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醒石

  兵士贵犄角,唇齿不容寒。共向孤城守,苍鹰折羽翰。
  姚指挥又道:“客兵强,主兵弱,强宾压主,日久恐至坐吃山空。”众官又道:“只要他协守得住,便吃些,便骚扰些,也罢。”与了回文,只待城外烟火发,城上也举烟,相应开门。此时姚指挥,也只说个进城不宜,不料到有赚城之事。到了次日晚,刘总兵处不见人回,不敢轻动。倭营中早计议:先把些中国人充官兵在先,倭兵大队在后,积些草,放上一把火。城中见了,也是一把火。兵到开门,进得二三百,一声海螺响,只见前队官兵,拔刀把守兵砍杀,倭兵已到了。
  袖中出蜂虿,见者无不惊。何须杵血流,唾手颓名城。
  城中鼎沸,道刘兵就是倭兵,已进城了。姚指挥在城楼上,也不及披甲,叫:“军士快些随我拒敌!”军士已各跑下顾家。姚指挥拔刀当先,两个家丁后拥。其余相随的,也不多几个。沿路大呼:“军民齐心杀贼!”望火光迎来,正遇倭兵。挺身砍扑,也砍倒一两个。后兵不继,竟为倭子所杀。
  怒气死犹厉,身孤力战难。横尸报明圣,热血共心丹。
  武巷人在家,听得倭子进城,尚在将信未信,只见一个家人跑来道:“倭子进城,老爷挺身去厮杀了。”恭人道:“此去必死了。他是命官,我是命妇,与他同死。”倒是曹瑞贞道:“老爷此去必然尽忠,但奶奶今日还以存祀为主。”这句倒把恭人点醒了。恭人道“是,是”,连忙收拾些银两金珠,换了些旧布衣。瑞贞自抱儿子。家中家人,都在城上,两个随指挥厮杀。来报信的,恭人叫探指挥信,又去了。只与得几个家人媳妇丫鬟,随人捱出城。两个丫鬟已不见了。挤得出城,行不上二三里,就是同逃的难民。有穷的没有甚东西的,故意喊一声“倭子来了”,一阵跑,一阵抢,把个奶子与个家人媳妇背的衣包抢去。家人媳妇也混失了。
  乱离起奸宄,流劫遍道途。仅免一身死,遑复顾金珠。
  曹瑞贞鞋弓袜小行步不前,况又抱着儿子,越走不上。这时候那里去作娇,叫轿叫生口?恭人只得自与奶子,搀着他走。不一里,当先又来了一阵倭子,把人乱赶,却不杀人,不掳妇女,只抢包裹。乃是地方无赖假装了抢劫人行李,故此不掳人,不杀人。不知道,那个不逃不躲?武恭人带来行李,这番抢尽。人已赶尽,只留个瑞贞与孩子三个了。武恭人道:“这个光景,前路怎生去得?不如只在城中寻个自尽,与老爷同死倒好。”瑞贞道:“奶奶,婢子也非贪生。但这点是老爷骨血,姚氏绝续所系。奶奶平日爱惜婢子,也为这点骨血。到如今若老爷死节,这小儿关系越重了。奶奶、婢子若死,此骨血托之何人?勉强偷生,只为活得一时,还可管他一时,总为存孤。”不谓裙钗女,能存程杵心。嘤嘤凄语处,清泪几沾襟。两个又捱着走。不多路,只听一声喊,赶出几个人来,却是官兵拦住去路。见他两人行李虽无,却有颜色,道:“不要别处去了,前面有倭子,有贼,到我们营中去快活去罢!”把他两个推着叫走。曹瑞贞道:“你们是官兵,怎敢如此无状!这是姚爷奶奶。”官兵道:“甚么姚爷奶奶!我们陪睡的,那一夜不是奶奶小姐,营中尽多,不作。肯走便走,不肯走拴了走。再无礼,刀在这里,不学砍你这一个人。”便拔出刀来。武恭人道:“你砍!我朝廷命妇,在城中已拼死了。”官兵叫且拴起来。只见曹瑞贞从从容容的道:“你们不消性急得,这位是位夫人,他断不失身的。不若你放他去,我随你去。”众兵道:“怕他甚夫人,偏要拿他去。”一个道:“只怕他随我们去快活得紧,赶他回不回哩。”又一个道:“这个儿年纪小,人儿好,说话也软款,等他随我们罢。要那老货做甚么!”
