亲友无一知者,其盘缠从何而出?此时薪水之资,不知若何拮据!兼以念子情切,望远神惊,流离迁徙,触处伤心,老年人怎生当得?小侄每一念及,寸心如割;休要说参罚小事,即逾限久了,罪应革职,亦所不辞!更何心游玩山水,以负良友之托,为名教之罪人乎?”任公太息道:“直不愧古人,老夫失言矣!我这里粉司村有一岳王庙,签笤极灵,百求百应;大小女这样病危,独有岳王签说是打身不动,有先号后笑之喜。老侄该去一求,看文老夫人还是远避外省?还是仍在吴江?便好寻访了。”长卿心中正自茫然无主,听任公说得灵验,便道:“岳王自是忠武王了,侄生平所最敬爱之神!但不知这村庄离城多远?此刻就去一求,明早起身可也。”任公笑道:“又是一个性急的,真不愧素臣之友!老侄远来,尚未备一杯水酒略为洗尘,怎说明日就去的话?这粉司村离城约有十里,且用过早饭,打发人跟你前去便了。”说罢,任公出去料理公事,长卿自在书房等候早膳。
等了一会,不见饭来,向洪年道:“任老爷气度丰采,人品学问,件件俱好;只有这贪睡起迟,茶饭不时,这两件却是大毛病!你看,这时候还不拿出饭来,你可到厨房下去催一催。”洪年笑道:“老爷心急,故觉得这饭迟了;这时候原不到早饭时候。今早天未大明,任老爷就出来接见医生,怎还说他贪睡?老爷在饭店里,也常是四五更天起来,守那天明,本等老爷起得太早,任老爷却并未起迟。老奴昨晚要寻一茅房出恭,再寻不着,还央了人领去,知道他厨房在什么所在?又是客边初到,怎好去催粥催饭呢?”这几句说得长卿顿口无言,只得耐心等候。不一会,摆上酒饭,好好同任公吃了。任公拨四名衙役,一乘大轿,向城隍庙中借一顶黄伞,送长卿到粉司村来。才得出城,风势便大,走下一二里路,这风越发得急了,又是西北风,把几个轿夫,吹得透骨生寒,脚步踉跄,再走不上。暗忖:亏没带洪年来,他老年人如何受得?这十里路,直走到未牌才到,因无日色,却也不知早晚。庙在村尽头一座山洼里,殿宇辉煌,仪从整肃,又是望日,烧香点烛,问笤求签,颇觉热闹。长卿进去拈香,竭诚祷告,求出一签,庙祝捧上签单,只见上写着:
遍历天涯也不难,只须涉水与登山;
孙康何事功名早,黄卷曾经映雪看。
长卿颠倒推详,一时难解;因又缴了一签是:
往日求谋运未通,今时不与旧时同;一朝腾起桃花浪,人是神仙马是龙。
长卿暗忖:这签似乎寻访得着,但在吴江,在丰城,在别州县,俱没分晓。欲再求,怕亵渎神;不求,又糊突突的委决不下。沉吟一会,忽然失笑道:“天道远,人道迩,我只尽心寻访罢了,怎以签笤为实事起来?”因转身便欲上轿,被庙祝苦留用茶,只得走入一间客座。只见庭中飘飘如鹅毛,如柳絮,乱纷纷的下起雪来。长卿触着签诗上雪字,却没处着想。吃完了一杯茶,那雪已下有一二寸厚,庙祝已搬出糕点。长卿疾忙上轿,风狂雪大,路滑天昏,走了多时,不上半里来路,轿夫只顾打跌,那撑伞的更是难当,虽已折叠下来,却因风力忒猛,把持不定,寸步难行。大家称冤叫苦的道:“出门时因是好天,都穿着鞋袜,没准备麻鞋草搭,如何走得这滑路?雪又直罨,风又直卷,天又渐渐的黑下来,是再赶不进城的了,不如到桃花港晏公庙里住过了夜,明日再走罢。”长卿听说桃花港三字,心里触着签诗,又见人役苦难之状,自己身上亦觉寒冷不过,急思就暖,因答道:“你们既走不动,有近处可歇,只得暂且住下,明日早行罢了。”众人听得,如逢恩赦一般,欢天喜地,打起号子,狠命的走,不一会就到了。
