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谈录

　　○杜正伦讥任瑰怕妻
　　任瑰酷怕妻，太宗以瑰有功，赐二诗人，瑰拜谢，不敢以归。太宗召其妻赐酒，谓之曰：‘妇人妒忌，合当叱出。若能改行无妒，则无饮此酒，不尔，可饮之。’曰：‘妾不能改妒，请饮之。’比醉归，与其家死诀。其实非鸩。既不死，他日杜正伦讥弄瑰曰：‘妇当怕者有三：初娶之时，端严如菩萨，岂有人不怕菩萨耶？既长，生男女，如养大虫，岂有人不怕大虫耶？年老，面皮皱如鸠盘荼鬼，岂有人不怕鬼耶？’闻者大笑。
　　○嘲人不识羞
　　陈大卿云：‘眉、眼、口、鼻四者，皆有神也。一日，口为鼻曰：“尔有何能，而位居吾上？”鼻曰：“吾能别香臭，然後子方可食，故吾位居汝上。”鼻为眼曰：“子有何能，而位在我上也？”眼曰：“吾能观美恶，望东西，其功不小，宜居汝上也。”鼻又曰：“若然，则眉有何能，亦居我上？”眉曰：“我也不解与诸君厮争得。我若居眼、鼻之下，不知你一个面皮安放那裏？”’
　　○嘲人请酒不醉
　　刘伶之妻，常为夫恃酒所苦，与其妾谋害之。因酿酒一大缸。伶日索其酒。妻曰：‘待熟，吾请汝一醉。’及酒熟，乃招伶就饮，其妻与妾推而纳之酒中，以物蔽之，将巨木扼塞其上，意谓必溺死於酒中。越三日，听钢中寂然，以为死，乃发钢视之，则见酒色已尽矣，而伶大醉坐於糟粕之上。良久，伶方能举头，谓妻曰：‘汝几时许我一大醉，而今却教我在此闲坐作甚麽？’
　　○妇人嫉妒
　　杨郎中妻赵氏，性嫉妒，嬖妾无敢近者。一日，杨郎中只管把毛诗周南数篇反覆读之，云：‘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又云：‘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又云：‘不妒忌，则男女以正。’其妻赵氏问其‘甚书？’答曰：‘毛诗。’问：‘甚人做？’答曰：‘周公做。’其妻云：‘怪得是周公做，若是周婆做时，断不如此说也。’
　　○夫嘲妻青黑
　　有一邻家，夫妻甚相谐和。夫自外归，见妇吹火，乃赠诗焉。诗曰：吹火朱唇动，添薪玉腕斜，遥看烟裏面，大似雾中花。
　　其妻亦候夫归，告之曰：‘君何不能学彼咏诗？’夫曰：‘君当吹火，吾亦赋诗以咏汝。’妻即效吹，夫乃作诗赠之：
　　吹火青唇动，添薪鬼胆斜，遥看烟裏面，恰似鸠槃。○嘲人面似猿猴
　　刘文树、口卞，善奏对，明皇每嘉之。文树髭生颔下，貌类猿猴，上令黄幡绰嘲之。丈夫切恶猿猴之号，乃密赂幡绰勿言之。幡绰许而进嘲曰：
　　可怜好文树，髭共颏颐一处。文树面孔不似猢狲，猢狲面孔酷似文树。知文树遗赂，大笑之。○王次公借驴骂僧
　　建安南陵王次公，一日放骡，误入贵安寺和尚麦园，伤残其麦不少，僧骂詈不已。其仆闻之，归告於王。明日，王乃跨骡携仆往见其僧。王问僧曰：‘夜来秃驴吃了和尚多少麦？此驴在家本无事，才出家後无礼！’既而呼其仆来：‘去却鞍辔，牵那秃驴进来打，且看我打它下唇和上唇也动。’
　　○错认古人诗句
　　昔有弟子读韩文公符读书城南，至‘潢潦无根源’之句，不晓其义，乃质疑於先生。先生曰：‘文公素不喜黄老之学，正谓其无根源。岂不闻文公因论佛骨贬潮阳之事？’闻者大笑。
戊集卷一烟花品藻
