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跻春台
只说是夫倡妇随长相伴,谁料得含冤负屈不团圆。
又道是妇女名节不可玷,我岂肯腼颜活世间?
恨只恨亲思未曾报半点,就落得一命丧黄泉。
一更里月衔山,想奴薄命好惨然。
生来容貌本娇艳,十岁犯了痘麻关。
浑身皮肉稀糟烂,希乎把命送阴间。
痘好面麻颜色变,齿露唇歪发悁悁。
呀,天呀天!
我前生作何罪犯,为甚么改变花颜?
二更里月斜悬,想起前事泪潸然。
只因我爹妈出门饮酒宴,忽然李郎来拜年。
狗儿围住打不散,奴只得含羞接进大门前。
李郎看怒抽身转,不久日即来退姻缘。
呀,冤呀冤!
叹人情如此薄短,竟不能同偕百年。
三更里月中天,想起爹爹痛心肝。
纵然他把婚姻来退转,也当念父女恩情万万千。
每日舍儿两碗闲茶饭,度活残生守贞竖。
若不然送儿且到尼姑院,削发全贞去参禅。
为甚的另放高门结姻眷,一匹良马配双鞍?
呀,爹呀爹!
何苦要忍心害理,使女儿月缺花残!
四更里月半山,想起我娘泪不干。
自幼谆谆把儿来劝勉,教女儿总要争气免人谈。
生怕儿失了你体面,只望儿行坐俱要在人前。
为甚今日不把前言念,与爹爹做事合一般?
儿若从父依妈劝,定要败名羞祖先。
呀,妈呀妈!
另改嫁儿实不愿,要相会梦里团圆。
五更里月色残,想起李郎痛心肝。
你也曾读书到万卷,难道说这个道理想不穿?
昔年诸葛孔明扶后汉,黄承彦丑女结良缘。
孟光力大丑难看,梁鸿配合甚喜欢。
为妻虽然不体面,也念你爹妈昔日把亲联。
为甚总要使奸险,活逼妻到鬼门关?
呀,夫呀夫!
你把这坚贞烈女,竟当作野鹤山鸾。
苦情说了千千万,舌敝唇焦油亦干。
拜罢爹娘恩,辞别镜台前。
生是李家人,名分本相安。
死是李家鬼,窃敢壹香烟。
手拿着七尺红绫,了却我今生缱绻。
看明朝,江上峰青万古传。
兰英哭了一夜,见东方发白,遂自缢而亡。至早饭后,何氏去喊女儿吃饭,方知已死,即命人将尸解下,痛哭一场。诵了三日经,从厚安葬。命媒与王家说信,退了礼物,夫妇悔恨不已,只有朝夕叹气而已。
再说李文锦把庚退了,四处探亲。闻得姜家一女,小名香莲,美名久播,因择婿太过,十八岁犹未字人。文锦请媒去说,姜老夫妇知文锦家富才高,欢喜出庚。
次年,择期出阁,新人进门,果然美貌。把堂周了,正在拜客,新人在怀内取出半封冰橘糕,递与文锦曰:“人言拜堂要吃糖才好,你快吃些。”众客大笑,新人曰:“你们这些龟儿子混食虫,好莫见识!未必吃糖都未见过?”文锦羞得满面通红,那里肯接?新人将糕解开,分一坨来喂,文锦羞急,拿糕就丢。新人曰:“我好意拿糖你吃,还要冒火使气,你这宗无情无义的人,姑娘不孝敬你几下,还说姑娘是个蠢货!”就与文锦几个耳巴。上宾骂曰:“你这个妹崽,今天癫了么?”急忙去挪,新人把文锦扯住,致死不放。众人挪解不脱,直把文锦一身撕得稀烂,方才放手。从此乱讲乱唱,一个美貌佳人,变成失性癫子。宾客散后,寻着丈夫吵闹,天天陪着,不离左右;喊啥做啥他就喜欢,倘应声稍慢,提拳便打。那知人虽单小,气力极大,提文锦犹如小儿一般。文锦忧得血奔心肝,气满肺腑。若是出外躲避一时,新人寻喊不应,便将器具、锅碗,打得粉碎,弄得文锦昼夜不安。请医调治,医说诊脉好似无病,定是遇着邪魔。文锦遍请巫觋,破钱调治,凡画符封禁,打保福钉钯子,背茅人烧犁火,样样做尽,越做越凶。
