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挨到二月初间,再拷逼,拷过复劝,劝过复拷,约摸拷过了十数回,下半身已是寸节寸伤。石氏安心就死,终无一言。老鸨愁闷,终朝叹气,一日向石氏哀告道:“我家许多女儿,就是三二十两银子讨来的,每日也有一两五钱的进气;你是费了我八十两元丝银子的,全靠你养家活口哩!你不知道我们门户人家的苦处,上面要答应官府,下面要派办差徭,衙门里书房差役,街坊上总甲排年,合那些罡神泥鬼,掮鹰放鹞的人,那一个不要来分使几个钱儿?就是篾客、架儿,每年间也要陪些茶酒,润润他的喉管。转眼端阳佳节,道士来送朱符,闲汉来插蒲榴艾叶,那一件不是银钱?我因家中没有出色的女儿,赚不起大主钱财,故此远至杭州,拚着大本钱讨你回来,做棵摇钱树儿。如今添了人口,费了本钱,五六个月来了,没得你分毫进益,每日到贴你药钱、炭钱、郎中的轿钱、谢仪钱,弄得我仓中无米,灶上无柴,店帐家家挂到,嫖客渐渐怕来,众女儿衣服首饰堪堪当尽!再歇几天,只好打入孤老院去了,谁来嫖你灶君皇帝?一日早晚两堂追比,那开门七件事儿,谁肯放松一点,你叫我怎生挨得?我这一家性命,生生的都要断送在你手里,可不伤心死也!”老鸨说到苦处,竟认真号哭起来。石氏方才开口说道:“我是好人家儿女,岂肯做这污辱之事?你若要偿还身价,只须送我到吴江,寻着文素臣相公,这银子自有着落。若恨我费掉你的银钱,这也是前世孽帐,惟命一条,随你处置的了!”说罢也痛哭不已。老鸨无奈,只得再令众粉头环绕哭跪,百般哀劝。石氏誓死不从。又打了几顿毒棒,石氏甘心受苦,绝不回心。老鸨只得又缓了下去。到了五月里边,忽然一个粉头通信与石氏道:“娘因劝你不转,只得打发人往吴江请文素臣相公。问你有甚信物带去,方不费口。”石氏好不欢喜,答道:“信物是没有,只消说是刘大郎的妻子石氏,是刘璇姑的嫡亲嫂子,先前住在西湖昭庆寺后,开过糕饼店,文相公曾在我家住过几日,还寄一部算书来给璇姑看的。这便是的确凭信。”粉头去了一会,走来说:“人是起身去了,不知那文相公可有一棒银子哩?”石氏忙问:“要多少银子?”粉头道:“娘是还想要多,姊妹们劝说,才只得讨得一百两整数。”石氏暗忖:文相公相与极多,想还易措。等了十余日,杳无音信。又疑惑起来,问那粉头:“系前日所言,莫非谎我?怎这许多时,总无消息?”粉头道:“我谎你则甚?娘不是在那里心焦哩!”石氏因留心察看老鸨颜色,真个像有心事,又常叫粉头们说时辰,起那大安流连的小《六壬课》儿,卜问行人。石氏愈加信了,但怕素臣不在家中,又甚忧虑。
一日早起,见一个粉头拿着一张纸儿,向石氏一扬,说道:“姐姐恭喜!文相公就到了!”石氏认是素臣的回字,忙招到房中取过一看,却是一张课帖,上写着六月初十日占行人,中间点着卦爻,后面批着道:“白虎文书爻动,行人已在路上,巳午两日必到。石氏轮算,就在明日了,问那粉头道:“这起课的向来可准?”粉头答:“这是吴铁口,百断百灵的!”口里说着,如飞拿到老鸨房中去了。此时石氏一心一念望着素臣,夜里风吹草动,都疑心是吴江人到。次日,整整的盼了一日,焦闷异常,到得一更以后,合家俱睡,石氏在床,兀是侧耳静听。