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风流

  一刻文曰:山破得锡,溪涸见铜,纯口湛卢,欧冶之功。
  一刻文曰:剪爪断发,金铁流诙,莫邪缦理,悲鸣玉匣。
  孟宗政将剑供在桌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道:“咱得此灵物,何快如之。”说罢,真个浩气三丈,技痒难忍,也不辞逊,竟到庭中,月i亡之下,飞舞起来。真是,但见白光闪电,不见人形。梅公子,马有德看得眼花撩乱,惊心骇目。少顷舞完,神色安然。打一恭道:“班门弄斧,莫笑。”马有德道:“兄乃神人也。当今之世,如此英雄困厄,虎狼不得矢志,诚可浩叹。弟辈懦弱庸〔儒〕,仅握十管,甘拜下风矣。”一头说,一头斟一巨觞奉孟宗政,孟宗政一饮而尽。连饮数觞,捋捋须道:“二位倘欲酬恩雪怨,建功立业,全赖此一双太阿之力了。”这句话正刺着梅公子的心事,不觉豪兴勃然,苦于无处发泄。对马有德道:“孟兄具此神技,配着年兄宝器,千古奇〔逢〕,弟与年兄岂可无题记以志不忘。”马有德道:“年兄所言极妙,请先唱,弟当续貂。”童子捧着文房四宝来,梅公子带着醉态,染兔毫,展花笺,挥成七言古风一首。送与马有德看道:
  黄舆之英化金剑,
  飞入洪炉锻霜雪。
  拟将锐彩照人寰,
  指定风云见澄彻。
  越工欧冶亲为之,
  秦客薛烛称绝奇。
  错镂金环锁琼匣,
  龙吟幽寂谁能知。
  太阿感泣龙泉悠,
  有志卓绝何日酬。
  刃锋当为知己用,
  清光腾跃风飕飗。
  马有德看罢大赞道:“年兄具此奇才,不减青莲手眼。孟兄得此品题,愈使英雄壮色。弟何敢效颦呈丑。”梅公子道:『醉后狂妄。何足挂齿,年兄请速赐教。”马有德也挥成五言一首,与梅公子看道;
  宝剑芙蓉色,
  性比蛟龙灵,
  常人不敢佩,
  藏以俟奇人。
  少壮秉伟抱,
  英雄气不群,
  知己会佳夕,
  慷慨志凌云。
  起舞睨皓月,
  光耀错缤纷,
  壮心何日已,
  麟阁标奇勋。
  梅公子看了道:“好个知己会佳夕,慷慨志凌云。年兄的调高笔劲,不亚子美,有此珠玉,则瓦砾自为削色矣。”孟宗政起身,将一巨觞斟酒道:“二位不须过逊,梅兄佳作,慷慨中带悲愤,似有许多块垒于胸中。请饮此杯,咱为梅兄浇下此块垒:”又将巨觞对马有德道:“咱的壮心早被马兄道破,奉酬此杯。异日麟阁标勋,先卜于今夕。”三人大笑立饮。已而撤席烹茗,徘徊中庭。又闲话了一回,忽听樵楼五鼓,三人各归安寝。正所谓:
  酒逢知己千〔盅〕少,
  话到投机彻夜浓。
  话分两头,且按下一边,再表冯畏天,擅作主张将闺英小姐许配程公子,择日行聘出阁,好不得意。夫人,先前冯畏天来说亲时,未知允不允,不在心上,今见纳彩吉期已近,又闻行聘后就要迎娶,好不气苦。又不知程公子果然何如,声息不通,身边又无个心腹人可去探听。左思右想,忽想着小姐的奶娘,老成知事,可以去得。于是悄悄唤来,吩咐要他去探个实落。奶娘道;“奶奶,老身全赖小姐养老送终的,初时听见成了亲事,心上甚是狐疑,就有个打听的念头,只因奶奶不提起,那敢擅专。这是小姐终身大事,那二相公又是个……”说到此处缩了口道;“既然奶奶吩咐,老身去打听的确,来回复奶奶。”