长卿出轿,看那匾额上,大书晏公庙三字。走进庙中,见神像边设一朱红牌位,上面飞着九个大金字,是敕封平浪侯晏公神位。长卿又触着签诗,暗忖:这也奇怪,怎恰又嵌着这浪字?因向神前,行了一礼。问那庙祝道:“这港内有多少人家?你都熟识么?可有新搬来住的人?”庙祝道:“这港内有三四十家人家,约有二百余丁,都是本庙护法;村中若大若小,是男是女,庙祝无不认识,却都是土著,并没新来的人。这里人情朴实,没有歹人,牌甲严密,面生可疑之人,一概俱不容留的。”长卿惘然如有所失。庙祝请到里面三间板房内,生出一大盆炭火,烫出一壶热酒,又是四个碟子,一碟腊肉,一碟酱姜,一碟咸菜,一碟虾米。说是:“天气寒冷,请老爷向一向火,吃一杯热酒下去,冲一冲寒气。”长卿道:“这却生受你了!”靠着火盆,连饮了五七杯酒,吃了几撕酱姜,登时浑身和暖,把寒气赶去。不一会,摆上饭来,是鸡肉蛋腐四色,收拾得甚是精洁;又是一大壶好酒。有过饭,就请洗澡,洗毕安寝;被褥甚厚,亦且华整。长卿暗忖:这道士手中颇有,所以这些人役,要到此住宿;他虽为着官府,才肯破钞,我却实受受其惠,不可不有以偿之!复细想:那签诗第一首“雪”字,第二首“桃花浪”三字,都已灵应,就该有些消息;据庙祝说来,又全无影响;难道这签就只应这几个字么?一会子,又转过念头道:“适才问他,原只问这港内一村;莫非附近村庄,还可踪迹?且彼恐官府查甚案件,故说得干净,或有新搬来的,亦未可知。”一会又想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该在雪中跋涉一番,在此庙中住宿一宵,亦有定数,这签多分是只应这几个字了!况文伯母若来,必是先来看未家小姐,就该住在城中,岂有另居野外荒村之理?昨日未能来说,并未来此,我怎还作此痴想?”长卿正在劳心,忽听得窗外有人喊说:“那里火起!猛吃一惊,连忙披衣束裤,跨下床来。正是:
瘦骨乍离冰雪窖,惊魂旋入焰摩天。
●第三十八回 读奇书孙康怜雪影 试英物宣武出啼声
长卿开窗一看,见西角上红光隐隐,庙忙赶来说道:“雇工人去救火,大惊小怪,倒惊了老爷了!长卿道:“这光不是火光,大有瑞气。这雪是几时住的?我们到庙外去望一望来。”庙祝道:“雪住多时了,老爷要出去,待小道去点灯。”长卿止住道:“你看庭中雪光,映得满屋白亮,何必点灯?”把衣整束,同庙祝出庙。见那红光,只有几缕,在西边村上透起,却映着四山雪色,红白交辉,甚是好看。庙祝道:“方才半天通是红的;如今看去,真不像火光了。莫非那所在,也有甚宝剑在那里放光么?”长卿道:“此非物华,乃人瑞也!那红光之下,约莫是何村庄?离此有多少路?”庙祝道:“是西庄地方,从庙后折去,不及半里。”长卿看了一会,觉着寒冷,那红光也渐渐灭了,遂覆身进来,正要上床,只见庙祝推进窗来,手提一壶热酒,说:“老爷夜寒,请有一杯。”长卿道:“正有寒意,你这酒是雪中送炭了!”庙祝斟上一杯道:“老爷请酒,小道去拿些酱姜来。”长卿把那杯热酒一饮而尽,觉得暖气入腹,便有驱寒之意。太息道:“酒能乱性,古圣所恶;若俱似此时之酒,亦复何害!史弥远能除韩佗胄,秦桧能拒张邦昌,小人之才,原自可用,泛驾之马,惟在驭之得宜耳!”因复斟了一杯。庙祝点烛,又递上酱姜、腌菜、笋尖三碟小菜。长卿一面饮酒,一面问其姓名年岁,是火居?是正一?庙祝答是:“姓温,法名通奉,祖传火居,今年三十二岁。”长卿道:“这还好,世人皆重正一而轻火居;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火居与正一均为异端,而免于不孝之罪,则较胜于正一矣!道家所宗,如老、尹、庄、列,那一个没有妻子?而今人独重正一,吾不解也!”说罢大笑。
长卿正在高谈,忽听外边人声嘈杂,庙祝知是雇工回来,出去问明了,进房说道:“老爷之言不错,果真不是火光,是西庄孙家生了一个儿子,临产时屋上起这红光,竟象失火一般;惊动前后村都去救火,也是一件怪事!”长卿道:“现在相国商辂生时,就有红光罩室,太守认是公廨中火起,后来知道了,抱进内署看视,以黄罗伞罩送回家;这是目前之事,何足为怪?”庙祝道:“依着老爷,孙家这孩子,将来也是状元宰相哩!”长卿暗忖:签诗上孙康二字,莫非因这孙姓,得有文伯母踪迹,也未可知?庙祝收拾壶碟出去,长卿上床。睡不多时,天已大明,起来梳洗过,衙役进禀:“天气比昨日更冷,轿夫又冻坏了一个,已寄信去拨一名来代替;请老爷略待一会,等他们吃饱了饭,日头高些起来,寒气略退,这路上就好走了。”长卿道:“如此严寒,岂可枵腹而行?