忽闻剥啄之声,心里一惊,听着龟子接应,起去开水墙门,便悄悄坐将起来。同睡的一个粉头失惊条怪的直竖起道:“姐姐又怎么哩?”石氏道:“我不怎么,外面有人叩门,怕是吴江人哩!”那粉头方始放心,扯着石氏一双臂膊,也坐起谛听。只听见龟子进来回头道:“忒也刁难人,那文相公说脸上不好看,不肯上来,要你同刘姐儿到船上去照一照面,问明白了话,明日就兑银子。也是夜里下船,你说叫人不要生气!许多王孙公子,成日住在我家,希罕你什么文相公、武相公?”那虔婆道:“休得胡说!他与刘姐儿是亲戚,只认他已经接客,不好明到我家,怎把嫖客来比并他?”石氏听到那里,泪如泉涌,暗忖:文相公怎也信我不过?又想道:“这是舍仔所在,却也怪他不得!他是明理之人,我去哭诉,他自能相谅!”一面穿着衣裙,那老鸨已来敲门,隔壁又述了一遍。石氏接应着,连忙开门出来。龟子提灯笼,老鸨搀扶着,从水墙门马头上船来。船中灯烛辉煌,船头上家人连声请石氏进舱。老鸨打个照会,把手一放,跨下船去。船家在顶篷上把篙子撑开,用得力猛,船势一侧,恰遇上流一只大船直戗过来,拦腰一撞,这船便直掀过来。石氏正待进舱,立脚不住,一交跌倒,倒撞入河去了。正是:
亡羊自向屠门入,脱兔翻从虎口生。
●第三十四回 文素臣初谒金门 谢红豆一朝天子
船舱里人见石氏落水,口中大喊救人,船上水手乱奔着,与大船上厮打,白不听见。老鸨合龟子连忙吹灭灯笼,悄悄的关门进去。这石氏流去有半里路,被一根桩格住肩膀。一家水墙门首,打着灯笼火把,簇着些人,齐发一声喊道:“好了,在这里!”一个人就伸手下去,把裙幅扯住,一个人便拦腰捞住了衣服,拖上马头。石氏落水未久,拉着那人一只臂膊,便坐起来,睁眼一看,见有三四个女人,却都不认得。内中一人,抢过一根火把,把石一照道:“我说那衣服颜色不对,那里是我家姐姐呢?”众女人正待照看,只听里面有人喊道:“姐姐有了,你们进来罢。”众女人转身就跑。捞起的这女子却不进去。问石氏何人,因何投水。石氏答以并非投水,把备细向他说明。这女子道:“原来是刘姐,可敬可怜!那里是文相公的船,你同我进去见了妈妈,就明白了。”石氏暗想:怎这女子知我姓名?他说是妈妈,想也门户中人了?怎又说不是文相公的船?且进去问一个明白。因把头发合衣边上略绞掉些水儿。这女子拾起地上火把,搀扶石氏进水墙门来。石氏道:“蒙姐姐捞救,感恩不浅!请问姐姐姓名,以图报答!”那女子道:“奴家姓贺,名唤锦云,误落烟花,已经五载。”说罢,流下泪来。石氏在火光中细看,只见:
淡白梨花,比红杏碧桃多些幽雅;轻盈杨柳,傍晓风残月越是娇柔。也学内家梳妆,看去全无脂粉气;不似平庸兰麝,闻来饶有芰荷香。只几点微麻,略减千金身价;却两窝深靥,平添一段风流。蹙蹙眉梢。锁不尽若干心事;盈盈眼角,流不完几许啼痕。多半因失节青楼,怨着那红颜薄命。