说罢,一迳去了。这里夫人悬望回音。自早上打发奶娘出去,看看午后尚不见回来,心上甚放不下。夫人正走到小姐那边,看他做针指,只见奶娘气冲冲进来,对着夫人把小姐一指道:“嗳!小姐这样命苦。”夫人先吃了一吓,登时面如土色道:“罢了,自然不好的了。我且问你,为甚去了这半日?”奶娘道:“说起来话长,我当初有一个乡邻陈伯伯的儿子,自幼学做裁缝。我出门走不多几步,只听得叫我一声。我是眼睛昏花,又且多时不见,那里认得。仔细一看方才记起是陈大官,承他不忘旧情,留我家去。我问他住处,他说,我就住在你们奶奶的新亲间壁,我倒吃一鹘突,问他那个新亲?他道;“阿呀,范云臣的内侄,程公子攀了你们小姐,不日就行聘迎娶。你老人家一向伴在那里,倒不晓得』。那时我也不等他留,随他就走,直到家里承他娘子装上几碟点心,我那里有心绪吃,只要紧问话。他一五一十、细细的的尽情得知。奶奶,你道怎样的一个公子,瞎,说出来真笑得杀人,气得杀人哩。就是前日奶奶小姐上坟去,那个张头探脑、被二相公家几个阿升、骂浪荡子,轻脚鬼、打得半死、磕头如捣蒜、秃头赤脚、亡命逃去的这个。”夫人听到此处,也不等说完,竟号啕大哭起来。小姐道:“母亲且休悲啼,待奶娘说完了再作道理。”奶娘把手一摊道:“说完他做甚,外边人人晓得。那边看上了小姐的美貌,这里奉他的贵显,贪他的银子,再有什么好言语到耳朵里来。为今之计,夫人作速生个计较,回绝了这头亲事才为上策。”说罢回转外房,料理杂务去了。小姐低头吁气,沉吟思想:夫人对着小姐,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只见冯畏天进来冲断了。小姐即回内房。夫人略将辞亲的意思,露一句儿,尚未说完,早被畏天抢白了几句。一路絮絮叨叨,踱出去了。夫人日夜悲啼,寝食俱废。小姐恐母亲过于悲苦,十分担忧,只得放开怀抱,倒把好言安慰。不一日,已是纳彩吉期。冯畏天清早过来料理回聘待媒,悬红结彩,好不热闹。夫人只是坐在房中对着小姐啼哭。畏天差丫环妇女,请夫人看礼。再三再四,夫人那里肯出去。畏天自来陪笑相劝,只得勉强去看。畏天指着礼物,啧啧赞赏道:“嫂嫂,那人家行礼委实阔绰,这副主婚礼,是与我的,我自收了。这些聘金缎头钗环花朵之类,俱该嫂嫂收去。”夫人道:“既是叔叔做主,俱是叔叔收去罢。”畏天笑道:“嫂嫂也落得不费心。也罢,都在我身上,少一缺二我做叔叔的陪赠些也罢了,总是侄女面上。”一头说,一头收拾。叫家人一股儿搬去,只剩下彩缎花朵,叫待月收进。小姐眼儿也不睬。畏天一朝大获,甚是得意,就替憨哥定亲行聘,攀了城内一个财主叫李兆卿。这是后话。
  且表程公子行了聘,安心乐意,择日娶亲。那石秀甫赚了一桩银子,正项谢媒与份外酬劳,约有百金。一日持了迎娶吉期过来,夫人痛割五内,忧伤过度,病卧牀褥。小姐只是好言劝解而已,时常默默踌躇。想了一回,对母亲附耳低言说一回,又与奶娘附耳说一回。三人说说笑笑,连待月也不知就理。暗想道,“我只道小姐真正怨恨这头亲事,原来假撇清目。今要出嫁了,夫人干落落替他气出病来,小姐倒欢天喜地。人家说得不差,养女儿是没用的。”又自己想道,小姐出嫁少不得我是个随嫁。前日那黄嘴鸟儿,衔牌算命的,说我命中该配个富贵公子。难道随小姐去.把我做个偏房不成?一头想,一头笑道,“啐1想这样梦里儿的事。”只听得小姐一声叫唤,断了想头,答应去了。光阴迅速,不觉已是出阁日子。畏天买了几件现成嫁妆,草草备办去了。这日带着憨哥来送姐姐上轿。畏天见夫人小姐并无半句闲话,倒觉和顺了些,心上欢喜不题。
