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又李正待开言,只见厨下仆妇,慌慌张张的跑来,说道:“大相公来了!”鸾吹道:“来便来罢了!做这般张智!你对他说,我就出来了。”那仆妇一手指道:“已进来了。”鸾吹道:“他怎就直跑进这坦克来?”正待起身出去迎住他,只见洪儒已跨进书房,两只眼睛,不住的把又李、鸾吹、素娥三人轮看。素娥正爬在床上,替又李收拾床铺,忙退下来,叫了一声大相公。洪儒也不答应,把嘴对着又李,像要说话的模样。又李因开口道:“小弟前日造府,适世兄公出,后遇老伯忌日,世兄回府,弟又卧病在床,曾托令姐转达。今蒙枉顾,只是尚在病中,不能为礼,殊为开罪!”洪儒扯一把椅子坐下,咳了几声嗽,胀红了头颈,说道:“白老哥,久违了!尊处住在那一县?我小弟今日来奉拜的,第一要请教你的名字哩!”鸾吹、素娥俱觉好笑。又李却恭恭敬敬,正色而答道:“小弟住在吴江,贱字又李。”洪儒道:“不差,是吴江。只是要请教你的名字哩?”鸾吹、素娥只待要笑,又李摇头示意,方才忍住。那仆妇再熬不住,几步跨出房门,一路笑进去了。又李道:“小弟贱字又李。”洪儒道:“是又李,不错,是哪一个‘又’字?‘李’字?”又李把指头在被上划着,洪儒道:“我看不明白,你拿笔写出来,看我可认得。”鸾吹道:“是‘又闻君子之远其子’的‘又’字,‘井上有李’的‘李’字。”洪儒道:“姐姐动不动念出古典来,兄弟那里懂得?”素娥道:“我告诉了大相公罢,是‘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又’字,‘赵、钱、孙、李’的‘李’字。”洪儒欢喜道:“你念出诗来,我就懂得了!上句是‘种桃道士何处’,我也记得的。白老哥,你这个‘又’字,原来是这句诗上的。”因自言自语的念着“前度刘郎今又来”“赵、钱、孙、李”两句,忽然立起身来,说道:“白老哥,我去了,我还要来看你哩。”又李道:“恕不送了!”洪儒也不听见,还自喃喃的念着那两句,跨出房门去了。鸾吹道:“你看他这个样子,真叫人气死,笑死!”素娥道:“不是文相公摇着头,竟要笑出来了。”鸾吹道:“家中男妇,俱已吩咐,改称白相公;我与你两人倒没改口,以后俱要留心!”素娥点头应诺。又李道:“看令弟不过愚傻,并非奸恶;但此来情状,甚是蹊跷,恐有意外之事!”鸾吹道:“有何意外?他不过想赖田耳!现有先父遗嘱,怕他怎的?”素娥道:“若说遗嘱,是文相公的事,与白相公无涉了!”鸾吹失惊道:“是呀,我们只顾其前,不顾其后,这事弄拙了,怎处呢?”素娥沉吟道:“还有商量,我前日见那遗嘱上,写的是吴江文白世侄,只消把‘文’字改作‘之’字就是了。”鸾吹忙取出来,只见上写着:“我与大女鸾吹溺水,为吴江文白世侄捞救,留日字号田百亩,以报其德。”等语;字系行写,那“文”字竟与“之”字仿佛相同。鸾吹大喜,即把笔略描一描,竟成“之”字,毫没添改形迹了。又李道:“这遗嘱,只不过为拨田凭据,尽可勿论;只是他方才走进房来,两眼轮转,把我们细看,又再三问我名字,牢牢记去,必非无故。”鸾吹道:“他的蠢愚之状,向来如此,不必虑他!”素娥道:“大相公只读过《千家诗》、《百家姓》,敢怕在后面些,还不记得;小姐把《论》、《孟》与他印证,如何懂得?”又李笑道:“怪道他说是念古典了!”鸾吹、素娥俱各失笑。
隔了几日,又李病已霍然,起床静养,只见厨婢拿着一把菖蒲、艾叶、并几枝石榴花来,说道:“是申伯伯在园中折来的;说今日有龙船,白相公可要去看,散散心?”鸾吹道:“我竟忘了,今日是初三了,哥哥身子尚弱,如何去得?且到初五日再处。”又李道:“我身子好时,这些戏玩之事,也是不喜,何况病后?只是客中兼病,竟不知午日就在目前,这几枝溜花蒲艾,不啻尧阶萱荚矣!”鸾吹吩咐,分几枝去供在灵前,留几枝养在瓶中。那厨婢就要来插,素娥道:“你去灵前插好,这里待我来养罢。”厨婢分着几枝自去。素娥取出剪刀,将蒲艾榴花,逐枝裁剪,正要配入瓶中。只见厨婢急急赶来,说道:“大相公领着差人在外,要白相公出去哩。”鸾吹着忙道:“你就说不在这里了。”素娥道:“大相公是知道的,如何回得去?”又李道:“不妨,我自出去,凭他法制可也。”鸾吹道:“哥哥这样身子,是断断出去不得的;苦小妹不着,与这兽弟做一出罢!”又李道:“他既有差人,自必经了官府,贤妹如何可以遮蔽?况我并无系恋,到官亦不过飘然而去,便满其所欲了,何必使你出头露面?银钱与体面孰重?贤妹不可错了主意,必于争执此田!”因整顿冠服,踱出厅来。洪儒道:“这个就是吴江的白又李。”那差人听说,身边拿出牌票,向又李照一照,簇拥而去。正是:
水淋珠子天然白,日照珊瑚骨里红。
●第十八回 束矢狂生翻为座上客 操戈逆弟磕破柩前头