石氏暗思:此女全不是烟花身分,将来定有出头!直走进堂屋,只见许多女人簇着一个少年美女在那里劝说。这女子上前说知,那美貌女子忙走下来,扯着石氏两手,说道:“姐姐,叫妹子想杀了也!”石氏茫然答道:“奴与姐姐素无一面,怎敢劳姐姐垂念!”一个女的女人接说道:“刘姐,这是我亲生女儿,他也与你一样贞节,一般苦命,平日闻你受苦,屡次要来看你,都是我阻住了。因是各家门户,怕赵婶子见怪。你今日定为那西商逼迫,情急投河的了;我女儿早已料着。如今且宿在我家,同我女儿进房去,脱换衣服。我叫人取壶热酒来,替你冲掉些寒气,且到明日,再作计较。”复向那美貌女子劝说一遍。那女子含泪应承。挽着石氏到他房里,拿出衣衫裙裤,给石氏通身脱换,连鞋脚一齐换过,又替石氏把头发拧干,将木梳通好,挽起髻来。石氏问他备细,才知道他姓许,名鹣鹣,扬州知府奉靳司礼之命,挑选他去蛊惑东宫,早晚就要进京。因与吴江水梁公有终身之订,不肯负约,所以屡次寻死,夜里悄悄起身,到一间破屋里上吊;家中认是投河,故此许多姊妹跑出马头寻找,恰好凑着石氏氽来,刚刚救起。石氏复问西商之事,鹣鹣道:“原来姐姐还在,不知那西商是五月里边来的,挟有万金资本,要在扬州讨几个绝色女子,不惜重价。便哄传了扬州一府,凡是养瘦马的,都领他去相看,他总不中意,才看到我们门户人家。先要来讨妹子,妹子因与水郎订约,回绝了他。后来晓得属意于姐姐,出了五百金,讨作回妾,择定六月十一日吉期,在船中结亲。妹子知姐姐贞节,料有不测之事!岂知姐姐转不为此,却是为着何事?”
石氏听罢,如梦方觉,兀是惊出一身冷汗!暗想:一入船中,必然行强;倘被奸污,死已晚矣!我深恨那只大船,岂知竟是绝大的救星,真是怪事!因把要投奔素臣及鸨儿设计之事,述了一遍。鹣鹣大喜道:“原来令姑是文相公尊宠,文相公与水郎是至交,妹子与姐姐又是一重亲故了。”石氏道:“文相公也曾说与水相公是好友,原来就是姐姐订约的水梁公相公。将来奴家姑娘与姐姐倘得邀天之幸,完璧归赵,则亲故往来,奴家亦常得相公,永傍妆台,时聆玉尘矣!”因执着鹣鹣手儿,定睛细看,但见:
脸泛桃花,似新剥瓜仁,浸酿着穰中鲜水;眉分柳叶,如初开山影,虚含着峰顶灵光。目秀而清,识英雄肯输红拂;腰纤似约,宜偎抱那数小蛮,瘦生生弱不胜衣,只恐风吹欲堕;碧油油发长委地,真令我见犹怜!
鹣鹣也握着石氏手儿,注目而视,但见:
目秀而威,未许浪垂青眼;眉清而朗,那须频点青螺。身如萏菡支风,别有风流,不解妆梳临水殿;面似芙蓉映水,绝无水性,肯随脂粉落风尘!旧恨新愁,重叠叠尽多幽怨;乱头粗服,悄罗罗越显精神。两人四臂交持,四目相视,你怜我爱,各不胜情。丫鬟捧着果盒,送上酒来,大家才放手坐下。
鹣鹣陪着石氏一面吃酒,一面说道:“妹子为靳太监势逼,明日便要起身;本拟一死以谢水郎,方才母亲苦苦劝说,恐有连累。如今想来,只得且到京中,若选不中,尚可发还;即使选中,亦当以苦情上达,倘得怜悯放回,固可重续前缘,如或不能,亦即以死自持,拚得怒触东宫,凌迟碎剐,所不辞也!请问姐姐,如今计将焉往?”石氏垂泪道:“奴家此时,进退无门,竟不知所往,望姐姐有以教之!”鹣鹣道:“水郎前日曾说,文相公去岁到杭,寻人不遇,回家即往江西,至今无信;姐姐若到吴江,亦不甚妥。我有一结义姊妹卫飞霞,嫁与天津尹公子,家道富足,为人豪侠,我慕姐姐贞操,久思亲炙,今蒙光降,不忍遽离。可否屈姐姐伴送下船,少作盘桓,以慰渴怀!船到天津,即送姐姐至尹家,托其寻访刘姐夫并令姑消息。他夫妻俱是异人,断能不负所托;不识姐姐意下如何?”