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忽听船头上沸反起来,出舱去看,见几个差人,与船家嚷闹。又李问故,船家指着说道:“爷没瞧见的吗?这船已揽了爷们的载,他还封着封皮,要我们当官。”又李回头一看,只见舱门上贴着一张济东道的封皮,朱标七月初二日字样。又李向差人说:“你们虽奉官差,但他已揽生意,没有封捉客载之理;可把封皮揭去,另封别的空船罢。”那差人把眼珠忒出,喝道:“咄!你不见河下大船,都被靳公公封去了么?不是没船,咱们也去封了沙飞马溜,谁来要这小船?道爷要送总漕大老爷的亲戚到淮上去,急如星火的事,你是什么样人,敢说硬话?就有空船,咱们偏要你这一只!”跳上涯,一头指着船家道:“你不快些打发掉客人,你这船休想回去,要锁在河下过年的了!”早有船行主人,拿着定银交与又李,要讨回船票。船家发急道:“河路大例,揽了载是不当官的;怎主人家也糊涂起来?”那主人把船家背上一拍,说道:“你还没睡醒哩!我怕不知道,也是什么县丞,典史!你也该知道大官府的利害,等得夹棍板子一齐上身,再讲大例,敢是迟了!”那船家登时害怕,哭丧着脸儿,向又李说道:“是我的晦气了!爷们请上涯罢。”又李道:“不过是道官罢了,就是总漕自来,我也不依,没有阻断朝廷河路,不叫人走的理!”那行主人冷笑道:“卵不与石斗,出门人省些事罢,不要想争这饿气了!”双人也勃然道:“谁是卵?谁是石?谁要争饿气?官府是不吃盐米的,敢说没理的话吗?”沿河上挤着的人,都笑将起来道:“这位年纪更小,也是一般使性儿的,停会有一个不开交哩!”又一个道:“有什么不开交?出门的人这张嘴,都像西江蚊虫铁一般硬的,到了那要紧去处,他自会倒下篷来!”又有两个道:“会倒篷,是老江湖了!怕少年不识窍,真有个不得开交哩!”众人正在嘈杂,只见五六个差人,赶到河头,喝道:“那船家卸了载没有?”船家没口子应道:“小的死命催这客人上涯,客人只是不理,岸上爷都是眼见的。”那些差役,便都跳上船来,一面揭起板,把又李等行李,乱丢上涯;一面吆喝又李等起身。又李指着众差道:“你们狐假虎威,擅封客载,混起行李,少不得告诉你本官,个个都要重处!”众差大怒,俱待发作。内中一个有年纪的,把眼挤了一挤,悄悄的说:“这两个相貌堂堂,像是个大家子弟;听他那样话头,莫非有些来历?一会里边人出来做了主,我们干系便轻了!”那些差人,仔细看了又李两眼,也就不来罗唣。
只见脚夫们,一扛一扛的,扛着行李、酒席、下程等物下来。众差人、船家,手忙脚乱,揭起舱板,藏放摆设。又李、双人盘膝对坐在官舱炕上,总不理他。两边船家,水手,及岸上众人,都替又李等担着一把干系,暗道:“这客人必要惹出祸来了!”须臾,三四个家人,簇拥一顶官轿,望河河上抬来。船上差人,飞跑两个上去,在轿前回话。那轿里的人,就叫歇下轿子,吩咐家人进城去与道爷说知叫妥了船,等下轿罢。一个家人,便如飞赶进城去。差人们有进城的,有下船的。家人内也有要下船来的,被轿中人喝住道:“等道里人来,你们不许去生事!三个家人,便齐齐的站在轿旁。不多一会,便是一匹快马,出着辔头,飞也似的赶来,到轿前跳下,说:“小的赶那客人,老爷随后出来请罪哩。”背后又跑到六七个,跑得满头臭汗,跟着那家人奔上船去,喝道:“你这两个客人好不知事,怎把官府叫的船都霸住了?天下官,管天下百姓,还不起去?”又李笑道:“你们硬封了我的船只,反说是我霸占!我也没好气和你们说话,且等你主子来讲!”那家人见又李气概不同,说话大样,惟恐实系势要子弟;主人的约束又严,倒弄得没有收科。只得洋洋的道:“也罢,老爷就来了,你自己分辩去!”那些衙役,见管家不敢发威,也就不敢作恶。看的人都猜摸不着。
