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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天雷
说话北山在狱中,匆匆又是五月。那时直隶义和团变起,闹教堂,杀日本书记生,毁京津铁路,朝中一班大员,如端王刚毅、徐桐、启秀、赵舒翘这流人,都建议抚拳拒外,弄得红巾满地, 盗贼横行,风声鹤唳。传到南方,北山闻了,便差一个随身服侍的狱卒,日日去买新闻纸看。得了七月初四日,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正法的信息 ,便大骂刚贼、徐贼误国。
到廿一日,北山又得信,联军破京,太后单车出走,皇上无下落,便放声大哭,要自缢。看牢的狱卒不知他什么心事,只恨这报纸作怪,以后便不给他买了。那时庄仲玉、乐伯荪避乱南归,来看北山几次。谁知北山近日见了人,总是不言不语。这日伯荪同了两个朋友,一个是程教授,一个是秦进士,都是江左名士,来访北山。伯荪在案下检得一张诗笺,题《闻西狩有感》,念道:回首长安感慨多,宸躬消息更如何?半年缧绁思金阙,一夕烟尘渡玉河。算我无能空叹息,逢人多泪自滂沱;圣朝恩泽知无限,应有遗臣夜枕戈。
程教授、秦进士痛赞了。伯荪道 :“吾不料北山诗竟大长进了。”又看一首五律,念道:四郊多垒日,天子复蒙尘;缧绁微臣罪,封章丞相嗔。
国钧谁致乱?家难更伤神;爱惜桃花好,从兹莫问津。
伯荪笑了。秦进士见桌上有一幅笺对,却是没写过的,便自己磨了墨,蘸了笔,对伯荪说道:“吾有一联写在这幅对上,算奉赠北山吧。”更提笔写道:牢中旧太史,天下大忠臣。
大字写得小了些,润了又看,看了又润,约且一点钟功夫,方才下款。程教授赞得了不得,伯荪也不免附和几句,就出来了。北山在狱中 ,有时清楚,有时疯狂。直到次年辛丑六月。
那时和议成了,赔罪的到各国去赔罪了,伏诛的伏诛了,三忠也表扬了。从前的谕旨,翻变大半,求媚各国。苏州巡抚得荣禄密电,饬放北山。抚台就派委员释送回籍。看监的得信,即 至北山面前说道 :“荀老爷,大喜 。”北山正在呆坐,听了这话,发怔了半日。不多时,委员差跟班来请荀老爷上轿,吩咐众挑夫将书箱被囊都搬到船上。北山忽然大跳道 :“是了!是了 !”便向北面跪下磕头,磕个不了。跟班及带来的挑夫,弄得不知所为。还是狱卒略晓得北山意思,便上前拉起北山,说道 :“荀老爷不要慌,今日抚台大人奉内里的谕 。”北山顿足道 :“不用你说,吾都知道了 。”望外就走,跟班飞步赶出来道:“荀老爷,有轿子在这里。”北山不答应,只管望前拼命的奔去。跟班便吩咐两个轿夫赶去,自己进来,将北山所有对象打迭好了,叫挑夫送到船上,开发过狱卒,自己走出门外。只见一乘空轿歇在街上 ,两个轿夫赶去了 ,还没回来,只好守着。直等到傍晚,方见两个轿夫,扶着一个拖泥带水已革的翰林老爷,背后跟着四五十个儿童,拍手的拍手 ,说笑的说笑,蜂拥而来。跟班便帮着轿夫将北山硬拉入轿,叫轿夫快快的抬回船上。自己跟着到胥门码头 ,硬抱北山下了船 。那委员见了,吓了一大跳,忙问道:“怎的?怎的?”轿夫禀道:“荀老爷出监的时候,不肯坐轿,飞奔望南去了。小的们两人紧紧赶着,后来到一处,前面有河挡着,没有路了,小的们正是喜欢赶得上了,哪知荀老爷回头一望,就咕咚一声,跳下河去。幸得河浅,经小的喊人救起 ,没伤什么 。”委员点头吩咐赏了,二人谢了回去,委员即叫开船。
北山在船上,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大骂,弄得一个委员,三个跟班,一夜不安。委员便恨上司派上这个好差使,三个跟班也搓手叹气。次日,到了常熟 ,打听得北山与庄仲玉至好,便去拜庄仲玉。仲玉闻北山释放 ,大喜 ,又闻在船上闹了一夜,知道他有些疯气,也不在意。就唤两个家人,到南门码头上去接。不多时家人领着北山来了,满身泥泞,一见仲玉,双 手抱住了仲玉的腰,哭道:“仲玉,今日给你长别了。”庄仲玉大骇,忙问道:“你这话怎讲,决不要如此。”一面说,一面要将北山双手拉脱。北山紧紧抱着不放道 :“昨日有谕旨,要将我就地正法了。吾死后没有什么挂念,但愿我一班朋友个个不要做饿狗才好。伯荪、燕楼吾不及见他们了,烦你去将吾的说语告诉他们吧 。”说罢 ,放手望外就走。仲玉正要举步赶时,忽见北山又回进来道 :“吾死之后,你不要去给贝家说知,恐怕吾内人得了信要吓坏的。”
仲玉肚里好笑,趁势一把扭牢,拉到书房内,按住坐下道:“昨日府里得密谕,将你释放回籍,所以特派委员送你回来的。
你为何疯到这个地步 ?”北山道 :“送我回来不是正法么?”