文锦的哥嫂见用钱太多,心中不爱,说道:“人得疯病是痰迷心窍,莫张耳他,自然会好。就请巫医天天守着他也是无益的,何必枉费银钱!”那知他夫妇说着,眼睛一花,也癫起来了。于是寻些衣服首饰,收拾得苏苏气气,两夫妇摇摇摆摆,时而歌唱,时而哭笑。一天酒肉不离,他就欢喜,倘若一顿莫得酒肉,他就寻人吵闹。他兄弟老么说道:“那是假装疯魔的,分明是饿痨病,想穿好衣服、吃好饮食,这样病我都愿得。”正说间,背上好像有人打一下,不觉心慌肉麻,也癫起来了。这一家人才好看,弄出四个癫子来了。一时欢喜,遇着有讲有笑,十分亲热;一时发气,遇着吵闹打架,十分凶恶。
高升夫妇忧得神昏力倦,方法用尽,全无效验。忽听城东有一萧端公,手段高强,人称“捉鬼匠”,与人治病从未险手。高升用轿抬来,又办白鸡、白犬、白鸭、白鹅等物,把案子摆起。萧端公打个花脸,披头散发,手提师刀,将牛角一吹,令牌几打,说道:“天灵灵,地灵灵,弟子茅山领命下凡尘,奉命世间来捉鬼,捉尽魑魅魍魉鬼怪身!”正说间,不妨香莲上前背上一掌,端公骇得魂飞魄散。姜氏问道:“你在做甚么?”端公忙打令牌。姜氏指着骂道:
杂种娃娃胆好大,敢在这里打令牌?
你在那个床底下把卦戒,教你的把戏只好哄婴孩。
端公搞忙了,急念咒语。
端公搞忙了,急念咒语。
还要与你师婆把法赛,杂种儿子今夜要装灾。
快些回家吃奶奶,免得羞你祖先台。
端公莫法,放手打令牌。
何不与师婆当个孙崽崽,师婆教你些儿乖。
免得二回去戳拐,弄点钱免得拿与姿娘挨。
端公莫法,口内只是念咒,手中连忙挽诀。
杂种儿子你还要做丑态,真是狗娘娘把你屙出来!
不信今天要出怪,那是甚么东西打起来?
外面几个癫子用石子打进去。
师刀令牌丢门外,牛角案子用火煨。
周身与你一顿快,要你杂种一世都背煤。
说毕,拉着端公一阵拳头,打得端公声声喊道:“救命!”高升忙。命工人把癫子拉开,掀进门去。
端公忙把器物收拾,未到天明而去。走至半路,忽然癫狂起来,逢坎跳坎,逢沟跳沟,一身泥裹水浸。回家越癫越凶,寻人打架吵闹,家人用链拴住。无钱调治,妻子不顾,饮食欠缺。数月拖死。
各位,这萧端公因他巧言惑众,沽买虚誉,痴男蠢妇信以为真,请他治病,他就乘灾哄骗,因难索财,看人妇女,谈人闺阃,奸盗邪淫无所不为。今日恶贯满盈,上天谴责,遭了报应,该当在此命尽,才遇着李家这个坑坎,并非是染着癫子死了的。
再说李家,自端公去后,人人都说癫子过人,巫医不敢上门。文锦磨得面黄肌瘦,从前白面书生,今成焦黄村老。中夜自思,始悔前此不该退婚,若娶得胡女。何能遭此横祸,累及一家?