鸾吹、素娥急赶至屏门后探看,则见差人如狼似虎,蜂拥又李而去,吓得面面厮觑。素娥道:“如今快叫申伯伯去打听,可是为那一百亩田,怎样告准状子的?”鸾吹急叫申寿前去;与素娥两人,在房里只顾打旋,不知是哭是笑,只觉得胸前气塞,心里劈劈的乱跳。等了一会,申寿回来,呆靠在窗外,说道:“是要等白相公回来,才知道的了,那里去打听呢?”鸾吹着急道:“你怎这样没用,难道白相公也没看见?”申寿道:“不是老奴没用,是老爷死得不好!从前老爷在日,休说跟轿进去,有许多威风;就是老奴们偶然闲闯,这些衙役见了,都直立起来,你也要扯去吃茶,我也要请去吃面,撮着脚的奉承。如今是乱吆喝着:‘走开去,走开去!’他可许你站一站脚儿?谁看见白相公的影子?总是老爷死了,衙门人都变得大了,还是当初的样儿么?”鸾吹听着他唠叨,愈加气闷道:“不要说了,快些到西庄去换未能来,他病已好了,麦租也结局了。”申寿还要争辞,素娥道:“小姐心焦,不要耽搁了!”申寿方摇头而去。鸾吹等因无消息,分外为又李担忧。
又李被差人拥至县前,却落一个茶馆之中,便有把门、站堂、值刑的许多差人,及招房堂差,承行各项书吏,陆续而来,各拣座头,拉杂坐下。店家拿出茶点,各桌上都向又李拱手,让过那边同吃。又李大拉拉的坐着,只做没有听见,一概不去理他。那原差悄悄的说道:“那两位是房里老师,那两位是班中头役,都是极行时的;不可轻慢了他!招他过来,讲一个规则,省得人多口杂,又费钱,又不好看!”又李冷笑道:“所言公,公言;为什么要私下讲究?也没有什么讲究,只同你去见官就是了!”
那原差瞪呆了眼睛,那些人都向他打着市语,原差都都的说些什么,只见众人一齐开道:“就是明讲也好!”因向又李索要铺堂使费。又李笑道:“我客中那有银钱?即有银钱,也不赏你们这些奸胥猾吏!”众人不听犹可,一听时,个个摩拳擦掌,像要攒打的模样。内中一个老者说道:“列位且不必动粗,承老师,你是承行,还是你去拍拍醒他,免得当场出丑!”那胡子摇摆过来,说道:“看尊驾衣冠,像是宫墙中人;但既涉官司,就有微末前程,也不济事!况这事情重大,只怕有碍功名!此时若不破费几个悭钱,将来悔便迟了!就是原告呈词,也该抄看,当官好去辩理,不要差了念头,自误其事!”又李道:“方才票上虽未黏词,那原告的名字,是未洪儒,注语是奸婢谋闺,状子大约可知,何用抄词?至于这一顶头巾,原算不得什么前程,久已要丢掉他!事情重大,谅不到军流斩绞的地位,便有误事,也没懊悔,何须饶舌!”那承行向那老道:“你听见么?我倒好心和他说正经话,教他筋节,他倒挺出这样死话来,看去就是失时倒运的货色!他说不到军流斩绞,官断十条路,若像照着这般样子,去触恼了官府,也就拿捉不定,便是拖着木狗去充当驿卒,也够他受用了!”那堂吏合招房道:“别人的钱,还有隔两日见效的;我们的钱,是走上堂就爆响的呢!传语的时节,只消增减一两个字眼,轻重一点口气,草供上要紧关目,结实的略松泛些,轻松的略结致些,就便宜得多了!”又李道:“我本没甚口供,你传话的好歹,叙供的呆活,总不干我事!”那承行瞅了堂吏、招房一眼道:“你们也有这些热气,去换他冷气!我们且吃茶,等他见了棺材,再把石岩去揩他眼泪就是了!”只见值刑的说道:“你前程真假,虽没考校,但这事少不得要革了再审的;到那时夹棍板子上身,休怪我们忒奉承了些!”又李大笑道:“这个还早,就雇了急足,飞递咨文,也得一两个月哩!”只见原差说道:“我差了这件古董事,买牌票,跑脚步,酒也没喝你一杯,钱也没见你一个,如今要见官了,难道也推甚死话不成?”又李道:“谁叫你跑脚步来?你既做差人,自该跑腿,不消和我说得。你若要牌票钱,该问你本官要,为什么出这没钱赚的牌票,拘起人来?白相公身边,钱是有几个,说过不赏奸胥,不要只管唠叨,惹我相公动气!”又李刚说完,众人齐嚷道:“从不曾见这等犯人,开口就说赏字!谁是你的奴才?奸胥、相公的受你这声儿、气儿!耐着官府就要坐堂,停会出来,大家动手,打他一个烂熟,看他是竹酱篷?还是铁酱篷?”又李冷笑道:“要打不妨,我白相公病了多时,筋骨并不爽俐,你们这些通草拳儿,每人替我打上一二百拳,只当叫你们捶背也好!”众人不觉大笑道:“原来是个傻子!你看他瘦的那一把骨儿,倒亏他不知死活,说出这样没影的大话来!”又见店家走来,说道:“各位,这茶钱是谁出?吃了有几十壶哩!还有馒头、糖片、瓜子、腐干,那一样不是钱?看这人模样,是不肯出钱的人哩!各位只要招架一声,小店有了放心,就不敢来舌噪了!”又李道:“你这茶几个钱一壶?”店家道:“茶是两文一壶;馒头、糖片、瓜子、腐干,都是四文一卖。”又李在顺袋内,摸出两文钱来道:“拿钱去,我止吃你半杯茶,也算是一壶了。其余都问吃的人要去。”众人一齐声哄道:“反了世界了!你为着官司,我们替你出茶钱,你休做梦!还认是官府发了大红全柬,请你来赴席看龙船的吗?”
