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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那中间女人,正是鹣鹣,因五七日不见梁公踪影,暗想:水郎定是苦坏,病在荒郊野店;一会又想:古有昆仓、押衙,莫非水郎去访觅异人?千思万愁,日夜不宁。这日起来,没情没绪,又在出神捣鬼。初时翠莲上船,探头叫唤,心里还觉厌烦;因见是个年少美娃,不忍叱逐。忽然听说吴江二字,心里蓦地一惊;再想他话里俱有金针,一时痴心,竟猜是梁公所使,便自直立起身,急急走近窗边,说道:“我最喜活鱼,你果吴江人吗?”翠莲道:“这鱼全靠吴江水生养他哩!”鹣鹣听了,一发信是梁公所使,登时耳聪目明,眉花眼笑,假作看鱼死活,一手去提那鱼,一个头低着,直侧过翠莲胸中来。翠莲凑着鹣鹣耳朵,低问道:“奶奶可是许鹣鹣?鹣鹣把头点了一点。翠莲忙道:“水爷差我来的,晚上人静,开了这窗,有要紧话说哩。”鹣鹣急把头点。那些女人,已都拥至窗边,也有看鱼的,也有合翠莲攀话的。鹣鹣道:“我鱼我甚喜欢,你要多少钱?到舱上去问管事的支取。若有好鱼,再送几尾来。你就去罢,不要耽搁你,误了你的正事!”翠莲也见人多碍眼,忙说:“这尾鱼要八十文老钱,谁领我去支罢,不要误了奶奶的正事!”鹣鹣叫一个使女,领翠莲到艄上来支钱。
那管事的是个太监,年纪三十上下,性极风骚;见翠莲在船舱口,不便来调戏,推着要买鱼,已跳下小船,与碧莲勾搭。碧莲怕决撒了事,凭他涎着脸,说些风话,只是迷迷的笑,不则一声。这太监正在遍体酥麻,忽被使女讨要鱼钱,打断兴头,好生不快!却又看着翠莲年纪更小,比碧莲更风韵,心里又是喜欢,连连答应,如飞跳上大船,骗翠莲到艄去给钱。收了活鱼,一面向腰间摸出铜钱,两只眼睛在翠莲脸上,手里把那铜钱颠来倒去,那里数得清!翠莲催个,便笑将起来道:“好急性的孩子!”胡乱着数了八十文钱,交与翠莲,悄悄的把翠莲手抓了一下。翠莲发急道:“怎么是这样缠帐?咱是好人家儿女,你休认错了人呢!”太监笑道:“咱是没鸡巴的,怕怎么?你这样着急,偏要合你顽顽。”一把扯住翠莲之手,搓挪不住。翠莲有事在身,不敢发作,却甚情急,待哭出声;碧莲听见,忙把小船挽到艄边来呼唤。那太监方才放手,让开了路,笑嘻嘻的说道:“你有好鱼,只顾拿来,咱多给你钱;咱与你是一般样的人,你休害怕,以后不合你顽就是了。”翠莲也不回言,急走出艄,如飞下船。到了僻静处,会着又李,述了一遍。又李大喜道:“鹣鹣果是真心待着梁公,我们也不枉了!”翠莲道:“那奶奶想得水相公利害哩!咱们到晚来,只消如此如此,便连夜奔回山庄罢了。”
到了晚间,各船俱已停泊,翠莲划船在对岸芦苇中,悄悄的看那第五号上中舱窗隔,却是关得紧紧的,杳无动静。直等到三更天,才见朱棂忽启,朦胧的月色,照见两个人模样,在窗口影动。碧莲讶道:“怎么有两个人?怕去不得么?”翠莲也觉疑心,不敢冒昧。只见那两人,伸头向外探望。翠莲道:“莫非是那奶奶的心腹?且去闯一闯看。”碧莲便将挽篙,轻轻的撑过来。翠莲飞身跳上船来。鹣鹣接着,喜之不胜,低低问道:“大姐,水郎现在何处?如何请你来的?如今怎样去法。”翠莲便不顾忌那女人,答道:“水爷在这里,托他好友白爷,找我们姊妹们来救奶奶的。白爷现在对岸,过去便知,只消驼你下船便了。”鹣鹣狐疑道:“水郎的朋友,我是知道的,只有姓文,姓景,系他至交,其余好友,也没有姓白的;这事还要商量。”旁边那一个女人道:“如今事已至此,且逃出去再处!”鹣鹣道:“妹子虽自誓必死,心里还想着靳直是个宦官,就到他家,还不妨事;倘若造化,东宫看不中意,或问知已有丈夫,发将出来,水郎的年家故旧颇多,可以设法赎身。若误落奸人之局,今日性命便不可保!姐姐,你是过来人,岂不知道?如何可轻易许他?”那女人连连点首。鹣鹣因向翠莲道:“你去问那姓白的,可有水郎带来信物,拿我一看,便同你下船;不然,宁可死在京中,断不下船的了!”翠莲着急,再三催劝。