  军中无阿蒙,纪律渺如风。战怯惟工掠,纠纠虎豹雄。
  只见这些军士,把武恭人推上几推道:“去,去!饶你这老货!”那曹瑞贞道:“我还要与奶奶说几句话。”向前把这怀中孩子,递与恭人道:“这骨血交与奶奶了。奶奶快去,我断不辱身负老爷,负奶奶。”就在地下,把恭人拜上一拜,又道:“奶奶快去,同死无益。小子无人看管。”恭人早已知他意了,两下各洒了几点眼泪,恭人一步一回顾的去了。
  此别岂生离,还恐成死诀。洒泪着草间,点点尽为血。
  瑞贞故意坐下道:“倦了,少坐一坐。”众兵士见他年少标致,也爱惜他,任他少歇,不遽催促。坐了老大一会,恭人约莫走也有三五里远,且不知往那一路去,不可追赶了。兵士立的立,坐的坐,也久了。有一人道“去罢”,来催瑞贞。瑞贞道:“去那里去?”众兵道:“随我们营里去。”瑞贞道:“我不去了,死只死在这里。”众人道:“你说的,放他去,你跟我们。仔么变卦,性命不是当耍的!”瑞贞道:“你道我恋性命么?我只不欲三个同死。如今我死甘心的了。”一个向前道:“不要胡说,快走!”那瑞贞倒剔双眉,竖着眼道:“朝廷养你,要为朝廷守城池,救百姓。如今城池已失,不能救护,反在此掳掠百姓,王法何在?我今日有死,断不从你!”众人做好做歹的道:“这等道学话,没人听你。去是决要去的。”便来推扯。那瑞贞拼定一死,也就出口道:“奴贼!焉有命官之妾,随你奴贼走么!”
  殉节乃吾分,狂夫毋妄图。拚此血一腔,化碧溅长途。
  这干兵,恋着他的色,只要迫胁他,从没个杀他之意,却当不得他千贼万贼,骂得不堪。放了他去,小的不得,连老的不得,空混了半日。一个陡起凶心,劈头上一刀,可怜瑞贞竟骂贼而死。
  玉骨不受涴,宁向秦柱碎。身碎名则完,千秋有余美。
  武恭人自己抱了孩子,不知往那厢走,只得向人问路,寻个没倭子没兵处去。又怕人胡哄他,道老人家还老实,公公、婆婆也不知陪了多少口。孩子未曾周岁,失乳,哇哇的哭。拿出身边金珠,向人家老妪,或是小孩子,换些饭,自嚼了喂他。还藏些救他路上饥。在路纷纷的听得人说个不知兵不知倭子,杀了一个女人,极标致,小脚,上穿甚么,下穿甚么。恭人晓得是瑞贞了。满眼垂泪道:“罢!你真不负我夫妇。你倒了了,只是你舍了救我,却把这孩子丢在我身上,叫我死不得怎好!也说不得,瑞贞道的活一时,管你一时。”抱不得许多,把来拴在背上行走,没个行李,背了个孩子,似花子光景。所以路上没个人看想他。
  褴褛同行乞,嗟嗟失路人。风霜枯绿鬓,无复旧精神。
  东撞西撞,混了几日,天不绝人,忽然撞到一个村里。只见竹屋中一个妇人,恰似他家人姚鲸妻子。待去认时,那妇人已赶出来道:“这不是我奶奶么!”两下相对痛哭。
  贫贱一身轻,安往不贫贱。富贵今何如,相看泪如线。
  姚鲸妇人道:“且喜奶奶与公子平安,老爷委是战死了。”武恭人却又哭丈夫起来。恭人知指挥拒战,虽料他必死,还在疑信之间。这信却是真了,那得不哭。因问这信从何得来。道:“姚鲸家来时,奶奶叫探老爷消息,去时老爷已死。姚鲵、姚豹因救老爷也重伤身死。他回覆奶奶时,奶奶已出门了。沿途赶来,恰遇着我。教我暂到娘家、他自来寻奶奶,要收葬老爷去了。”又问:“小主人在,小主母何在?”道:“路上遭兵劫掠,要拿我们营中,我誓死不从。他见势不好,把儿子交与我,自愿随去饶我,我因得放。后闻得一个妇人骂贼被杀,年貌衣服,像似他,大约是死了。”姚鲸媳妇接了小主,道:“还剩得这条金带。”正说,一个女人出来,是姚鲸媳妇母亲,邀了进去。