只听岸上锣声响处,一路喝道而来,相近河沿上,那乘官轿便歇下轿子,走出轿来;那官轿内人也出轿相见,道官深致不安,搀着手同下河来。刚上得船,又李猛然的直跑出舱,将手一把挽住道:“原来是梁公!”那道官正跨上船,失声道:“这不是文世兄么?”忙挽住又李之臂。双人疾趋而出,一手接着梁公,一手挽住道官,四个人八面相视,八臂互持,一齐大笑,共称奇遇。那岸上及各船上看的众人,都惊异道:“怎四个人都是旧交?亏着头里还没有打架哩!”有的道:“怪是这两个客人辣气,定是有大靠背的,咱们白替他担忧!”又有的道:“这道爷不知客人是谁;这客人是知道道爷在这里,特地来斗他顽的!”那行家呆了;那船家好不快活!那些衙役,把又李等行李,措手不迭的搬运进舱去;那封船的原差,已在关边发抖。
毕竟道官是谁?这道官姓廉,名和,字介存,籍贯广东,是又李之父道昌公做学副时选拔之士,却中在梁公的父亲房里,与赵日月是同部司官;又李、双人在京,俱有往来,不时相会的。当下拱让进舱,叙礼已毕。又李问介存:“几时荣任?令郎岐嶷可知?”介存道:“小儿颇易长成,世兄所惠银铃,已被打瘪,看来是个顽皮。弟自今年三月里到任的。”因向双人致谢,道出京时又承厚情。双人道:“不过敝东们公饯,何劳齿及?”介存道:“文世兄不知小弟转外;先生是知道的,怎也过门不入?”双人道:“晚生不知老先生驻扎此地,失于晋谒,得罪了。”介存道:“我们都是相知,不妨当面说明,这船毕竟是世兄先雇?还是弟处先封?”又李笑道:“以羁旅之寒士,而公然执河路之通例,与官长争短长,弟已自觉其狂,即旁观亦群嗤其妄;况敢于老世兄已封之船,无端生事,所据何例?所执何言?天下有此情理否乎?惟老世兄自审之耳!”介存大笑道:“弟这一问,真是糊涂到底了!”连连作揖谢罪,叫过封船的差人来,喝骂道:“你这该死奴才,敢于捏词妄禀,说是封雇在先!幸两位老爷都是本道旧交,还说得明白!左右,与我扯下沿河去,着实打,打死这奴才才好!”又李道:“老世兄且饶他这一次罢!这差人虽有不合,但因此得与梁公及老世兄相会,也亏他一封之力,将功折罪罢了!”双人亦为讨饶。介存复打拱道:“此事上关朝廷法度,下系小弟官声,若不重究,则强封客载,竟是弟之本意了!”因吩咐家人:“发到州里去,重责三十板,枷到河边来,哓谕这些船家行户,以后便不致受衙役诈累!”家人押着衙役,锁了原差自去。介存向又李等,告违命之罪;又李、双人俱称不敢。介存坚请上涯,又李、双人坚辞不肯。只见岸上一骑探马飞报,有钦差到浙江去修理靳司礼的祖茔,要在这里下船,各官俱接到前边去了。介存局道:“地主之谊,毫不能尽,何以为情?”一面吩咐雇船,并备下程酒席;一面起身作别。又李等送出舱去,说道:“弟等与梁公久阔,正要在一处畅谈,断不消另雇船只。老世兄公冗,也不敢来惊动,竟自开船而去了。下程酒席之事,一概心领。”介存道:“船可不必另雇,这一饭之敬,怎也要拒绝起来,老世兄岂真有芥蒂乎?”说罢,大笑而别,单留一个家人在船守等。
