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大老爷法堂容禀告,听民妇从头说根苗。
  那一日路过南山道,松阴下乘凉把暑消。
  忽听得对山人吵闹,打的打嚎的又在嚎。
  听声音知是雷老表,与天生二人把气淘。”
  “哦,才是你听得的。”
  我比时伸颈看分晓,
  “大山之上,你看清楚莫有?”
  树木多只见影子飘。
  “哦,是都还像咧。”
  正打间一人岩下跳,从此后山下静悄悄。
  未半晌高处有人跑,背心上背个大儿曹。
  “他背向那里走?”
  谅必是背往山后撂,我从此慢慢回故郊。
  镇远归哄着刘大嫂,说他儿是虎把命夭。
  “本县问你,他姓刘你姓刁,非亲非故,你然何来当包告?”
  大老爷呀!
  非亲故怎敢当包告?论婆家他刘我姓刁,
  若娘家本是同宗祧。姊有事理当妹代劳。
  “是不是同胞共乳的?”
  虽未曾共母同怀抱,是柑子分瓣共皮包。
  望青天把冤来伸了,生沾光死者乐恩膏。
  说毕,官叱下去,即问雷镇远曰:“据他说来,是亲眼见你将天生打下岩去的,你还不从实招来吗?”镇远哭泣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民将始末细说分明。
  刘天生与小民同处贫困,数年来共一路情如弟兄。
  那一日正打柴虎下山岭,比时间各顾命各奔前程。
  过一时民去看不见动静,只见柴不见虎亦不见人。
  挑柴归扶他母四处寻问,喊不应谅必是被虎所吞。
  “比时寻觅不得,他母亲又报怨你么?”
  他待我如子侄甚有情分,连重话都未曾说个一声。
  “虎来之时各逃性命,有人看见莫得咧?”
  比时间并无有一个人影,
  “想你跑得怕迫低头未看,或者有人看见,也未可知。”
  大山上不通路少有人行。
  “该死的奴才!全不听话,未必你亲族中就莫得知事的人看见?”
  民虽有亲与戚少通借问,佃此处离乡远莫得家门。
  “好,是了,刁陈氏说你打死刘天生,你为甚么不招咧?”
  刁陈氏为借米与民挟愤,诬告民在无中来把有生。
  刁陈氏在堂下大声道:“大老爷,‘提棒唤犬犬不至,操手问贼贼不招。’不动非刑,如何肯认?”官怒,拉上骂曰:“胆大贱妇!本县问案不知用刑?还要你说吗?左右掌嘴四十下!”问雷镇远曰:“你打死刘天生,可从实招来!”
  民未曾打死人怎敢招认?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还不招认,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青天爷总要我来把供呈。
  就招供填了命都无怨恨,只可怜祖与母身靠何人!
  真乃是黑天冤飞来人命,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你好好招了,本县与你笔下超生,你祖母本县按月给发官粮。”
  罢罢罢,倒不如一口招定,刘天生本是民一拳丧身。
  “尸丢何处?可去寻来。”
  尸放在后山中虎狼要径,谅此时连骨髅一概无存。
  招毕,画供丢卡。
  他母夏氏听得,对婆婆说明,何氏哭道:“呀,孙儿呀!为婆把你当作掌珠,摸都未有摸下,如今挨打丢卡,痛煞我也!烂嘴的刁害人!莫良心的刘大娘!媳妇儿快煮起饭,我和你提去看他。”饭熟,婆媳进城,问到卡门与禁子说明进去,见镇远项带铁绳,形容憔悴,喊声“孙儿!”气倒在地。半晌醒来,婆孙抱头大哭,甚是伤惨。镇远曰:“婆婆、母亲不必哭了,这是你孙儿命该如此,谅必前生冤孽,死也无怨;只是丢下婆婆、母亲无人奉养,你孙儿不孝之罪,越发大了,这也奈之无何。念在祖孙、母子之情,清明月半,与儿烧点钱纸,泼碗水饭,儿就感恩不尽了。”婆媳听得心如刀绞。禁子催促,只得含泪出卡。当被、卖床得钱八百文,说尽好话,把卡和了。婆媳在城讨口,官闻知,命婆媳回家,每月给米一斗,钱二百文。这也是官的仁爱,怜他守节受冤,心想救他,候逢赦改等。
  且说何氏婆媳回家天天啼哭,忽闻关帝灵验,备办香烛,到城内武庙关帝座前,二人跪诉道:
  到神前双膝跪,咽喉哽哽泪长挥。
  只因刁氏借米挟怨生奸诡,刁刘氏诬告我儿吃尽亏。
  官将孙儿丢卡内,怕的不久命西归。
  呀,菩萨呀!