  且说程公子那日坟上见了小姐,神魂飘荡,梦寐妄想,巴到今日。他的快心乐意,那里形容得尽。只是大开筵席,广集亲朋。真个是:
  重门挂彩满堂红,
  只闻鼓乐天仙降。
  那些亲朋交头接耳说道:“受了一场大辱,费了一桩银子,亲眼看得中意,不知怎样一个绝色的哩。”石秀甫与范云臣跑得汗流浃背,好不趋奉献功。只听得爆竹连声,鼓乐喧天,一片声花轿临门了。先是掌礼的诗句连篇,请出新人。男妇挨挤争看月里嫦娥,天仙降凡。那新人头上兜着锦绣大红袱子,那里看得着。那些人只要望一望形影儿,也是难得的了。有的说:“走得不袅娜,只怕金头银,横长竖的哩。”有的说:“这几步,那里便见得。”有的说:“也有小脚的,走来极是平稳。”众丛中唧唧哝哝,说说笑笑。那边拜堂完事,迎入洞房合卺。礼毕,新郎未免要陪客饮酒。想道:“见时满身素缟,尚且娇媚出群,今夜靓妆艳服,不知怎生如花似玉的美貌哩。”摹想情深,不消说得。这些宾朋胡乱贺他几杯酒,那老成的便起身散了。程公子到房中见新人低头坐着。程公子满面笑容道:“夫人请睡罢。”只是低头不语。附近身侧,把手搂肩道:“美人不要害羞。”一头说,一头俯首下去一看,立起身来。又把前日所见的容貌,摸拟一回。又低头一看,不觉心上疑惑。转身来把灯火一照,挈起裙儿,把金莲一看,吃了一吓。大惊小怪喊将起来道;“不好了1不好了!”往外乱跑,一身欲火化作冰口而已。
  费尽千方百计。
  巴得洞房花烛,
  谁知两个新人,
  一样号啕大哭.
  
  








第十二回 巧姻缘李代桃僵 空算计人谋天夺


  月被云欺,花遭风妒,教谁特地来相护?层层奸计不容情,刚刚留下相逢路。一腔奸梦,黄莺惊破,从前谋算徒辜负。虽然人事巧安排,大都天意亲吩咐。
  右调《踏莎行》
  话说程公子受了一场殴辱,送了无数赀财,娶一个看中意的美人为室,〔指〕望洞房花烛,跨凤乘鸾,一生得意的事。那知到手时,虽不至如嫫姆,已大远于西子。当夜就发挥道:“你不是冯小姐,你是何人?谁做下这奸计调换锦包?”那新人也不软弱,变起脸来嚷道:“呀!什么小姐大姐,锦包不锦包。你是缙绅子弟,我是宦家小姐,明媒正娶,六礼成就,各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夜花烛合卺,正期百年谐老,成家立业。我又不是瞎眼折脚,败坏不良,这样大惊小怪,成什么规:矩,什么体面?”气得程公子有苦莫诉,有屈难伸,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吓得丫环妇女,个个躲避开去。正是;
  狂蜂浪蝶惯贪花,
  花好何心引蜂蝶,
  蜂蝶但思花可贪,
  孰知花里有差别。