　　丘郎中守建安日，招置翁元广於门馆，凡有宴会，翁必预焉；其诸妓佐樽，翁得熟谙其姿貌妍鬼，技艺高下，因各指一花以寓品藻之意，其词轻重，各当其实，人竞传之。今列三。
　　吴玑红梅喻清绝而为花籍之魁
　　雲样轻盈雪样清，琼瑶酝藉月精神，羞同桃李夸姿媚，独占人门第一春。杨倩冰仙喻仙姿轻盈，取为花魁之亚。
　　盈盈罗袜欲生尘，冉冉绡衣照水明，移得洛川佳丽种，风标未肯让梅兄。吴瑛白莲喻姿格好而流落风尘
　　回塘过雨欲生莲，粉面凝羞翠盖低，自是高标最清绝，莫嫌踪迹在淤泥。萧容茉莉喻肌体香美
　　冰肌玉骨自生凉，伴我银屏小象床，凤帐低垂蔺烬冷，恼人最是梦中香。范如荼コ喻香质最宜枕席间
　　千古才名老豫章，暗将妙质比幽香，风流彻骨成春酒，梦寐宜人入枕囊。冯倩垂丝海棠喻嫩媚无力
　　沉沉院落解藏春，嫩绿深红最可人！纤软未堪攀折任，莫容狂蝶乱相亲。王艳扬州琼花此妓会遭杖责
　　万里红尘上玉京，倚风羞沚不能春，自从一受天刑辱，笑杀而今天下人。
　　按维扬后土庙，有花洁白而香，号为琼花。宣和间，花石纲因取至，栽御苑，三年不花，乃杖之，遣还其地，花开如故。是殆风气土地使然，抑果有神司之耶？
　　余菲蔷薇喻其黄而弱
　　轻黄柔榦折晴空，晴递香风入座中，倚扁玉阑聊寓目，何妨相对一樽同。李楚黄菊喻其颜貌黄
　　摇风浥露殢秋光，寂寞疏篱独自芳，十日已无陶令服，不知颜色为谁黄？童韵林檎喻熊度太俗
　　姿质微茫似海棠，暖风迟日折红房，摇知俗态非真色，试把银釭照靓装。吴琼蕙花得人抬举
　　雅艳香肌胜剪裁，观它红紫尽尘埃，讬根多谢东君力，得与花王相次开。钱美百合多情动人
　　绿玉枝头破晓英，含风浥露最多情，芳心触处迎人转，故得花间百合名。李真木芙蓉喻讥其老
　　自多兰菊霸秋光，敢把妖红浪索强，霜雪风号那久计，会看枯榦倚门墙。陈双海棠
　　银烛高烧睡足时，酒馀红晕透琼肌，无香尤起渊明恨，浪得花溪子建诗。王新柳花讥稚情
　　帘幕睛阴透浅寒，轻狂柳絮弄春残，岂惟着雨相粘滞，独喜因风打作团。薛英鬓边娇喻其娇无力
　　晓对菱花理翠翘，柔条斜亸更妖娆，殢人娇困春无力，正似徐娘舞後腰。吴华紫薇
　　亭亭脩榦欲凌霄，未发轻风先动摇，正似个人轻薄态，强将语笑作妖娆。张颜梨花
　　春到梨园花欲迷，娉婷惟数绛仙奇，米囊颜色非宫院，谁道相看可疗饥。林艳石榴得贵人奖喻
　　香罗新蹙茜红裙，妖冶浓妆照眼明，自得君王端正誉，故将双⒓寄深情。游韶山茶喻丽而艳
　　傲雪凌霜折绛葩，⒓如绿玉号山茶，虽非绝艳倾城色，百卉丛中亦可嘉。许秀桃花
　　风流刘阮事狂游，曾向花间一笑留，谩道瑶池旧仙种，不应频许此儿偷。兰娘含笑喻老大
　　枝榦苍苍老⒓稠，袭人馀馥亦清幽，芳心得酒生春思，似对游人笑复羞。张娘萱草喻无姿色
　　东风袅袅弄轻柔，强赴群芳不自羞，到了姿容祇如许，不应相对解忘忧。陈靓迎春得人青眼
　　青帝东临初报春，枝头首见吐芳英，只因公子曾垂顾，从此花开稍有声。蔺雲碧桃喻其清楚
　　黛色春心点素华，天锺雅艳异群花，不随红紫争妍媚，清楚精神自一家。刘瑛李花
　　艳杏妖桃已半残，枝头初放玉花繁，东君不禁狂蜂蝶，取决飞来满画栏。王赛史君子喻小人交游
　　竹篱草舍趁溪斜，白白红红墙外花，浪得佳名史君子，初无君子到君家。丘盻白菊喻姿貌可取
　　幽丛白缀玉团圆，晓槛初开带露寒，素质清香良可取，恁谁移取近花坛。
戊集卷二烟花诗集