仲玉大声道 :“不是正法,是释放你。”北山道:“果然释放我么?”哈哈大笑了。仲玉见他头发蒙茸,胡须满面,便叫家人去唤剃发的。谁知北山正稍觉清楚 ,见剃发匠来 ,忽又大跳道 :“不好了,不好了,刽子手来了 。”剃发的大惊,不敢上前。仲玉忙道:“这是我叫他来给你剃发的,你不要害怕。”北山只是乱闹:“是刽子手,刽子手。”剃头的见这情形,就回去了。那时乐伯荪得信 ,也来看北山 ,同仲玉二人劝导了好一回,北山方才有些清醒。从此便住在庄府。过了数日,燕楼从上海回来,也来看北山,同仲玉闲谈。仲玉问上海近事,燕楼道:“上海也没甚事,吾在书坊买得一部《鬼蜮编》,是一个浙江人做的 。”即在网篮内检出 ,给仲玉看 。中有一条,题曰“水调歌头”:吾乡有某进士,丙申之际 ,从南海新会游,戊戌政变后,曾填水调歌头一阕,其词云:终古万千恨,吹坠落吾前。电灯照海如月白,浪簇楼船,但见僵蚕死鼠,哪有生龙活虎,双手挽狂澜。坐饮对寒日,一醉送千年。意俄懒,心复倦,梦遽然,嗡然四起 妖雾,豺虎啮人肝,忽见纷纷鼠子,俯首受吾刀俎。脔切杂腥膻,何由辨醒睡,快意足吾前。
论曰:康梁功罪,百世自有公论 。而今之毁誉,今无取焉。
若夫已氏,始附尾以成名 ,中挥拳以争利 ,终反唇以求免,幸无势可藉,不然且将下石焉。夫已氏何足责,吾窃悲夫末世人心之腐败,至于此极,欲国不亡得乎?
仲玉道 :“痛快之极,这种人本不是东西,该骂!该骂。”
燕楼道 :“有一节记梁星海绝交诗符命论,还要淋漓尽致哩。”
仲玉又看一节,题曰《一万两》:上谕:张之洞奏出洋华商表明心迹 ,请准销案免累,并予褒奖一折。据称:福建举人内阁中书衔邱炜萲,向在南洋星嘉坡一带经商,素为华商之望,上年唐才常在汉口破案 ,供有邱炜萲资助庐逆钱财之语。经该督通缉查拿,现由该举人禀称,初与唐、梁二逆往还,嗣闻其藉会敛钱煽党谋逆,立即痛恨绝交,实被牵连,请予自新,奏明销案免累 ,并报效赈捐金一万两等语 。康、梁二逆逋逃海外,煽惑人心,藉会敛钱 ,以此被其引诱者,必所不免。
既据该举人输诚悔悟,具见天良,殊堪嘉尚。邱炜萲着加恩赏给主事并加四品衔,准其销案 ,以为去逆效顺者劝。
钦此。
仲玉正要看下文,叙述这事始末,忽见家人送上一张请客通知单,仲玉一看 ,原来是汪鹣斋、乐伯荪具名 ,在次日申刻,请的客有两个不认识的,燕楼亦在其内 ,便同签了知字。
正是:朋辈纷纭游宴乐,觥筹交错座宾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论维新翻点将录 读序文结轰天雷
话说鹣斋家内新来了两个同年:一个姓匡,号敬敷,长洲人;一个姓戚,号云仲,海盐人。两人是郎舅至戚,慕虞山灵秀的名,来游玩的。云仲与鹣斋是乡榜同年,到常熟,就来拜鹣斋 ,与乐伯荪也见了 。这日鹣斋、伯荪二人合请敬敷、云仲,请的陪客,是燕楼、仲玉、幼标、罗?士。这罗?士是一个太史公的儿子,这部书的主人翁,与他没甚干涉,所以从前未提及他。这日众人齐集鹣斋家里,彼此说了一会套话,云仲开言道:“吾前日看明邹之麟的《点将录》,很有趣味,想将五年来著名的新党人物,照他比拟起来以供谈助。”仲玉道:“这《点将录》不是洪亮吉已翻过了么?”云仲道 :“不差,他是将袁简斋拟宋江的,吾想得几个 ,王闿运可拟白衣秀士王伦,翁同?可拟托塔天王晁盖,寿副可拟小旋风柴进,那康有为兄弟不用说,就是及时雨、铁扇子了。”燕楼道:“还有李莲英可拟童贯,荣禄可拟蔡京 ,杨崇伊可拟黄文炳 ,这是助桀为虐的。”鹣斋道:“吾有一副牙筹,上面鎸的都是水浒上人物,本是藏着顽的,今日却好取出行令,说个飞觞,飞到那人,那人吃了一杯酒,便向筒内抽一枝筹,看是什么人,就说出个维新党人来比拟他。说得好,大家贺一杯至三杯不等 。说的不好, 亦罚一杯至三杯不等。”众人听了,齐拍手道:“好极!好极!