鹣鹣愈加疑惑,说道:“你若有信物,明日可推着卖鱼,拿我一看,夜间即随你过船;若没有信物,便不必来了。你若强逼我下船,我就喊起来,不要怪我薄情!”翠莲没法,只得叮嘱道:“我去讨信物来,你可开着窗等我。”因心里焦闷,失于留心,跳下船来,船身一晃,觉有水声,忙把船点开。早听见大船艄上喊道:“那里水响,防有小人!你们起来瞧看瞧看!”慌得碧莲、翠莲如飞点过对岸,藏在芦苇中,伏了一会,不见动静,方才放心。看那大船的窗,已是闭上。悄悄走上岸来,向又李告诉,鹣鹣必要信物,方肯下船。又李着慌道:“这事决撒了!我因梁公说得把稳,没讨信物,如今怎么处呢?你们方才该强逼他下船,或者主意尚未打定;若等他筹算一夜,就断然没用了!”翠莲道:“那奶奶主意,是拿得定定儿的;咱方才也催逼过他,他就要喊起来,慌得咱没了主意,跳下船来,把船都踹晃了,水响起来,几乎闹出事来哩!又李跌足道:“这样有见识,有志节的女子,若救不出来,岂不枉了!”四个人蹲在野岸上,商量了一更天,总没主意。又李道:“明日你姊妹们且把卖鱼为名,捉空儿告诉他,说我实是水爷最相好的朋友,从德州回来,在济宁遇着水爷,受他重托,把自己乡试都误了,费许多气力,弄我姊妹来救你,休辜负他一片热肠!因水爷说得把稳,没讨信物,并无别故。再把水爷家世,细说一遍,或有转头,也未可知。”翠莲道:“他舱中人多,日里边悄悄说得一两句话,那些女人都挤了来,只得就撒开了,那得细细的讲劝呢?”又李道:“天下事是料不定了,且到明日看机会,尽心竭力为之便了!”
到了次日,翠莲又拣了两尾活鱼,跳上船去。恰好这日顶闸歇船,候着开闸,上岸两个女人,赤膊跑马,卖那镫里藏身,抢鞍换马,金鸡独立,倒竖晴蜓的诸般解数,中舱伏侍的女人,及船上水手,太监从人,都立向那边去瞧看。翠莲暗暗欢喜,鹣鹣合那一个女人,连忙走到舱口,讨看信物。翠莲道:“白爷因水爷说得十分把稳,一时没讨信物;却与水爷是刎颈之交,从德州下来,在济宁遇着水爷,把自己乡试大事都误了,连夜赶来救你;因没人通信,又黑夜奔驰,受尽辛苦,赶到咱们东阿县来,叫咱姊妹来救你;你若不肯去,不要说辜负了白爷一片热肠、咱姊妹们许多心机;可怜水爷在家,眼巴巴盼着好音,若知道因没带信物,误了大事,懊恨愁苦,断保不住性命哩!”因把梁公家世,细说一遍。复道:“这可是咱们捏造得出来吗?”鹣鹣只是不信,说道:“水郎的好友,我都知道,他最好的两个心交,一个是文素臣,一个是景日京,却并没有什么姓白的。我主意已定,总要以信物为凭的了!”那一个女人道:“这白爷或是近日相与,也未可知,怎知道水家家世这等详细?”鹣鹣可见是假的了。水郎是极谨慎,极细心的人,有甚刎颈之交?除了文、景两位至交,是我深信的,可以不用信物;其余好友,就必给与信物的了。既没信物,便有脱骗之事!若不知道些家世,如何敢来捏骗?大姑娘说的好,把这把刀,这条命,黏在一处,方不堕入奸人坑阱;妹子,如今亦惟有此一着耳!”那女人点头道是。碧莲见船上无人,把挽篙倒挽小船,也跳上来,问道:“翠莲,这事说的怎样了?”翠莲道:“这奶奶总不肯信,说水爷的好友,只有姓文,姓景的,并没咱们的白爷哩!”碧莲道:“敢咱们的白爷也姓文哩?那日妹夫不是叫了文爷,你姐夫忙改口叫白爷的吗?”翠莲喜道:“咱没有留心,要是这样,可知好哩!咱们去问白爷,再来说罢。”鹣鹣笑道:“你不必去问,这位大姐听了口风,就说那姓白的也姓文,你就去问了来,说是姓文,我也不信。总以信物为凭,若没有信物,就不必再来了!”那女人也笑道:“大姐去问,断然是姓文的了,却是信不过哩!”碧莲发急道:“现是这位奶奶心里冰着,怎当得再浸上冷水?咱们这白爷,是天生豪杰,专一济困扶危;咱姊妹两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奶奶若一下船,便得与水爷厮会;若不下船,水爷性命便是了帐!要自己出主意,不可当面错过,总要信物见面,更无别法的了!”碧莲、翠莲面面厮觑,暗想:“信物是断然没有的,回去讨来,是断赶不及的;善劝不从,强逼不能,这事万分决撒的了!错过今日这样机会,岂不可惜?”