  婆媳生来家贫如被水,苦守冰霜志不灰。
  抚子盘家受劳瘁,并无有半点事儿把心亏。
  只说老来免得骨髅擂,那知道遭冤待死不能把家回。
  菩萨呀!
  你本是豪杰登圣位,到处显灵威,为国为民将劫退,救苦救难大慈悲。
  保佑儿明冤雪枉田家内,灾消孽散不把罪名背。
  呀,圣帝爷爷呀!
  刁陈氏他本是口甜心毒阳间戳事鬼,真是个恶中杰来罪中魁。
  圣帝呀!
  何不使他去到官前自表罪,免得专在方境生是非。
  呀,菩萨呀!
  一啼千行泪,一叩泪双垂,使孙儿早沾泽惠,感圣帝万种慈辉!
  婆婆从此天天禀告。
  那知雷镇远解了秋审,转来上司回文,将他办成抵偿。丁封到日,婆媳急忙去看,见镇远已提跪大堂。官吩咐道:“雷镇远,本县都想救你,谁知上司将你办成抵罪。你的祖母自有本县与他发给口粮,你也不必挂念,埋怨本县。”镇远泣道:“这是罪人冤债,怨得谁来?只望大老爷施恩,使祖母、母亲不转于沟壑,罪人死也瞑目。”官曰:“本县亦知你的冤屈,但丁封太快,救尔不得,不必嘱托,堂下酒食可去吃来,愿尔来世去为好人,无灾无难,富贵双全。”
  正说间,忽闻吼声如雷,人众奔跑,见一猛虎咆哮而来。官骇,忙忙退后关门;差役各逃性命,只有一个罪人跪在堂下。那虎上堂,与罪人平踞不动。官不见响动,从门缝一看,见虎与罪人蹲踞,又不吃他,心知有异,出喊排班,无人答应;放胆升堂,大喊站班,差役都从桌下、床下、屋角、帘后出来,见官独坐,慌忙归班。官问虎曰:“本县升堂决囚,你来法堂所为何事?”虎踞不动。官曰:“哦,莫非你见本县判案不煦,审理不清,来吃本县的,是也不是?如要吃本县,点头三下,本县就拿跟你吃。”虎踞如故。官曰:“莫非上堂来讨封赠的?暗算你修有道行,望本县赠几句好语,是也不是?”虎亦如故。官想道:“哦,是了,莫非为着雷镇远这个案子来的,是也不是?”虎即点头。官曰:“不错,依雷镇远前供,说刘天生是虎吃了的,到底是也不是?”虎点头。官曰:“那又是不是你吃了的?”虎亦点头。官曰:“是呀,既是你吃,岂不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依得律来就该抵命。你愿不愿抵咧?”虎不点头。官曰:“你不偿他,想必是俗言说的:‘蛇咬三世冤,虎咬对头人。’你前生与刘天生有冤,今生来报仇吃他,是也不是?”虎不动。官又曰:“既无仇怨,想是刘天生天数已定,生来该你吃的,是也不是?”虎亦不动。官又曰:“谅必是你吃了刘天生,见他母亲把雷镇远枉告,今日处决,你心不忍,故来法堂与他伸冤,救他性命,是也不是?”虎即点头。官曰:“既是如此,本县判了此案,放你还山。”
  再说刘陈氏回家,刁陈氏寻他讲嘴,说“为你的事使我挨打”,问他要医药钱、跪膝钱。陈氏无奈,拿件衣裳,寻些器具,当钱七百文,拿(跟)他去了。那日无吃,进城去当绵絮,闻镇远处斩,心过去不得,买几个包子与他饯行。走进大堂,正在审虎,听说儿是他吃了的,官又说放它还山,遂上前哭道:“大老爷呀,我儿死得伤惨,望青天将虎填命!”官曰:“刘陈氏!你诬告雷镇远,依律都要重责!本县见你守节,听信人言,宽恕于你。各自下去,本县自有处分。”