  却说那些女眷们,正在内房闲话,揣摩这对新人必定分外恩爱。只听得新房中一声喧嚷,那程夫人也顾不得路黑难行,一径跑过去。有几个不关己的女眷,慢慢的张灯,一路笑说道:“想是今夜先放个下马威哩!”走到房中,但见程公子哭得话也说不出,只在地下跌滚。那新人变了脸儿站着。程夫人不知就里道:“今夜是你夫妻终身发始之初,也要个吉兆,即有话好好儿说,为甚这般模样,岂不羞耻。”程公子气苦太过,未及回答。那新人从从容容道:“婆婆,请坐了方好告禀。寒门陋质凡姿,本不敢仰栖凤穴。只因婆婆不弃葑菲,再三俯就,山鸡野鹜得附于鸾凤。窃以为君子敬备五德,好德如好色,妾得以勉敦妇道,终身永赖。孰知关雎初赋,琴瑟方调,遽作此暴戾之态,书礼之风何在?恐筚门闺窦,尚存雅道,未有若此之狂妄者也。”程公子道;“母亲不要听这小丫头放屁。他不是冯小姐,是伏侍小姐的使女。”说了又哭。夫人把新人上下仔细一看,金莲果然粗大,但面庞身段原生得俊俏,且出言雅度,句句达理,事在半信半疑。新人又说道:“婆婆那见得媳妇不是小姐,是伏侍小姐的使女?”程公子道:“这丫头还要嘴强,不要说别件,只是这双小脚儿,小姐的刚一捻,那样的么?我为何情愿费这桩银子,坟上又受这一场。”说到此处,不好说出被打,顿住了口。新人忍耐不住,捶胸跌足,要死要活,也号啕大哭起来。夫人慌了手脚,只得且去安慰解劝。这些妇女们,上上下下,个个弄嘴弄舌,说说笑笑。吓得范云臣在房门外听了道:“不信天下有这样奇事。”一时没理会处,整整的大家乱了一夜。程公子挨到东方初白,飞也似跑到石秀甫家,门尚未开,把门乱敲。石秀甫正在睡乡,被妻子叫醒。口中作梦话道:“不要睬他,自然讨赌帐的。”敲之不巳,石秀甫被他弄醒,心上恼怒,披了衣服,一路骂道:“那个贼娘养的,清早敲门?我原作意,程家做亲后,分下花红银来,将去还人。难道昨夜成亲,今日这清早就来讨了,可恨打断我的熟睡。”于是轻轻把门闩拔出,程公子一脚踢个空,一交跌进。石秀甫一边往内走道:“专怪你趁早来,跌这翻身也不罪过。”程公子上半身跌在门内,下半身扛在槛上,再挣不起,口叫阿唷。石秀甫听得程公子声音,忙来扶起,吃了一吓。扶至中堂坐下,口内连说得罪,作揖陪礼,拜倒在地。说道:“尊相,此时正好受用,为何来得这样早?”那时程公子满身疼痛,四肢如瘫,挣出句话来道:“我费这番辛苦,许多银子,只讨得一个使女。”石秀甫衣服未曾着完,身上寒冷,心内慌张。打个噤道:“难〔道〕说他只样大家,一个使女陪嫁么?”程公子越加气塞,把手乱摇。石秀甫道:“呀!莫非陪嫁使女有些姿色,尊相或者得陇望蜀,就要一网打尽,未免口角争气么?”程公子嚷道;“有你这样胡涂人,故此做这样糊〔涂〕事来。”石秀甫吓得呆了半晌,摸不着头脑,顿口无言。程公子道:“你说天下有这样奇事,昨夜娶来的,不是小姐。”石秀甫心惊胆战道:“怎的不是小姐?你前日亲眼见过的。”程公子道:“因为亲眼见过,故知不是小姐。”石秀甫道:“尊相仔细,前见时满身缟素,如今是遍〔体〕绮罗。况且灯下,莫非看错。”程公子跌足道:“单是这双脚,便大相悬绝了。这大脚丫头,我也见过,就是同一个老妪在轿前走的。你道不要气死么。”此时石秀甫也气呆了道:“不信天下有这样奇奇怪怪的事。尊相不要着忙,我与令姑夫同作伐的,当官告了冯畏天,不伯他不还原聘。”程公子道,“务要这美人不落空儿。”石秀甫道:“不但美人不落空,还要问他个匿婚诈驱的罪哩。万事有个理。”程公子道;“既然如此,再费些银子,也说不的了。”石秀有道:“待我洗了脸,先去见冯畏天,看他怎么说。尊相一面去告官,这件事,必要当官批断的了。