正在想断思绝,目定神昏,忽然那一个女人,把手一指,失声道:“那是文相公哟!”碧莲、翠莲急回过头,只见又李远远的在岸上张望,不胜惊喜。碧莲道:“何如?这便是咱们的白爷,咱原说他也姓文哩。”鹣鹣忙探头看道:“姐姐可看得真,不要认错了!”那女人道:“我只不好叫应他哩,真是文相公,一些不错,这会子连后影都看清了,那得会错呢!”鹣鹣笑逐颜开,忙向碧莲、翠莲陪话道:“是我错疑心了,累两位大姐费许多唇舌!既是文相公在此,夜里千万来救我下船!文相公是极豪侠的真儒,是水郎极相好的朋友,并不要甚信物,放心同你下船。你晚上是必早来,我这里一定开舱等候,我恩有重报,断断不要迟误!”碧莲、翠莲大喜过望,慌忙下船,漾开去了。
却是又李如何敢来张望?因此日船上人俱向对岸,故敢远探;及见翠莲上船,耽搁已久,碧莲复上,定是费力;对岸卖解的又将要收场,惟恐被人冲破,心中着急,便只顾近河边上去探看,恰见一个女人把手指着,因日头耀眼,看不出面目,不知是好是歹,连忙缩了开去。不一会,碧莲、翠莲在东首远远的绕转来,又李忙迎上去,下了船,问道:“你姊妹们面上都有喜色,敢是有些好消息吗?”翠莲道:“说也奇怪,白爷说天下事是料不定的,果然不出白爷所料;初时百般苦劝,只是不依,说水爷的好朋友,只有文素臣、景日京两个,并没姓白的。”又李失惊道:“文素臣就是我了!我怎失算至此,没合你们说明?”碧莲道:“咱妹子连影也不知,咱略有点子影儿,说白爷就是文爷,他那里肯信,回得斩钉截铁!亏着他船里一个女人,忽地望见白爷,失声叫说,这就是文相公,他方才相了,欢天喜地的,约定了夜里去救他哩。”又李大喜道:“这真是五行有救,万千之喜了!只是船里的女人,如何认得我呢?你可知他是什么样人?”翠莲道:“只听那姓许的叫他姐姐,像是一家子人,相好不过的哩。”又李道:“这又奇了!鹣鹣的姐姐,自然也是妓者了;我生平足迹不至平康,从没见过一裙一袖,他如何认得起我来呢?”碧莲、翠莲俱各点头。正是:
不放晓烟笼芍药,却教鹦鹉唤春风。
●第二十五回 解翠莲三回闯破载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
又李想了一会,全没路数,说道:“且到夜来,你姊妹们问一明白,倘与我有甚瓜葛,也是落难之人,千万一并救出。”碧莲、翠莲齐声应诺。又李约会应龙,仍在岸上踱去。碧莲、翠莲仍从水里撑来,守候在船住了,方各休歇。等到起更,碧莲与翠莲商议道:“咱们上大船,是没有声响的,下小船却易晃动;昨日略晃了些,便晃得水响,惊醒了人,几乎弄出事来!今日要弄两个人下来,更怕响动。姊姊不瞧见大船帮上,有个大铁环么?咱如今打算,把索子一头扣在船环里,一头把木桩钉在岸上,不比竹竿结实多么?那两个女人,身量甚轻,咱们一人背着一个,在索上走过来,可不稳吗?”翠莲道:“此法甚好!”一面说,一面上岸钉桩。又李问:“怎要打起橛来?停会又要费力。”碧莲说知缘故。又李道:“你们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只怕他们两个着惊,就不稳了!”碧莲道:“咱们自有话骗他,只把衣服罩过他们的头脸就是了。”碧莲下船,与翠莲目不转睛,望着大船舱里,只见火光不熄,窗户紧闭,里面大惊小怪,唧唧哝哝,总不住声。等到四更天气,兀自响动。又李、应龙三五回跳下岸来探问,都想不出缘故。又李恐有变卦,翠莲道:“他们欢天喜地,千叮万嘱,那有变卦的?”又李、应龙如热石上蚂蚁,走个不住脚;碧莲、翠莲如冻河上狐狸,听个不耐烦。不觉金鸡报晓,东方发白起来,眼见得不济事了;只得拔起桩橛,叫碧莲、翠莲早些吃饭,仍提活鱼望大船上摇来。却被大船上一个水手喝道;“咱们这船走了好几日了,怎么你这两个女人还只顾跟着,莫非是看脚的歹人吗?碧莲姊妹是心虚的人,被这话兜心一撞,把脸涨得通红,目定口呆,更无一字回答。只见那太监忙跑出来,极声吆喝:“他们是两个小孩子,看什么脚路?咱船上又没财物,他敢是要偷你家的人吗?他无过是沿路卖鱼的人,他贪着咱们图赚几文钱,便多跟几里路下来,他有什么不是,你怎便吓唬他?”