借此各人可以用用心思,将一百八个慢慢地找全了。”敬敷道:“这酒令从来所未有,完了令,可以加载笔记,亦一时盛事。”
鹣斋看已是时候了,便吩咐摆席,请云仲坐了首位,敬敷坐了次位,其余仲玉、?士、燕楼、幼标、伯荪、鹣斋挨次坐了。鹣斋先送了酒 ,叫家人将一副象牙筹筒取来 ,放在席上道 :“近来新学家都讲自由,吾就将自由的由字,做飞觞,说一句近人的诗词,飞到那人,那人就接令。”众人道:“这很有意思,请主人出令。”鹣斋便说飞觞道:痛饮自由一杯酒。
由字数着幼标,两人饮过一杯,幼标向筒内抽一枝,看是:混世魔王樊瑞。幼标想了一会,说了一个“孙文”。众人说好,贺了一杯。幼标说飞觞道:说甚自由与平等。
由字数着仲玉,仲玉饮了酒 ,抽着:祝家庄教师栾廷玉。
便道 :“这人很不好找,要一身本事,却不入宋江党 。”敬敷道:“洪亮吉《点将录》栾廷玉是他自己,你不如就说庄洪吧。”
仲玉正在凝思,听了笑道 :“不配!不配!吾有了,是余杭章炳麟。这人是讲革命的,不是康、梁一党 。”众人痛赞了,恭贺两杯。云仲问仲玉道 :“现在有些少年,都讲革命,你以为如何?”仲玉道 :“吾前日遇见一个侯官朋友,吾也将这事问他,他道革命何尝不是堂堂正正的事 ,但民智不开 、民力不足、民德不修,这三样没有,决不能革命;就便侥幸成事,革了这个,还有那个 ,事情更糟了 。革命是先要立定基础的。”
云仲点头道:“是极,是极。”幼标道 :“保皇还可革命,到底太不近情理了。”敬敷道:“请问吾兄所讲保皇,保的是什么?
还要请教情理两个字怎么讲法 ?”幼标正要回言,伯荪忙道: “其实这些讲保皇革命的,大家手无缚鸡之力,不过说说罢了,吾们且不要讲A还是喝酒行令有趣。”仲玉也恐他们争论起来,忙道:“吾的飞觞还没说呢!”便说道:恨只恨自由人远天涯近。
由字数着敬敷。敬敷喝了酒,抽了一枝:浪子燕青。便想了一个“江标”,众人痛赞了。敬敷道:“吾说一个飞觞,叫二人一齐接令,好么?”便指着?士、云仲道:也是束缚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出版自由。
云仲抽一枝,?士两枝。二人道 :“这怎么讲?吾们不能接令。”敬敷道:“你们也可以想两个飞觞,都飞到吾身上,吾也不能接令。乱了令,是要罚三大觞的 。”二人没法,云仲饮了一杯,?士饮了两杯。云仲先抽了一枝:白日鼠白胜。?士抽了两枝:圣手书生萧让、鼓上蚤时迁。便笑道 :“这个时迁哪里去找?”云仲笑道 :“吾自己的想不着,却给你想了一个绝妙的配对。”?士道 :“是上一个,还是下一个?”云仲道:“下一个,就是这人不大著名,吾却晓得他,替那些上海的新党做走狗的。”?士道:“莫不是野鸡大王徐敬华?果然妙极。”
燕楼、鹣斋、仲玉都是与徐敬华认识的,将他神气一想,齐放声大笑,乱说起来。独有甄幼标不晓得这人,燕楼便原原本本将徐敬华的故事告诉了 。伯荪笑道 :“不知这祝家店内的鸡,比长裕里大兴里的鸡怎么样 ?”仲玉道:“就是太挖苦些儿。”
云仲道 :“这也没有什么挖苦,一党中良莠不齐,是不免的。”
便催众人喝了两杯贺酒。?士道:“吾有了上一个,是郑孝胥。”
众人也贺了。?士便说飞觞道:自由车含秋扇悲。