我的理顺,怕他做甚。”刚在算计,只见家人气冲冲跑进来道:“我说相公自然在这里。”程公子道:“为什么?莫非换过真小姐来了,你来报信?”家人道:“奶奶说相公清早出门放心不下,着小的找寻,请相公回去,有事慢慢的商量。”石秀甫道;JJ有理。尊相且回府,包你这美人仍旧到手。”程公子别去。石秀甫一迳到冯畏天家来。畏天正在家欢喜侄女嫁出,只有嫂嫂一人,是好打发的。算计要把家伙搬过去,造化住一所大房子,又受用一座大花园,又得了许多田产,料理与憨哥〔聘〕了姻。与妻子算计了一夜,刚才起身。忽听得石秀甫在外,只道又有什么好事商量,连忙出来打点,逊谢作揖。只见石秀甫气哼哼立着说道:“二相公做得好事,得了这许多聘金礼物,把侄女藏过,将一个使女搪塞他,这事了不得,非同小可。”冯畏天好如青天下打个霹雳,大惊大骇道:“阿呀!你们自己情愿,再三上门来求的,大家为好成亲,今日为何倒翻出这没头烂舌的话来?莫非懊悔用多了银子,见得人已进门,思量倒扳帐么?”把胸一拍道:“我老冯不是好惹的呢。”石秀甫道;“我也不知其中就里。今早只见程公子气得好像天打的一般,跑来说娶来的不是小姐,我也不肯信,道他错认胡说。谁知他见过令侄女,是长是短,真容也〔画〕得出的。如今县里去见知县了,我特来问个明白。你又这番说,这件事要包龙图断的了。”冯畏天道:“不消用包龙图,程家扳我的侄女,我只一个侄女嫁还他,难道要我两个不成?”石秀甫道;“程家原只要得一个真令侄女。”冯畏天道:“难道我昨夜做个纸人,捏个泥块嫁去的么?”石秀甫道:“如今不要闲争,少不得经官动府,自有明白。”冯畏天道;“你们不告官,我倒要告官的,怎耍我两个侄女。”石秀甫弄得不明不白,有口难分,气愤不过,只得别了。冯畏天口虽强硬,心里着忙,暗自踌躇道:“这件事必有跷蹊。我一向见侄女为人,足智多谋,虽是女子,实男子所不及。况这头亲事,原是勉强成的。”一头踌躇一迳走过来,悄悄闯入房去,先吃了一吓,只见好端端一个侄女,仍旧在房中煎药。冯畏天好像雪狮子向火,酥去一半。且把房中周围一看,嫂嫂卧在牀上,早不见待月那丫环。闺英小姐已知来意,只做坦然道:“叔叔请坐。”畏天道:“好一个千金小姐,做这样偷天换日的事体。”小姐道:“呀1叔叔的话说得好笑,做侄女的并不曾干下什么不良之事,羞辱祖宗,遗累叔父。”畏天道:“程家是个当朝兵部的公子,扳你个过世刑部的小姐,也不为玷辱。昨夜程家一团喜庆,迎娶新人,为何自己躲避,将别人代去?累及我清早受气,还要经官动府,正有许多不好看的事做出来哩。”小姐道:“若说到这件事,叔叔不消着忙,只要叔叔口里咬定是侄女,他更有什么色认?”畏天道:“好说得自在话儿。他前日在坟上,亲眼看见侄女生得美貌,中意来攀的,叫我怎生赖得?”小姐道:“若说到坟上看见来扳,越发犯嫌亵礼,公堂之上更好抵对。五伦之内夫妇居其一,实为名教所关。凭月下老人,赤绳系足,纵配着残疾丑貌,亦当付之前缘,岂可逞其狂妄乎?”畏天道:“我且问你,把谁来代去的Y”小姐道:“闺中并无别个,只有待月一人,姿色可观,且自伶俐,会得见景生情,我又教导一二。况前日聘金礼物,俱叔叔亲手收去,只要认定侄女再有何说。母亲为这头亲事苦得一病未起,幸留侄女侍奉膝下,苟延余年,皆赖叔父再造之恩也。”