翠莲得了这话,心才放定,就趁着口风说道:“还是这位爷知道,这位爷是明理的人;咱们在这条河里,上自天津,下至南旺,都是咱们的衣饭,都容咱们拿鱼;好意儿拿几个活鱼,来孝敬这位爷,反讨着这样话儿!”回头向碧莲瞅着眼道:“咱们摇回去罢,不要惹人家疑心!咱们真个要偷你家东西哩,人哩!”太监见翠莲哝着要去,慌得了不得,没口子叫道:“不要使性子摇回去,理这忘八则甚!你有鱼,只顾拿来卖,不要睬他!你这忘八羔子,有咱做着主哩,你敢放屁!咱须没有不是,咱是明理的人,你靠着谁的势,连咱都不放在眼里?中舱的姑娘,正欢喜他活鱼,别的菜都不吃,流水的称赞着他那好鱼。你撵他开去,你敢是个死,咱是担不起你!你这好忘八羔子!”那水手吓慌道:“小的敢放屁?小的也只是个小心!”洋洋的躲开去了。太监嘴里劝器,手里招着翠莲,翠莲便不做声。碧莲趁势把船摇去,挽定了篙,说道:“像方才那人说那样话,咱们的鱼就臭了,也不卖;看这位爷面上,妹子你拿鱼上去罢。”太监欢喜道:“这便才是,咱没工夫,停会要结实打这忘八哩。”翠莲更不言语,提着鱼跳上船去。那太监仍落下小船,自与碧莲搭话。鹣鹣慌忙赶到舱口,一面接鱼,一面低低说道:“几乎决撒了!昨晚丫头病发,如今好了。晚间切莫有误!”翠莲点了点头,高声讲定鱼钱,如飞下船,与太监说知。太监一手取钱,一手捻着翠莲纤指道:“你敢还没有丈夫,咱家里富贵多着哩!你若有爹妈,回去说话,咱情愿多出些银子,带你进京,做个干夫妻。你爹妈要做官,咱就给他做,你到那时方知,尽着你受用,不强似你卖鱼吗?”翠莲心甚懊恼,却怕坏了正事;又因是太监,便给他些干便宜,也算不得数!红着脸说道:“咱们是乡里人,爷怕没有好的伏侍,要咱们这样人哩!”那太监喜得迷花眼笑,也不更数,把袋里的钱,都倒出来,给与翠莲道:“好个会说话的孩子,你这脸儿还说不好!咱怕没见齐整女子,咱心里只是喜欢你,也是个缘法!你回去快快儿合爹妈说,你这位大姐撺掇着,咱重重的谢你,往后看顾你,一个肯心,咱在这里候着信儿。你们还不知道,咱前日在扬州,知府知县都坐在两旁,咱是虎皮交椅在中间坐着哩!”碧莲怕他歪缠,忙道:“咱回去就合爹妈说知,多分是肯的,咱明日来回爷的话。”那太监笑得眼儿没缝,喜得心窝里怪痒,说道:“不要耽搁你们,咱上去了,你姊妹两个是必早去早来。你爹妈若舍不得,便同进京去,咱给大房子他住,咱有人侯候他,大鱼大肉,尽着他两口子吃;大姐若也进京,便一般的受用。我这船走得迟,你必是赶得上;你拿定主意,休听闲人的瞎话。咱到天津要上人,还有大耽搁,这大船转卫才是烦难,你总是赶紧着,不要耽迟罢了。”碧莲一等太监上了大船,便把挽钩点开,望后倒去,口里答:“咱们离这里不远,咱姊妹明日准来!”那太监喜得魂出,站在船艄上去,直望不见小船的影儿,方始懒懒的进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