　　林美御戴喻姿色好
　　未放枝头嫩⒓青，先将绛蕊照春睛，若无颜色宜宫院，安得花间御戴名？魏翠木瓜喻得人宠顾
　　草棘丛中烟水埋，馀香方殿百花开，莫言酸实全无用，曾辱琼瑶厚报来。李韶木兰喻粗贱
　　东帝初无厚薄情，恶花随分也能春，粗材只可为舟楫，饱载红头来往人。张燕惜春喻受岑寂
　　脂粉轻匀淡淡妆，初无蜂蝶去来忙，如何略借东君力，乞与芳心一点香。游秀栀子
　　素艳轻盈枝⒓柔，香苞初绽最清幽，直须栏槛添周密，毋遣韩郎取次偷。罗赛石竹得人护蔽
　　曾描丽质绣宫帏，小槛初开独见时，寄语主人颜剪拂，狂风妒雨易离披。张意夜合
　　辽阳旧事已成尘，尚喜朝开入眼新，况是青春已云暮，不应羞涩见游真。田秀鸡冠喻憔悴
　　鸡冠花发紫丝茸，举首昂霄意气雄，及到霜寒顿憔悴，低头无语对秋风。刘珏旱莲喻妇人紫赤
　　一夜秋风折紫葩，略无风韵似荷花，病夫若遣医风癣，痒处全胜鬼妇爬。萧琼刺桐花萧容姊，容比茉莉，故云。
　　老绿赪红半草莱，羞容无语倚墙偎，初无茉莉些儿韵，遽敢争先茉莉开。詹雅碧蝉儿喻无名妓
　　露洗芳容别样清，墙头微弄晓风轻，不须强入群芳社，花谱初无汝姓名。张惠仙掌喻贱辈
　　绿⒓枝头数簇红，不禁风日变羞容，未应得近花坛列，只可山樊对老农。吴嫱芭蕉喻粗大
　　窗外亭亭耸翠茎，雨中声韵不堪听，花粗⒓大谁攀折？难向窗前插胆瓶。程芳牵牛喻格品卑微
　　萧萧篱落蔓牵牛，冷落西风亦可愁，品格卑微恶颜色，选花图裏合含羞。陈瑛金凰喻无人间
　　⒓底深红间浅红，依然花发旧时丛，闲庭冷落无人问，似向风前怨化工。陈雲芦花
　　十里蒹葭江上秋，萧萧风雨使人愁，蓼花相对真无赖，只有渔人泊钓舟。郑倩金樱
　　篱落萧萧草介深，花开五出学轻盈，由来不是筵中物，醉眼看来亦暂明。张莹槐花喻不近贵
　　强学唐宫宫样妆，也将娇额浅涂黄，未能切近三公贵，空惹轻狂举子忙。严秀樱粟喻勾引人家子弟
　　白白红红遍野畦，光风丽月衒芳姿，个中无限西施乳，一味啜持黄口儿。张素金钱喻冷淡
　　风雨荒庭冷落秋，如钱满地复难收，未能席上资佳致，空买幽人万斛愁。余芙蓼花
　　蒹葭浦屿绿成丛，袅袅斜稍弄晓红，摇落晚秋叹萧索，妒它桃李嫁东风。黄素松花
　　影落寒郊千尺长，舞风馀粉散轻黄，恁谁收拾供山剂，求荐冰甆鱼眼汤。杨艳勃姑樱
　　荆棘丛中细细开，园亭栏槛几鱼栽，不随桃李为相伴，甘向荒村伴草莱。潘桂映山红喻小人往来
　　不种深深庭院中，漫山遍岭衒殷红，荒村冷落无人到，输却樵夫与牧童。王端褊豆喻所居里小
　　数门茅屋野人家，无限墙头褊豆花，会看秋深风雨後，半随篱落卧泥沙。魏木鳖
　　糁糁开花蔓绕篱，夏深结子缀⒒⒒，剖开青腹真堪笑，一肚深红匾子龟。彭楚荠花喻卑微
　　花开郊野太卑微，列在群芳固可悲，勿谓世人全不顾，也曾流咏入周诗。
己集卷一烟粉欢合
　　○梁意娘与李生诗曲引
　　梁意娘者，五代周时人也。乃儒家之女，年十五，能诗笔，而又体态轻盈。与李生为两姨之亲，时节讲问不疏。一日，意娘因父母赴南邻吉席，辄与李生通焉。亦以平时属意之久，迨此亦天作之合也。自後情爱相牵，形於颜色，为家人所觉，遂至一年绝交。意娘密以诗柬传音，又为家人知之。一日，意娘之父母自相谓曰：‘天地交而万物生，人道交而功勋成；男女居室，人之大欲存焉。与其不义以绝恩爱，孰若因而妻之，以塞外议。若然，则非惟顺天者存，亦以为刘、范，朱、陈，秦、晋之盛事也，不亦可乎？’卒与为姻，而成眷属焉。人皆曰：‘贤哉之父母也，美哉意娘诗笔之力也。’今但录意娘之所作者于右，以表妇人女子有此之技能也。