  昔来处华屋,今日寄茅檐。惹起沧桑恨,愁眉蹙两尖。
  他家中无甚人,一个六七十老子,自别宅而居。姚恭人叫姚鲸妻挑些野菜,买坛村酒,祭奠指挥与曹瑞贞。且喜姚鲸妻虽在草莽,不失主仆之礼。又过了几日,却是姚鲸来,见了妻子道:“一路寻奶奶不着,倒见小奶奶尸首。说道是兵要掳他,不从,还骂他,被杀。我已与附近人,草草埋葬。城中倭子已退、老爷署县官已经殡殓。正来此同你回城。闻得奶奶已在此间,小主也在,这还是姚门之幸。”
  大树将军殒,犹看萌蘖生。宗祊喜有属,天不负忠贞。
  进门,叩了奶奶的头。次早收拾回家。路经曹瑞贞坟,又痛哭一场,道他舍死全主,却又舍身全节。到家且喜房屋幸存,家伙十存一二。武恭人又在姚指挥殡所,哭了指挥。到家甚是凄楚不堪。
  蛛网封檐四壁空,虚窗寂寂起悲风。
  闲阶尽日人踪绝,风雨连朝生短蓬。
  姚恭人当日逃难,匆匆的身边藏带数百金,金珠真宝。遇着兵时,只要掳他去,却不曾搜他的,于路又不曾用得,带回。残破城市,谁人还要金宝?著姚鲸往别府县,兑换得些银两,去将曹瑞贞另行棺殓。与姚指挥棺木,移到祖坟上一同合葬。又著姚鲸,将姚指挥拒战死忠,姚貌、姚豹死主情由,并曹瑞贞死节情由,具呈府县,要行转申题请。凡一应孝子顺孙,义夫节妇,用几两银子,可以朦胧假得。独有死忠死节,是假不得的,却也是掩不得的。实实一个将官,死在战场上。实实一个女人,杀死在路上。这是甚么缘故?姚指挥是不消说得的了。曹瑞贞,县官怕刘总兵体面上不好看,著里递做遇倭骂贼,不屈死节。道兵与倭原不差一线,累累结勘相同。抚按会题,下部议:姚指挥升指挥使,建祠春秋祭祀,还升荫一级。曹瑞贞建坊旌表,赠孺人,从祭。奉圣旨俱允行。姚指挥子优给,武恭人还为他尽心抚惜,大来从师授学,到十六岁,起文入京,荫指挥同知。把那武恭人为姚指挥畜妾,后来间关背负,这段光景,才结得。小指挥也问安侍膳,养志承欢,无所不至。武恭人寿至八十而终。
  中心淡无营,猜忌了不扰。福寿具康宁,良为硕人报。
  这节事,姚指挥事,足与花将军比。若说他失城,花将军也不曾守得太平。孙氏存孤的事,却是武恭人做,艰苦不相上下,而不妒若恭人居胜。郜夫人事,是曹瑞贞做,其死同;瑞贞又多得一个委曲以全主母。这两事,均是明朝之大奇也,俱足照耀为千古法程。若使恭人有猜忌心,畜妾不早,则姚氏嗣绝;若不能背负喂养于乱离之中,则姚氏嗣亦终绝。是恭人为尤足法。不妒一字,其造福为无穷已。
第六回 高才生做世失原形 义气友念孤分半俸
  《满江红》:
  造物无凭,任东君倒横直竖。便江花粲笔,李囊险句,不遇柳神将汁染,难期锦字机中注。纵一朝得意宴江头,宁奇事。
  那便可,轻肆志,做僚友,藐当世。看从来佻,荣华难据。况复一腔凌轹意,高天厚地无容处。至变成异类始灰心,向谁诉。
  大凡人不可恃。有所恃,必败于所恃。善泅者溺,善骑者堕,理所必然。是以恃势者死于势,恃力者死于力,恃谋者死于谋,恃诈者死于诈,恃才者死于才,恃智者死于智。势力谋诈,自是罟获陷阱,驱而纳之,所不必言。至若才智者,人之宝也。上以治国家,平天下;下以致富厚,取功名。却为何说他不可恃?孟夫子说得好:盆成括,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在下且把从来恃才做物者,说几个看看。
  唐时有杜舍人,弱冠登科,名振京邑。尝游至一寺,禅僧拥褐独坐,问杜姓氏,又问修何业。旁人以联捷夸之。僧笑曰:“皆不知也。”杜叹讶,因题诗曰:
  家在城南社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禅憎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
  你道兄弟两个中了进士,俗人何等趋奉,而不足以惊黄面瞿昙。此时自视,亦不见有甚荣耀,然亦不过是人不得知耳,未有讥消之者。又有郑礼臣,初入翰院,矜夸不已。同席诸人,皆不能对,甚减欢笑。
  有佐酒妓下一筹,指礼臣曰:“学士言语,无乃德色,然学士一时清贵,亦在人耳。至如李隙、刘承雍,亦尝为之,岂能增其声价耶?”诸人皆笑。礼臣因引满自罚,更不复言。夫以学士之贵,至为妓女所面斥,受罚而不敢辞,可见傲之一字,用不着了。然犹止于讥消耳,未有所害于我。至如萧颖士,恃才傲物,常自携一壶,逐胜郊野,独酌独吟。会风雨暴至,有紫衣老人,领一小童,亦来避雨。颖士见其冗散,颇肆凌侮。少顷雨雾,车马猝至。老人上马,呵殿而去。问之左右,则王尚书也,明日具启造门谢。王命引至庑下,坐责之曰:“子负文学,踞忽如此,止于一第乎!”颖士因不敢再赴词科,遂终于扬州功曹。此却以傲物之一字,有碍进取了。然犹不过是宦途淹蹇耳,未至于困顿死亡也。又如陈通方,少年登第。同年王播,年五十六。通方戏拊其背曰:“王老,王老,奉赠一第。”王颇恨之。通方值家艰归,王累捷高科,已判监铁。通方穷悴,求同年李虚中为之汲引。王不得已,署江西院官赴职,未及到任,又改浙东院。至半程,又改南陵院。往复数四,困踬日甚,退省其咎,谓所知曰:“吾偶戏谑,不知王公遽为深憾。”及王拜相,通方怅望而死。此直并身家性命,败于傲中了。可见傲慢之人,无好收场。人人读书,人人知道,而又多蹈之者,惟恃才智之过也。诗曰:
  奇才虽是世间稀,卖弄矜夸便不奇。若使孔颜生此日,诸君面目亦难施。
  却还有一奇绝的事,出人意料之外者。有一人以恃才做物、愤世嫉俗,变为异类。既变异类,犹复人言,以自明其悔恨之意。待在下慢慢细述一番。唐明皇时,陇西人李微,是皇族之子。家于虢略。少年博学,诗词书翰,无有不工。真是下笔干言,倚马可待。他却恃才傲物,眼底无人。即他同时的才子,如李白、杜甫、高适、岑参之流,他也不肯逊让一头。便把那功名二字,拿在手里,谓卿相可以立致,终日猖狂放恣。当时之人,也说他是个才子,不敢与他抗衡。他越发自尊自大起来。未弱冠时,便领了乡荐,贡至京师。不意走了十科,不得一第。只因他恃才过甚,不肯俯就这科目的程式,又或躁率差误,以此多不合式,常被剥放。但还有一件好,唐时却是一年一试的,不比如今三年一试。故虽十科,亦不过迟得十余年。李微一次不中,便骂一次试官,道他眼瞎,不识文字。又骂这些及第的道:“黄口孺子,腐烂头巾,都中了去。我辈如此高才,沦落不偶,看他们有何面目见我!”便是那愤懑不平之气,放诞无忌惮之言,心中口中,怨天尤人个不了。及至第十一举,方才得一第,名次却又不高。唐朝资格:凡进士及第的,前边几名,选七品京官。其余高者县令,次者县丞,又次县尉、丞尉之流。做得好,便取为尉史,甚至取为西台。不取的,再赴词科。连试高等,便入为翰林台省。故此李微虽中进士,却选得一尉,又调补河南商丘县尉。自以皇族高才,屈迹下僚,与俗吏为伍,常郁郁不乐。益为倨傲,轻底狎侮,无所不至,僚伍皆不能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