  官问虎曰:“你乃兽中之王,不乱放出口伤人,况刘天生的母亲守节,他又打柴奉亲,是个孝子,你为甚都要吃他?岂得无过!本县是要责打你的,你愿不愿受责咧?”虎不动。官曰:“你吃了刘陈氏的儿,你看他白发苍苍,身靠何人?不是饿死,便要冻死。听本县公判:既然你吃了他的儿,你可与他当儿,你愿也不愿?”虎点头。官曰:“你愿当儿,就要与他儿一样,生养死葬,不可半途而废。”虎亦点头。官大笑曰:“本县在此为官,连猛兽都知感化,亲身投审,雪冤救人,吃人之子与人当儿,虽是野兽,还有仁义之心。不像如今的人,忘恩负义,杀人躲藏,捉至公堂受尽刑罚,还不肯招。这样看来,比野兽都不如了!”遂命虎回去,好心尽孝,虎摇头摆尾而去。随将雷镇远释放,又命差人把刁陈氏叫来。官骂道:“胆大的刁陈氏!敢在本县台前乱当包告,诬害好人,有啥说的?掌嘴八十,拿面头枷枷起,放在仪门示众!”你看刁陈氏又痛又丑,想道:“起心用心,反害自身。害人终害己,唆事而成空。”于是乱讲起来,说:“周将军来杀我了!”又说:“莫杀,我讲就是!”遂将平生害人之事,从头细讲:
  你看刁陈氏又痛又丑,想道:“起心用心,反害自身。害人终害己,唆事而成空。”于是乱讲起来,说:“周将军来杀我了!”又说:“莫杀,我讲就是!”遂将平生害人之事,从头细讲:
  尊一声众人们齐来听话,男和女站过来听我说法。
  我生平做的事却也不马,估得住高堂上二位爹妈。
  出嫁后逞人林又央又假,爱穿红与看绿又爱戴花。
  二公婆脾气好听讲听骂,我丈夫心痛我装个哑吧。
  待妯娌与姊妹恩高德大,并未曾喊他去犁牛背钯。
  夫死后恋家业情愿守寡,暗地里还生了两个娃娃。
  到老来吃穷了又想改嫁,人说我生得好险似王瓜。
  无穿吃借拜香来把名挂,哄妇女弄银钱去朝菩萨。
  想吃货走人户如打大卦,到东家离不得要说西家。
  遇媳妇说婆婆把你咒骂,遇儿子说老汉去把友扒。
  见寡妇与闺女说动猿马,得了病定请我去把索拉。
  人说我嘴巴甜做事通耍,会说笑会请佛会打嘎嘎。
  那一日在雷家去把米借,拿出来抢转去好不气煞。
  想不过到刘家才把云驾,说天生是镇远打死了他。
  使镇远丢了监而且挨打,硬将他办成个抵命斩杀。
  那知道行恶人天才不怕,要害人反害己报应不差。
  使猛虎认了供官知真假,大老爷他要我在此苙枷。
  众男妇你看我好不好耍,神要我先挖舌后把肚撶。
  劝众人莫学我这付法码,存好心行好事富贵荣华。
  说毕,喊舌痒得很,用手去扯,扯得鲜血长流,还扯不脱,遂咬下半节,拿与众看;又说肚胀,用力抓烂,伸手进去将肠理出而死。官见遭了报应,命示众三日,敲枷安埋。