　　○意娘与李生小帖
　　痛别之久，靡日不思，兄何见疏？杳无音耗！能复一来否？紫绣香囊，金丝箧儿，虽粗且微，皆予所亲刺，如不弃去，庶得常近玉体。馀非见莫申此怀。〔秦楼月〕词一首，聊以寄情。
　　春宵短，香闺寂寞愁无限！愁无限，一声窗外，晓莺新啭。起来无语成娇懒，柔肠易断人难见！人难见，这些心绪，如何消遣？
　　李生得之，益为感恨，将赴其约，又闻飞谤，迟回不敢往。因入市问卜於日者，得兆曰：‘隔江望宝，迢迢阻隔，虽欲从之，水深莫测。’李生恍若自失，又阻其行。
　　○意娘复与李生二首
　　尺素缄愁不忍窥，柔肠结尽转相思，薄情忍作经年别，何日相逢一解衣？〔其二〕
　　踪迹萍浮落五湖，一番相别一番疏，不知此去从何去，还许春风得见无？○意娘复与李生批
　　其略云：比日妈妈拉诸母游东园，日暖风和，红稠翠叠，暗想年时踪迹，顿添愁绪。对诸姊妹，虽强陪欢笑，思凡之情，终不可抑。因成小词，并以录去。词名：
　　〔茶瓶儿〕
　　满地落花铺绣，春色着人如酒，晓莺窗外啼杨柳。愁不柰，两眉频皱。关山杳，音麈悄，那堪是昔年时候？盟言辜负知多少，对好景，顿成消瘦！○意娘与李生相思歌
　　落花落⒓竞纷纷，尽日思君不见君，肠欲断兮肠欲断，泪珠痕上更添痕。
　　一片白雲青山内，一片白雲青山外，青山内外有白雲，白雲飞散青山在。我有一片心，无人向我说，愿风吹散雲，顶对天边月。携琴上高楼，楼高月空满，弹得相思曲，滴人弦琴断。
　　人道海水深，未为相思半，海有尚有底，相思无边岸。君在湘江头，儿在湘江尾，相思不相见，共饮湘江水。出我相思门，入我相思户，不见相思人，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相思欲断肠，悔不当初莫相识！○意娘与李生相思赋
　　凄凄惶惶，故人相别兮懒对梅妆。添绵绵之苦恨，断寸寸之柔肠。虽凭雁帛鱼书，难明厚意；争奈鸳衾凤枕，空有馀香。当其情正洽而意方浓，妾倚门而君上马。晨钟初扣兮南楼上，晓月倚照兮西廊下。轻离轻别，曾知到此忆人无；渐远渐疏，及至如今成病也！诉地告天，度日如年。偷蹙眉黛，懒移步莲。罗衣泪滴兮温又湿，眼儿望断兮穿复穿。镇夕厌厌，休言扁鹊能调药；终宵悄悄，便做陈抟怎生眠？苦苦冤冤，担担阁阁。清风去来兮转憔悴，黄昏前後兮添萧索。木傍目而谩及瞻视，田下心而徒劳忖度。雲情雨意，还记得那回曾；海誓山盟，又何似当初莫。瘦减香肌，衣宽带垂。相如之琴挑兮情何在？神女之雲行兮意何归？昔何厚而今何薄，面何是心何非！莫是我们无分，料想那边怎知。好模好样好精神，见伊没计；不痛不疼不寒热，似病难医。思昔崔生之属意兮，终遂姻连；倩女之离魂兮，竞成婚对。何彼之时兮所欲如愿，何今之人兮动辄得碍！此日钗分两处，苦恨难消；当时带结同心，欢情安在？胡不观相窥者犹闻於钻穴，得妻者尚见於踰墙。况亲娅之有素，虽谮锦以何伤？伊怜我而我怜伊，忍教轻弃；去又来而来又去，抑亦何妨？我今焚香顶礼兮仰告三光，驰志依违兮早谐双美，在天兮愿为比翼，在地兮愿为连理。何当镜再合而重圆，永同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