畏天立起身道;“侄女既有这等胆量,有这等智谋,做叔叔的万不及一。当官诉出真情,凭侄女自去图赖,赖得脱也是侄女之才干,赖不脱也与我无涉。所谓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口口口主张。”说罢,一迳出去了。夫人卧在牀榻,听这一番话心里慌张。对小姐道:“女儿,这节事弄巧成拙了,怎生是好?”小姐道:“母亲放心,再勿忧虑,只怕他私行奸计叫我一时防避不及。若说到公堂,自有纪纲法律,倒好断此葛藤。”夫人弄得没法,只得自己保重身子,听小姐处置,不在话下。却说程公子回去就请个讼师,写了呈词。主语是坑资匿娶,败伦灭纪事。带了公服,投奔县里来。那县官,当初程松做巡按时做过属官,素知程松是奸党,不相契合。今忽报程公子在外,有事求见,只道他来抽丰说分上,看了名帖,又厌恶,又不好谢绝,只得到宾馆迎接。程公子将亲事情由述了一遍,就把呈词递去。县官看是切已的姻事,不是说分上,就与他出签拘审。公人领签,〔听〕说捉冯畏天,索然无兴。走到冯畏天门首,恰好撞个对面,畏天使知来意。说道:“列位里边请坐。”公人道:“不消了,;向袜管里提出签来,递与冯畏天道:“求二相公就去,大爷说一个什么公子在宾馆等哩。”冯畏天暗自沉吟道:“这件事,经了官倒好推脱,不是我将李代桃诓骗了他,俱是侄女做下这诡计,县官自然断合,难道侄女又敢违拗么。”于是对公人说道:“既是大爷这般要紧,我也不好耽橱,只好另日送个茶东罢。”公人道:“二相公说那里话,日后管别人的事,差着我们帮衬一二就够了。”大家闲话,同到县里,程公子还在宾馆等候。公人传禀,县官立刻坐堂。冯畏天上去行了生员礼。县官问道:“新近作过的乐天老先生,可就是令兄么?”冯畏天打一恭道:“是生员韵先兄。”县官道;“令兄有一令爱,可是生员作主与程慕安对亲的么?”畏天道厂:“是生员作主,承程慕安不弃寒门,俯为姻契,实出望外。”县官道:“既是你作主,始初求字之日,何所见面轻诺。至于受聘之后,以及于归,又何所见把侄女藏匿,将个使女来搪塞。岂不大干法纪,有违名教?”畏天道:“老父母在上,生员若不肯把侄女配程慕安,始初怎敢轻诺受聘。实为先兄面上,完却侄女终身,斟量许允;俱是生员料理,生员亦甚放心。至于彼来迎娶,纵具前知神鉴,不料有此意外之变,辨其真假。今早原媒石秀甫始有李代之告,生员亦骇闻而莫信,急驰家嫂处,果见侄女宛在。此时生员惊惶莫措,即百喙难辩,求老父母神照情弊,显然俱系侄女藐视叔父,违逆不从,作此伎俩,与生员无涉。”县官向知程松父子品行不端,较之乐天素履,这头姻事〔当〕系错配。沉吟一回道;“据本县看起来,生员不得辞其责,令侄女必别有隐情。或者生员为公济私,勉强曲成,致令侄女有此一举。本县看令先兄面上,生员回去与令嫂、侄女商酌,着原媒处妥回话。”程公子连忙跑上堂来乱嚷道;“年兄1这件事没有什么处妥不处妥,竟着了畏天内叔送还我原聘小姐就是了。”县官立起身道:“年兄不必性急,既到公堂自有公断。难道小弟徇私,为了那个么?”程公子道:“既然如此,乞年兄着原差押出,限刻回话。”县官不得已只得着原差押出一千人犯。程公子即随了出来,候他们怎生说处。县官且退堂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