众人正在哄哄,只见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赶进店来,说道:“各位不消发怒,我来算还茶钱就是了。”一面说着,一面向一个缠袋内摸钱。又李把那人一看,问道:“你是未老爷管家未能哟!”那人道:“小的正是。今日进城交帐,才知道这事。小的打发掉了这钱,来叩见文相公。”又李走过去,把缠袋一手揸住,说道:“这茶钱是不许还的!”未能忙打签下去,又李扯住,低低说道:“我姓白。”未能会意,起来,高声说道:“白相公,这是衙门规矩,不但茶钱,小的还带着各项使费,在这袋里。”又李不等说完,一面取袋缚在身边,一面说道:“行贿用钱,断然不可!你若出掉一个钱,我就怪你!”那些书役和未能,都面面相觑。又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道:“茶钱都是我的!”一面打发,一面把这些人请出茶铺去了。未能跌脚,悄向又李说道:“这人姓计,名多,绰号计都星,是出名的讼棍;他来还茶钱,是包着大相公打一面官司了。”又李道:“一面两面,都也不必管他。你只回去,安顿小姐,叫他不要着急,说我这事是断然不妨的,不可瞎用掉了钱。”未能唯唯而去。停了些时,鼓楼上敲三梆,原差来带又李进县。知县升堂,又李昂然而上,点名过堂毕。先叫了洪儒上去问不多两句,就叫抱告计多。远远见计多指手划脚,却不听见说些什么。计多下来,上面已叫着白又李了。又李踱将上去,打了一拱,站立半边。那些差人连声喝跪,又李端然不动。那站堂的,用力把又李一拖,一个便在后尽力一搡,却似生恨的一般,休想动得分毫!暗忖:怪道茶坊里说大话,果然有些把势哩!知县见此倔强之状,已是怫然,问:“是何等前程?”又李答:“是生员。”知县道:“生员若有事,自然该跪;生员本无事,如何敢跪?有事而不跪,是无官长;无官长,是无朝廷也!无事而辄跪,是无学校;无学校,是亦无朝廷也!”知县怒道:“现有人指名告你,怎么说个无事?即使被人诬告,也要本县替你审豁。朝廷设立法堂,正为民间伸冤理枉;被告者俱说无事,要这法堂何用?还不快跪!”又李道:“若事有冤枉,被人诬告,在法堂之上,要求老父台伸冤,这自然该跪了!若冤既无待于伸,状亦断无庸准,便与这法堂,渺不相涉了;何敢望尘雅拜,长跪乞怜,以轻朝廷而羞学校之士乎?”知县勃然大怒道:“怎么竟说状都不该准的!未洪儒告你诱奸了他的婢女,现在图谋其姊,这是奸诱重情;就是果有冤屈,亦须质审始知,怎竟说是不该准呢?你休得倚恃护符,抗拒官长,只怕咨查过去,革了前程,动起刑来,那时悔之晚矣!”又李笑道:“老父台不须发怒,听生员一言:朝廷设立法堂,以为听断之所;即设立律例,以为听断之书。犯事者不得倔傲于法堂,与听讼者不得弁髦夫律例,其制一也。律上明明载上,指奸勿论;既非奸所捕获,又无奸情证据,考之律例,两无所附,何所见而准其状?则亦何待审而知其诬?老父台明明犯着滥准词状之条,怎反说要咨革起生员来呢?未公与生员三世通家,谊同骨肉,生员因吊奠而病卧其家,即可诬以奸情;则旅游者必露宿,家居者必塞门,窃恐男女共行于途,皆将指彼为有淫具而治之以奸矣,乌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