不多一会,已送下两席酒并两封折程,又李四十两,双人二十两。两人收了酒席,璧还程仪,家人坚致主命,抵死推送,只得一并收下,催促开船。却被河沿上一个乞丐,一手挽住铁锚,不容开去。这船上四五个去拉扯,总扯不动,便各抢木篙去攒打。被那乞丐两手架格,将木篙纷纷格入水中。各船上水手,都不忿起来,黄蜂阵一般裹转来对打。岸上的人,嚷做一片。那乞丐被各船水手三二十根篙子,在头面上搠打,撩起野性,大吼一声,跳上船头,捞住三五根木篙,横七竖八的乱舞。那些水手,挡着的,都跌在船板上及水里去;其余一哄的跑走不迭。岸上人都发起喊来。又李急奔出舱,使掠燕势,从篙罅中掠入乞丐胳肘下边,用螳螂势,直发起来,两臂一撑,早把乞丐两只胳膊拿住,大喝道:“你这厮无故行凶,端为何事?”那乞丐被又李拿住,施展不得,大喜道:“咱今日才遇着狠手了!咱不为别事,见道爷送这许多酒席下来,爷们吃不了,天气又热,可惜掉了,要问爷讨一席,斋这肚皮一饱。叵耐船家开口便骂,动手就打,撩拨得咱性发,抢些篙子舞着,要吓散他们,并非行凶。爷休着恼,只赏咱一席,吃他个饱罢。”又李放了手,笑道:“原来为此!”吩咐下人,把三席酒分作四席:一席摆在船头,赏这乞丐;一席押在船艄,赏那船家;一席摆在中舱,与梁公、双人同饮;一席留给下人。又李与双人一面饮酒,一面看那乞丐,那乞丐也不谢赏,也不索箸,朝着舱门,盘腿坐下,伸出五个铁锥般的指头,向那碗里面不住的乱攥。那一席酒,原是十六大碗,分作十二碗,船家把四个大沙碗来折放;那沙碗有六寸多高,二尺多围圆,比着小饭箩还大,且是堆得高高的;合着一大钵头的老米饭。不一会,已被他捞得罄尽;把两河两岸各船上围着看的,都看得呆了!又李大喜道:“壮哉此丐,非常丐也!”因问:“酒量好么?”乞丐道:“算不得量,随爷赏罢。”又李吩咐,把送来的绍兴老酒,开一坛赏他。把那分开的十二碟添桌,折的一大瓦盆,也掇出来,再给了一双大碗,一双箸儿。意儿拨开泥头,却拿不动,那乞丐站起来,一手提出;先把大碗盛着泥口,倒出一碗,不消几口,已是干了;把嘴一抹,赞道:“好酒!”一连倒了一二十碗,也不动箸,也不捞那添桌,只把那酒坛捞起,合在嘴上,骨都骨都的吃干了。方才放落,笑道:“今日要算是酒醉饭饱!爷,咱爱你的好相貌,不想更有这般神力!咱要问爷的姓名住处,将来好寻爷厮会,爷肯也不肯。”
又李看那乞丐,黑面虬髯,俨然尉迟敬德;听那声气,响若洪钟;且是背厚腰圆,肩高项短,成一个龟形贵相,知是未遇之士;有心要结识他,便应道:“我白又李住在吴江,最喜的是物色风尘,结交豪杰;你说爱我的相貌,可知我更爱你的相貌哩!你这壮士,姓甚名谁?须说与我知道,将来好寻你厮会,你肯也不肯?”乞丐大喜,直立起身,踉踉跄跄的撞进舱来,说道:“咱姓铁,人都叫咱做铁丐,便是咱的名字。咱相貌丑,心却不丑;咱也爱结交豪杰,却从没遇着爷一般天上的人!这两位爷,也都是贵人哩!白爷,咱仔细看了你有半日哩,咱也不是无故硬硬求讨的人,咱要拜你两拜,你要使着咱,咱就依你使,你肯受咱的拜么?”又李恍然大笑道:“你要拜我,可知我也要拜你哩!我如今就要使着你,你敢去么?”铁丐使极,拍着颈脖道:“爷肯使咱,咱这颗头就有着落了!”扑翻身便拜。又李慌跪下,回了五六拜。铁丐已拜完了八拜,跪在地下,问道:“爷使咱做什么,就说给咱,咱便死心塌地去做,却不耐烦守等着,闷的心慌!”又李附耳,叮嘱了些言语。铁丐道:“咱有一件紧急要事,在这里等一个人,要耽搁十日半月,事完了即刻便去,好歹不负爷所托便了!”又李搀了起来,就把那四十两程仪并那包路菜,送与乞丐。乞丐并不推辞,也不作谢,但说:“咱便去也,改日再见。”跳上河沿,更不回头,竟是大踏步去了。