石氏暗想:文相公既不在家,我更投奔何人?赵家固是火坑,此处亦非善地,且一有泄漏,便重投罗网,悔无及矣!蒙此女一片深情,且有同心守节,同病相怜,伴送一程,亦足少酬其意!我拚着一死,何地不可往乎?因说道:“既承姐姐盛意,当与姐姐结为姊妹;将来生死患难,此志不渝!一面伴送下船,到天津分手便了。”鹣鹣大喜道:“妹因平日渴想,见面时即有结拜之意,恐姐姐以平庸见弃,就此拜为亲姊了。”石氏也跪下去道:“如此,叨僭贤妹的了!”两人对拜,四拜起来,入座重饮,愈加亲密,直谈至四鼓方睡。
次日早起,石氏要拜见许妈,鹣鹣说知结拜伴送之事,许妈大喜道:“我正愁你长途寂寞,得刘姐同去,是极好的了!”因受了石氏两礼。隔日,府中人役跟着一个内监,来催促起身。许妈假说有一侄女要附船往天津去,内监满口应承道:“你女儿若蒙东宫爷收用,咱们正靠着他洪福哩!这些小事,无有不从!”鹣鹣先打发石氏上船,然后拜别许妈及众姊妹,大哭一场,上轿而去。出了墙门,便注目四顾,寻看梁公。梁公因官府差人防守,无门可入,探知这日起身,正在左近窥探。鹣鹣一眼瞧见,便将帘子微掀,注视梁公,泪流满面。梁公悲痛非常,隐隐跟至关口,候鹣鹣下船,却因护送人多,不能近前。只远远望见一个身影,记明了第五号船上绣凤白旗的暗号,成日在岸上跟着,鹣鹣亦日在纱窗中偷觑,却是不能通一个信儿。梁公没法,才赶至济宁,去求介存,以致得遇素臣,连着石氏都救出来的。
石氏于成化四年七月十五日,在文教官署中,把成化三年五月初八日刘大郎出门以后这些事情,约略述与素臣听了。素臣跌足垂泪道:“璇姐此去,性命不可保矣!大嫂且与鹣娘,安心歇息几日,待我再作计较。”石氏亦问大郎备细,素臣述了一遍,方知丈夫久不回安,及往乍浦之故,含泪进去。观水谒圣已过,一进斋中,便向素臣说道:“才为吾侄得一喜信,非吾侄一人之喜,乃四海苍生之庆也!朝廷因去年七月下雪,今岁六月降霜,下诏求直言极谏之士;京官自五品以上,外官自三品以下,各保一人,引见时,面陈时政,称旨者即授监察御史。你的名字已经赵日月保举,奉旨着南直隶学道徵送入京。我知你留心经术,忠直敢言,倘得上格君心,岂非兆民之福?你现在此地,不必回家,徒费跋泼;我替你申一角文书,到顺天府丞衙门,一面送部,一面知会南直学道便了。”素臣道:“目今宦寺当权,求言何益?承赵兄推诚谬荐,正恐无益于国,有害于身,并累及举主耳!侄以为当作速归家,具吾学道,力辞为妥!”观水大笑道:“你平日所学何在?此正所谓宁吾言而君不用,无君用而吾不言也!若计一身之利害,则患得患失之鄙夫耳,岂我平日期望之心哉!”素臣垂泪道:“叔父之言,乃不磨之论;但侄一身何足惜,恐累及垂白老亲耳!”观水正色道:“嫂嫂是女中圣贤,岂以俗情之荣辱为忧喜?汝能为范滂,汝母独不能为范滂母邪?假俗子之虚词,而没贤母之素志,非迂即佞耳!‘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我便去整备文书,数日内即当起身,不可迟误!”素臣涕泪谢罪,只得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