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名花


  刀过处千条血浪,枪过处万点梨花。一个豹眼圆睁,怒摇五岳;一个柳眉倒竖,气撼三山。宣花月斧劈空,斩透皂罗袍;透脑星槌直飞,扭绝狮蛮带。真个是:阵云高处风波恶,杀气冲来日月昏。

  六员将在湖面上,我不容你,你不饶我,斗得好不凶猛。正酣战间,官军中一将落水,却是梅富春。他见张三姐生得标致,便松了手,早被他一戟刺中咽喉,挑翻落水。侯、朱二人正慌,只见贼人后边大乱,却是武贵一军,在前山听得山后呐喊,晓得两下交锋,便奋勇飞上山去。贼众守把前山的,尽被杀散,乘势赶入大寨之中,满山放起火来。那翌王等,被蛇冲雾掩,不辨东西,因与侯先等对面相失,又不敢再到别处安身。三十余人,共做一堆,只得在山凹中过夜。挨到天明,又听喊杀,连声不绝,正惶惑间,只见火光遍山,延着树木,看看烧到山凹中来。翌王便哭道:“这番死了。”范老道:“不记得贫道之言么?”又听其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那火便不烧过来,方才放心。
  再说郜长彪回头看见山上火起,便弃了侯先,回身上山救应。不提防刺斜里一将冲出,手提大刀喝道:“贼徒休走。”郜长彪吓得面如土色,未及回手,早已头滚落地。原来官军中少年战将黑定国,料道贼军不利,必仍上山,且在归路上埋伏伺候。不意果不出其所料,被他得了大功。随把刀头挑了郜长彪首级,绕山叫道:“贼首已诛,两军不必苦战。”当时有诗赞云:

  年少风流将,英雄孰可当。
  功成马到处,诛贼独诛王。

  陶公等晓得,大军尽上山来。范云侣、湛翌王、蔡大能等,亦随后来到大营,见了陶公道:“元帅恭喜。”陶公欢喜不尽。军中捞得梅富春尸首,报与陶公得知,伤感不已,叫把棺木盛殓葬于孤山之下。武贵等亦来会合。中军传令封刀,不得妄杀。贼众尽数投降,所得粮草衣甲器械金银布帛,不计其数。又大张告示安民,晓谕道:
  平湖荡寇帅府陶,照得本府奉命讨贼,仰赖天威,众将戮力,剪除小丑,克日平定,救民水火,誓不妄杀。如贼兵降将,愿从顺者,当加以不次之赏,以照劝义。倘愿散伍归田,亦听其自便。如罔知天命,怀疑负固,釜中游魂,犹思走险,本帅府定当遣将扫荡,不留遗孽。为此遍谕,想宜知悉。
  即于是日,在山杀牛宰马,大设筵宴,酬劳将士兵众。所得金帛,一半入官克饷,一半分给各部军中。欢声如雷。将在山未烧寨栅,尽数拆毁。过了一夜,到得天明,三军并作一处,放炮掌号,扬兵回营。自抚按以下文武官员,都来迎贺。到得营中,传令各处:调来兵将,仍回本汛安插,伺本帅府申奏朝廷,另行升赏。其河口事务,尽交割贡参将掌管。其外诸将,俱随本帅府赴省调用。分拨已定,即日到了南昌,坐了提督衙门,便修本复命。本内就叙了诸将功勋。第一,湛国瑛;第二贾龙;第三黑定国;第四武贵。次及陈龙、侯先、湛辅廷、龙士彪、蔡大能、高虎等,共是四十九人。只有范云侣、卜道人两个,不愿为官,着实固辞,故此听其自便,不叙入军功里面。又把郜长彪首级,封函端正,一起解京。
  这日,中军官报:“抚按差官送礼。”陶公打发过了。又报道:“按院高公,自来拜见。”陶公留到后堂小饮,请翌王等俱出致谢。高公道:“晚弟昨日草木奏闻,二位台翁功绩,已达天听,荣命即日至矣。”两人又殷勤致谢。须臾酒散,高公回衙的话,且搁过。
  但说陶公到了省中,湛生弟兄便一齐来向陶公道:“恭喜老亲台,荡平湖寇,已达不世之功,瑛等欲告别,回家省视老父老母,未知台意肯容否?”陶公道:“平湖之役,一则是圣朝洪福齐天,二则二位老侄与诸将运筹之力,老夫何功之有。况累老侄受惊,尚未图报。虽亲翁亲母,朝夕倚闾而望,老侄之请,理是尽孝。但朝廷赐命,指日将下,等候拜过恩诏,然后荣归省亲,便与梅小姐议婚,岂不为美。况且老夫还欲与二令妹作伐,明日即遣人齐书达知尊翁,俟其允否,以决行止。”翌王道:“舍妹姻事,老亲台意欲为谁执柯?”陶公便带笑道:“正欲与老侄辈说明,老夫见那黑仲襄少年老诚,胸藏韬略,真有经天纬地之才。目今又建了大功,将来前程远大,不卜可知。且老夫只有一子,甚是懦弱,更欲嗣仲襄为螟蛉,相为佐理。故此斗胆为二令妹作伐。”翌王听了,亦便欢喜道:“黑年兄果然人中龙虎,亲台盛意藐藐,老父自然首肯。但老亲台既有螟蛉他的意思,则执柯还该作成范仙翁为妙。”陶公笑道:“老侄之言,一发有理。”便一面请范云侣、黑仲襄等到了内衙,置酒作乐。一则贺功,二则便与云侣说明其事。云侣便一力抬担道:“这都在贫道身上,即翌老良缘,还当少效执柯之意。”陶公欢喜无尽。黑仲襄便拜了陶公为义父,大家重入席欢饮。
  正言谈间,外面喧传圣旨已到码头上。陶公便慌忙出城迎接,就于公堂摆下龙亭香案,陶公领着众官,一齐俯伏。天使开读诏书道:
  朕尝稽古人君之失,不克善待功臣,每遗后世之诮,至使忠臣义士,一遇国家板荡,俱裹足不前。戮力宣劳,十无一二。朕抚体自思,深以为恨。今尔江西提督陶杞,忠直弼亮,朕方倚为长城,鲸浪澄清,元恶授首。虽其素娴谋略,然岂一木能支。故湛国瑛以下四十九人,并着该部拟定功爵,朕亲简授。其没于王事诸人,俱照原职各加三级,赐以御祭,仍令本处有司赡恤其家,庶使臣以礼之旨,再明于今日。而事君以忠之义,复见于来兹矣。故特诏示,想宜如悉。

  年 月 日诏
  诏后开载:陶杞照原职兼太子太保,加二级。湛国瑛照原署实绶同知都督,兼太子少保,加□级。黑定国镇守陕西南路五府地方,驻扎汉中都督府都督诸事,余俱照原委各加三级。陶公等,各三呼万岁,望阙谢恩。请过圣旨,即于堂上设宴,款待天使。次日,天使起身复命去了。陶公便与翌王等商议道:“贾、蔡、武、诸贤契,听其先行赴任。老侄与二小儿,俱有婚姻之事,如何处置方妥?”范云侣道:“据贫道愚意,元帅当先接宝眷到任。湛翌老亦修书达知尊翁,接取全家赴任。如此则翌老、仲老佳期俱便矣。即贫道亦专候执柯,过了便要告别,到万松山去也。”陶公大喜道:“仙翁高见,顿开愚昧。”两下各修家报,陶公唤长子宗潜归家,先去扫墓祭祖。翌王嘱弟辅廷,亦暂归祭扫,便同父母幼妹一齐来到任所。后事慢题。

  只说陶公在任,把所属地方事务,一一整饬停当。正所谓:

  国有长城之寄,野无刁斗之虞。
  阃外将军行令,远来近说堪题。
  况且物阜民康,在任甚觉快乐。虽军务多端,自有一班代宣心膂力之人。年近六旬,精神愈旺,无异廉将军之善饭,绝无老迈之态。翌王亦未到任,在陶公那里专候梅小姐议婚。
  一日陶公公事已毕,退堂与翌王、云侣等饮酒,谈及湖中之役,想到梅富春已死,流泪对翌王道:“瑞臣之死,正是天网恢恢。虽有悔过之念,不足以赎前愆。当日老夫已从其请,贤侄又推薄面,不念旧恶。俾亦得荷一官,居然人类。故天所以速夺其美,而显示果报耳。”说话间,辕门传进京报,七月二十五日,都察院一本,为特纠按臣等事,本内竟将江西巡按高捷,尽情参坏。遂有旨提解赴京,该部讯确奏夺等语。陶公看了,大吃一惊。要知高公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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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草奏章报恩留直 传好信倚玉连枝


  且说陶公接看京报,见高公被逮,大吃一惊,半晌不语。翌王在座,也见了都察院参本,便跌脚大哭道:“高公大恩,尚未图报,今彼一朝罹难,倘有不测,则我生有愧于豫让,死有惭于王氏之义大矣。”乃对陶公道:“高恩人疾恶太过,致遭仇家砌害。却怪举朝默默,未闻有一言申救者。昔人云,智伯以国士遇我,我以国士报之。小侄此时不舍身图报,更待何时。虽名列武弁,职非谏官也,说不得了。弃此微秩,披诚血奏。邀天之幸,圣明采纳,高公得以宽宥,侄之愿也。即不幸而加我以越言之罪,使身膏斧锁,亦所甘心。”陶公道:“不忘报德,今人所难。勇于仗义,壮士所为。贤侄既有恤难之心,老夫亦敢效结缨之救。誓愿同修片牍,仰干天听,我等犹如蚊思负鼎,螳欲当车。区区微末,即无济于事,也见得执戈荷戟者,尚能表三代之直,争是非之公。”翌王踊跃赞叹道:“若得老伯共持公道,小侄附骥而行,更为生色。”便于座间伸纸磨墨,起一疏稿云:
  臣湛国瑛启奏:伏惟巡方之职,察吏安民,扬清激浊,此其分也。古来聪马之威,使四境肃然。贪墨解绶,雷厉风行。何丧乎强御,何恤乎人言。所谓大破情面,不顾身家。巡方之臣,往往为奸人侧目,百计中伤。所赖朝廷能容强项,则此辈计无所施。窃见按臣高捷,受任未久,惠威并著。清风两袖,但饮西江一杯水;明月三山,照遍南庾万里云。诚庐峰之秀,豫章之选也。何意司宪者,谬采风闻,遽加参劾。以无稽之赃款,指为有据;以如神之执法,陷作昏残。使圣朝震怒,敕付士帅在按。臣固自揣无愆,闻命之日,即束身待罪于阙下。在同官则痛念无辜,叩阍之告,因披肝特吁于九重。若高捷果有玷于官箴,臣愿受妄言之罪。如高捷确挂误于弹章,惟望开一面之恩,赦复原官,仍还旧职,慰百姓之呼号,照赐环之旷典。是时,即论臣以武弁越职言事,按律正法,臣死且不悔矣。臣国瑛无任激切屏营之至。
  翌王草毕,即呈与陶公观看。陶公不胜叹赏道:“贤侄胸怀慷慨,笔下淋漓,若得龙目亲鉴,必然感动回天。老夫奏章,意欲也借重如椽,未识不吝捉刀否?”翌王遂谢道:“小侄久在戎行,笔墨荒疏,只恐代■不工,为宗匠所笑。然老伯严命,安敢不竭其愚,以待斧削。”又磨墨伸纸,代陶公草一疏稿云:
  臣陶瑛启奏:臣本武夫,荷蒙圣天子假以节铖,荡寇湖中,仰藉如天之福。萑苻小丑,一鼓成擒,自江以西,复见太平。万民得以宁静,且赖有按臣高捷,招携有礼,服梗有方。以抚绥而兼威剔,以保疆而施方略。使臣得同力共济,滥冒天功,猥列崇阶。方欲推举按臣赞襄之力,而严纶适至。高捷谬挂弹章,闻命就道。西江之民,如失父母。卧辙攀辕,呼号之声达于百里。纷纷之众,似有大不平于心者。惟此公是公非,百姓有口,信其所非,罚其所是,则愤懑之气,激成怨望。臣恐方服之众,俱以朝廷听言不明,治罪失实,涣然解体,复贰尔心,一旦有变,臣不任罪也。况臣老矣,无能为矣。宁斥臣以留按臣,使百姓慰时雨之望。则洪都故土,庶有宁宇乎。如以臣言为谬,臣愿以八口保按臣之无他,而惟望主上之察之也。犬马余龄,所祈祷者,以圣朝用贤吏,保疆邑为幸,余非臣所知矣。臣不胜战栗待命之至。
  翌王笔不加点,又与成一幅奏章,呈上陶公。陶公看了,抚掌称快道:“古人军中,倚马草露布,以为绝代才子。贤侄今日,奋笔直书,如行云流水,珠玑错落,俊爽之才,有同健鹰之摩秋汉,真命世杰也,与古人何多让焉,将来正未可量。”两人坐对已久,陶公命摆酒设肴再叙心事。一面着掌书奏官,誊写本章。一面分付赍奏官收拾行装,着他明日起身,星夜赴京具奏。不题。
  适衙门外传鼓,中军官禀称:“巡按高老爷到门拜别。”陶公急忙穿袍束带,开门接见。高公上堂叙礼毕,陶公便道:“湛舍亲适间已在敝署,未识老亲台欲一晤否?”高公便答言道:“刻下拜别过老先生,即拟到彼作别。既是在这边,可快请来相会一会。钦限严迫,下官即欲登舟了。”陶公便唤左右,道声“湛爷有请。”湛翌王随整衣趋出,见了高公,泪如雨下。高公为之动容,乃从容解慰道:“足下有所未知,今日做官,只该随方逐圆,奔走附势,自然长保显荣,身名俱泰。下官只因僻性迂拙,一味执法,与世相忤,以致疾我者群谋下石。今事已如此,亦何敢辨。惟有束身司寇,听凭生之杀之而已。所谓一从要贽为臣,此身已非吾有,何必深计其浮沉得丧哉。”说罢,高公即起身告别。陶公握手致谢道:“老亲台此去,还该具情奏辩,圣明在御,必然洞鉴。辟如云雾障天,少刻云开雾霁,红日朗照,无隐不现,未有不昭雪者。”高公唯唯致谢。独湛翌王两眉频蹙,嘿然无语。高公见翌王如此情状,亦不交一语而别。正是:

  失官看如士落魄,敞裘金章颜无色。
  人生到此遇相知,惟有垂头相叹息。
  一腔热血洒别离,呼天不应愁还泣。
  所赖结交多意气,暗抒血胆回天力。

  看官,你道陶公与翌王,既有救高公之胆量,已经具疏上闻,则高公来拜别,即该说与他知道,以安慰其心了,如何陶公也并不言及,翌王也并无一语,使高公徨作别,这是为何缘故?此正是陶、湛二公,深心救人之处。
  大凡要救一人,须有深心大力,才可做事。若事尚未成,先在口内夸张道,某已如此如此,某已这般这般,设或被旁人泄漏,连自己也拖下浑水里,岂不是破井救人,同为陷溺。所以必要秘密谨慎,悄然下手,使人不及防,尤如迅雷不及掩耳,这是有谋略的所为。若如今轻浮浅躁的人,才去救那这一个人,不知救得救不得,见了那人便满口居功,满面矜骄。就是见了别一个人,便向他道,某人我已如此如此去救他;若救得时,难道不亏我,不感激我么。大言不惭,必致为忌嫉者所败。故云轻浮浅躁之人,但有救人之口,断不能有救人之效,怎比得深心大力者,藏机不露,暗地里去布置人,如奇兵劫寨,神鬼不测。陶、湛二公,善于用兵,故亦善于救人也。这话且搁过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