自然该吃饱了饭再走。我也怕冷,今日就耽搁一天也不妨,且吃过饭再定夺罢。”差役答应出去。长卿便要到孙家去看孩子,问庙祝:“外边路可滑泞?饭收拾好,休来寻我,只顾先吃,由我自回。”庙祝道:“日色朦胧,西风势紧,把田岸都冻得生硬,今日是不能开融的了;但这样冷天,空心饿肚,岂不着寒?”忙去拿进一碗热酒,酒内三个鸡蛋,说是:“正要送与老爷当茶的。”长卿甚喜,便都吃完。庙祝领着,开出后门,走上大路,用手指道:“那一带瓦房,便是西庄,姓孙的就住在那竹笆内花园里面。”长卿看得明白,便发放庙祝回去,望那村庄走来。
只见四周古木,一曲寒泉,茅舍参差,竹篱周折,俨如身入画图。两扇园门半开半掩,慢慢的踱将进去,先是一带竹林,接连着两岸木芙蓉,度过石桥,在假山后折去,就是一所临水的荷亭。荷亭半边,几棵参天的松树,缠着满树枯藤,却一半堆着白雪;松影中漏出一架花屏,被雪压着,如玉屏一般耀眼。转过花屏,那边有三间小楼,楼窗半开,楼上有人读书,其声清越。长卿暗吃一惊道:“此何人也?乃有此声!”因悄悄步近楼边,窃听所读何书,却是《檀弓》,叹道:“此千古奇文也!惜为小儿学舌,致令减色!我向来自负能读此书,又与素臣讲究,益穷其妙。此人于雪窗读之,必有会心!长卿,长卿,莫谓天下无人也!”
长卿正在窃听,见楼下跑出一小孩子来,喊道:“啊呀!一个人跑进来了!你们来看哟!”楼上便住了书声,橐橐而下。长卿迎上一看,只见:
骨重山疑,神清鹤立。眉分八字,额纹隐现立三台;目注双泓,鼻准丰隆朝四岳。垂垂若瓠,腹贮丙丁甲乙之奇书;朗朗如钟,齿宣徵羽宫商之逸韵。陈元方名弛西邺,讵数双丁;诸葛瑾望重东吴,何论二陆?咀出雪中清味,焚香读一部《檀弓》;引来日下奇人,剖石识连城蓝玉。
那人立定,把长卿细看,只见:
玉山朗朗,琪树亭亭。面凛秋霜,笑比清河包老;胸悬冬日,情同醇酒周郎。变幻若夏云之奇,挥毫欲舞;扬诩若春风之拂,入座知和。一寸心藏万卷书,稽古者五车四库;百年身寄千秋业,致君须二帝三王。耳性通灵。别贤奸于声殳因;目光如炬,识贵贱于形神。
长卿入至楼下,便道:“柳絮因风,书声彻耳;党家金帐,固属痴肥;陶氏葫芦,亦嫌寒瘦;嚼雪读《檀弓》较嚼雪读《楚词》,清标愈上;政未识伊川夫子,肯许门外人立深三尺否也?”那人微笑,延进客座,答道:“冰城吐焰,寒谷嘘春;袁安僵卧,固属忘情;子猷返棹,亦嫌鲜兴;踏雪寻寒士,较踏雪寻梅花,冰肠愈热;政未识富春老子,足与天上人卧分半榻否也?”长卿大喜道:“宝剑自狱中化去,干将犹落尘寰耶?惜未得华阴赤土,一拭龙文耳!”那人笑道:“奇峰从天外飞来,泰山宁让土壤耶?愧未具南宫象笏,一拜丈人耳!”长卿道:“孙登凤啸,弟实闻所闻而来;桃源姓氏,乞向外人一道?”那人道:“稽康箕踞,君应见所见而去;瀛洲氏籍,恐非野人可知!”长卿见那人丰姿整朗,吐纳风流,早兴《伐木》之思;那人见长卿气度雍和,威仪肃穆,亦有识荆之意;因各叙礼入座。茶罢,长卿欲说出自己姓名,却转一念道:“他总认我是仕路中人,岂我之苜蓿寒毡,终不脱那乌纱气习么?我且假作望气术士,试他眼力,且觇其所守,何如?”因答道:“小弟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卿字,曾读异书,略知云物。见文光直射牛斗之间,知此地为德星所聚,故而寻踪至此;今观先生,真其人也!岂复有暂隐如先生者乎?”那人道:“老先生委蛇之度,固非术士者流;野人业在农桑,岂有春华可采?贱名孙康,家传耕读,偶翻幼时塾课,辄复吟哦。老先生望气之谈,得毋相戏?”长卿瞿然道:“先生高士,何必仿姓名于古人?”孙康嗫嚅道:“东家效颦,村愚故态,乃云高士耶?”长卿暗恃:此人姓名,既与签诗吻合,才品更自不凡;岳王之意,明为我两人作缘。当与缔交,致之东宫,以助素臣一臂。且或因此人,而得有文伯母消息,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