  再说陈氏回家,想:“我听信人言,冤屈雷镇远,不是虎来,几乎连命都掉了。”心里不安,去到雷家请罪。镇远亦不记恨,依然和好。大家喜欢,反怜他孤苦,喊她二年搬到一块去同住,陈氏应允。回家见庭中有一死兔,不知何来,疑儿魂魄送来的,煮熟吃了。次早开门又有一死麝在外,疑带云霄,想:“麝香值钱,镇远为我受了拖累,不如喊他来剥出,卖了平分。”正值镇远路过,喊来剥了,又留一肘送他。镇远饭后拿进城去,湿称二两,卖钱十四串,即与陈氏办了一套衣服,铺笼帐被、油盐柴米去钱六串,余钱挑回交与陈氏。陈氏命取七串去,镇远只取二串;再三强之,乃取四串,与祖母办些衣衾。
  过两日,只见一虎拖一物来,陈氏吓忙,急避房内;半晌出看,又有一死鹿在庭,才知前日兔、麝是虎送来的。仍喊镇远来剥,拿肉去卖,将骨煮熟,喊何氏婆媳,四人都吃不完。从此虎常衔野物送来,陈氏与他说话,虎摇头摆尾,若相亲爱之意。久则不去,先睡檐下,后陈氏喊进房睡,呼为虎儿。每得兽,喊镇远剥卖分吃,何氏婆媳亦沾许多的光。陈氏从此丰衣足食,坐享清福,比子在时还好百倍。见镇远忠实,喊他搬来同居,四年之中积钱百余串。
  此时正值李自成作乱,抢州夺县,屠洗城乡。四方百姓上寨搬洞,逃奔远方。居守城池者纷纷不一,各顾性命,抛妻弃子。庆阳府一带有贼将“水底蚊”,在那里掳掠环县,百姓尽躲避进城去了。镇远想,此地不通大路,贼或不来,未即搬去。忽闻贼众搜山砍杀,离此不远,陈氏、何氏婆媳吓得手胶足软,喊镇远上寨。谁知寨不开门,不得进去,一家哭泣,慌乱无主。有一人身背宝剑,飘然而入。陈氏细看,才是天生,大喊“有鬼”,慌忙关门,曰:“儿呀,你快莫来吓娘,而今娘有钱了,待贼去后娘多与你做两天道场!”天生曰:“母亲何出此言?儿又未死,怎么是鬼?”陈氏曰:“儿被虎吃已有五年多了,那们说未有死哦!”天生曰:“这就怪了,儿才去四五天,怎么就有五年了?儿实未被虎吃,只跌了一交。妈若不信,开门来看咧!”何氏曰:“刘大娘呀,鬼是属阴,白日怎敢出现?定是你儿未死。”陈氏开门,天生向前揖曰:“这几天把妈悬望了。”陈氏泣道:“儿呀,你到那里去了?四五年,为娘只说是虎吃,可怜眼泪都哭干了,又冤屈雷大哥受尽拖累,几乎把命都却掉了。”天生遂将前事说与母听。
  且说刘天生那日见虎逃奔,偶跌云窟之中,跌得头昏眼花;半晌起看,黑不见物。坐了一会,见壁缝有光,摸是石门,向内一看,越远越亮,拍门进去,越走越宽。走七八里,其间别有天地,树木青葱,风和气暖,山花满径,翠草长铺,殊觉胸怀宽畅,饥倦顿忘。看了许久,见横溪之上有一老翁,坐观潆洄,童颜鹤发,像貌威严,衣冠朴素,举动大方。天生向前一揖,曰:“请问老翁,此地何名?小子迷失路途,望其指示。”老翁曰:“此名清溪地,与世不通,那有路途指示。”天生曰:“小子被虎赶跌至此,家有老母,望老翁慈悲,示以可生之路。”老翁曰:“既然如此,老夫离此不杳,可到我家消停几日,老夫设法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