由字数着敬敷。敬敷道 :“吾晓得你不饶我。”便饮了酒,抽了一枝:插翅虎雷横。正想时,云仲道:“吾的白日鼠有了, 就是张謇 。”众人笑贺了。云仲正要说飞觞,敬敷道 :“且慢些,吾也有了,是飞鹰舰长。”仲玉道好。众人道:“这不是影射仗义释放的事么?果然甚妙 。”便贺了。敬敷指云仲说飞觞道:四大自由宇宙合。
云仲饮了酒,抽得:行者武松。便说了黄遵宪。众人痛赞贺了。云仲飞觞道:没来由陇畔辍耕。
由字数着伯荪。伯荪饮过酒,抽了一枝:豹子头林冲。沉思了一会儿,说一了个林旭 。众人赞道,这个同姓,也巧极,要贺双杯了,便饮了酒。伯荪飞觞道:我是布散自由的五瘟使。
燕楼半日还没有轮到,吾派你说一个好的吧。燕楼饮酒接令,向牙筒内抽了一枝,看是:九尾龟陶宗旺。使道 :“这个就是梁鼎芬吧。”众人喝了酒。燕楼说道:自由平等性共存。
由字轮着云仲。云仲笑道 :“今日你们都作弄吾,吾要喝醉了。”便又饮了一杯,抽得:花和尚鲁智深。众人笑道:“又有好令来了。”云仲笑道:“这没有什么说的,是你们贵同乡宗仰上人了 。”众人又笑喝了酒。云仲指幼标道 :“你还没有接令,这次要挨着你了。”乃飞觞道:絮影禅心不自由。
幼标喝了酒,便抽了一枝:一丈青扈三娘。想了一回,说一个康同壁女士。众人齐声痛赞,各贺了双杯。那时菜已上过大半,众人热闹着,都有些醉意。又行了一回令,伯荪说一个飞觞道:自由成具体。 挨着鹣斋。鹣斋笑道 :“吾好便宜,半日方轮着吾。吾说一个收令吧 。”便闭着眼,在筒内乱检了一回,抽得一枝,急看是:凌振。便笑道 :“这人便宜了我,不要苦想。吾前日在图书馆买了一本小说,叫做《轰天雷》,是讲北山的事,吾就说是北山吧 。他前年上折子,不是像一个轰天霹雳么?”
众人笑贺。
云仲向仲玉问起北山的情形,仲玉将佯狂一节说了。云仲道:“其实他虽疯,心里明白。”仲玉点头。
一时席散了,敬敷向鹣斋要《轰天雷》小说来看,开首一篇序文:
阿员读书龙尾楼 。时届新秋,梧叶茂盛,鸣雁嘹呖,引醪展卷,神游三界。俄闻户外足音跫然。启键急视,则邮政局送函件至。发缄伸纸读之云:爱友鉴:此书得达左右之时,吾身已化为异物,与山魈野磷为伍久矣。山河水涯,茹霜噎露,万有既虚,何相匪妄。惟余情线一缕,乙乙若抽,袅娜于大块噫气中,与爱我者魂梦相接。然旧欢如水,彩云易散,欲托清尘,幽明暌隔。伤哉伤哉,吾末如何。附去日本文小说二卷,国文原稿已失,此书君善视之,须知吾魂荧荧在焉?得君朝夕把弄,吾喜可知矣。某顿首。
阿员读毕大骇 !觉有物栩栩来盐其脑 ,令人神精横泄,不可忍耐 。少顷,展阅小说,曰《轰天雷》,都系手抄。自念不晓东语,辄与友人用白话译之,不知与原稿如何?然而吾力已疲矣。书中托名隐姓,可能意会。惟叙事颠乱,不能核实,此则小说故态,无足责焉。译成,以授长毋相忘室主人,发刊行世。或曰 ,讦私申詈 ,君子不为。或曰,私者,公之析言。公者,私之积名。要之一举 三反,可以觇夫索西谛矣。阿员复具酒帛,过其亡友墓道,既再拜致辞。此时薄寒之酒,化为碧血,半坠之日,黑于涂炭。阿员感焉,遂得狂疾,放眼再眺,不复睹人形,惟见二足蚩,蚩者奔走不息,聚于眼前,百丑毕现,莫可名状。若是者,毕其生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