船上人收拾碗盆,拔橛开船,都扮着鬼脸,兼替又李懊悔。那些闲看的人,个个目定口呆,罔知所以。意儿跌足道:“这花子多分是个强盗,怎白相公与他结拜起来,被他拐了这许多银子去?”船家家人虽不敢插话,心里却与意儿一般见识,但不解改换姓名之故。那梁公一味垂首不言。双人也是疑心,说道:“铁丐气概虽好,相貌终是凶恶,吾兄不该结识他;银子事小,只恐被他连累!”又李笑道:“这等相貌,怎说是凶恶?不过黑丑不白净耳!相合龟形,法应大贵,双人勿小觑之也!”又李因心下畅快,连举大白,吃得酩酊才罢。
直至一觉醒来,想着梁公日间光景,大有可疑;天明起身,叩其所以。梁公忽然变色,竟是吊下泪来。又李吃惊道:“梁公何作此状?快些见教。”梁公拭泪道:“此事说来,表兄定不乐闻;然弟一片痴心,实是排解不去;回家即当闭门谢客,绝意仕进,并恐不能久生人世矣!”又李心焦道:“梁公快士,何如此嗫嚅不吐?”梁公只得说道:“扬州有一名妓许鹣鹣,弟梳弄之后,至今三载,未接一人;彼立誓嫁弟,弟亦立誓娶之。不料司礼太监靳直,要买美貌女子,去蛊惑东宫,差人至扬,竟硬要了去。小弟力不能挽,一路追赶,隐隐的见纱窗内有人探望,不能相傍,竟弄得小弟如醉如痴。因想济东道廉君,是先父门生,平日相与最厚;因急急赶到济宁,与彼相商。廉君再三劝阻,说靳司礼现在秉笔,你是一介书生,如何争得他过?况且是个妓女,非比原聘良家,可以仗理执词,合他讲究得的;因竭力劝弟回去。并恐弟跟着鹣鹣船只,弄出事来,留住内衙,直待船去三日之后,才送弟起身。弟再四打算,实无良法;区区此心,有如刀割,目下精神恍惚,寝食俱废,只怕将来便要成病,不能与吾兄等久聚了!”又李道:“怪道你面庞消瘦了许多;昨日我遇着铁丐,留心在彼,也忘了你吃许多酒饭。”意儿道:“昨日水相公滴酒不沾,饭也只吃得一两口,就剩下了。”双人道:“弟也为着铁丐,未察梁公兄情事;事已如此,只索割断情丝罢了!”又李太息道:“青楼为古今一大陷坑,不知破坏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山盟海誓,是他的口头言语;剪肉焚香,是他的家传伎俩;无非哄着痴人,浪费钱钞,那里是当得真的!就是贪着你少年裘马,一时心热,真要从良;到得进了门来,自有正室在家,纵然贤德,岂能把十分雨露,全洒在野花之上?那时孤眠独宿,受不起单枕寒衾,心猿意马,一时拴缚不定,更要弄出事来!即如鹣鹣果系钟情,便当毁容示节,捐躯明志,才见他真心向你;如今飘然而去,亦可略见一斑了!场期在迩,吾弟当努力功名,勿为所迷也!”梁公垂泪道:“表兄所言,字字金玉,独不可概之鹣鹣;鹣鹣女德全备,不幸生于娼家,誓不接客,惟愿从良,一经许弟,三载不渝,经过许多风波,不改其志;前日事起仓卒,屡次投缳,其母惧祸,痛哭哀求,鹣鹣因系生身亲母,故而暂缓,大约一进靳宅,断无生理矣!弟本欲随进都中,候他死信,打听着停棺何寺,或埋玉何山,私去痛哭一务,招魂而归,设个牌位,与他朝夕相依;杜门却扫,以奉老母。”因指着两个老仆道:“不料家母因科场期迫,叫这两个老家人追踪至此,逼弟回家;介存又苦口相劝。举人进士,是什么大事?却不敢违逆母命,只得硬了肚肠回去。若王伯舆登山恸哭,云:‘当以情死!’弟非有母在堂,此时也就不可知了!”说罢,竟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