不题文锦悔恨,且说当时正值末世,劫运将临。文武夫子、三教圣人在玉帝殿前求情宽缓,愿到各处现身显化,拯救人心,挽回世道。顺庆一带,乃是谢寿门在教化宣讲,建醮设坛,解冤治病,阴阳两利。高升听得,亲自去请,要他设醮解冤。那些帮坛生闻得癫子过人,俱怕去得。寿门曰:“我们代天宣化,办善劝人,逢冤则解,遇难则救。岂有癫子过人之理?”遂一口承认,搬了几个有德的讲生,到李家设坛诵经,门外宣讲善恶果报。这几个痴子喜听圣渝,每日听着不走,都是规规矩矩的,再不发疯。寿门逐日考问,始知是胡兰英全节自缢,死不甘心,在阎君殿前喊冤告状,阎君准他报仇,领了牌票来至李家扰害。端公那些法术,怎么奈得他何?寿门告知文锦,劝他多作善事,将功赎罪。文锦前已悔恨,今听寿门之言,真心痛悔,与父商量立功,资四百串终身宣讲。撤坛之日,在门外利幽,寿门指名劝讲,把一切冤枉剖析详明,层层道理,比譬醒确;又做一道祝文,高声念道:
今夜晚坐圣台虔诚宣讲,众冤魂在此处细听端详。
讲圣渝无非是劝把善向,阴与阳是一理为善则昌。
十六条解仇忿个个宜讲,重身命方不负堂上爹娘。
忿仇解两下里都无怨帐,有身命事父母才得久长。
虽然是他前生将你没丧,这是他耍横豪坏了天良。
去报仇纵然是你的正项,也当念父与母双双在堂。
你今生就把他害得不像,他来世定害你更加惨伤。
你报来他报去冤成海样,你今生他来世越结越长。
李文锦他原是一时错想,他不该悔姻亲拆散鸳鸯。
他只说叫你去另配俪伉,并非是苦逼你命丧黄梁。
你自己不思量去挂颈项,就把他一家人尽弄癫狂。
他心血不得干寻你还帐,你去在吼西国也难躲藏。
他与你诵经典忏悔孽障,捐资财出功果解释罪殃。
他能够做善事加鞭勇往,老天爷定保他转祸为祥。
那时节要报仇上圣阻档。你想要跟他和才莫人张。
天平称他□起二十四两,我看你那时节有祥莫祥。
趁此时得放手且把手放,又何必把仇恨紧记心旁?
倒不如做一个宽宏大量,把仇忿付之在大海汪洋。
将他们一家人尽行释放,他感你大恩德没世不忘。
今生等设醮坛诚心祷禳,焚疏文上玉表讽诵经章。
蒙神圣课示你生死冤枉,你才是当今的节烈女郎。
讲到此时,姜氏口椅于圣谕台旁坐下,大声曰:“你们在此讲些啥子?要讲就讲清楚点!”
常言道是大人必有大量,难道说白白的去把仇忘?
他把你供中堂门外左旁,姜氏女他为妹你做大娘。
逢年节与朔望鸡酒敬上,生头男抚与你接起烟香。
“使得,使得,要上家龛,我才依他。”
你本是闺阁女未把门上,那有个未成亲就上家堂?
二公婆来敬神怎能受享,在门外早与晚你妹装香。
你保佑他夫妇麟儿早降,你有子方可以上得家堂。
既讲和切不可又生妄想,谁翻悔天必降谁的灾殃。
一事清百事清事事妥当,阴也安阳也安个个沾光。
念毕,见姜氏坐在椅上,昏迷如酒醉一般。扶归寝室,焚化金银戒牒,又写胡氏牌位,安于门外左边,开光点像,备办三牲,祭奠安位,从此姜氏与哥嫂兄弟尽皆清醒无事。
且说这鬼在李家极其灵验,凡有灾殃即来托梦,问卦即指,恳免即消,一家敬服如神明焉。这文锦勇力为善,出门宣讲,将身作劝,十分真心。
再说他妻姜氏,娘家富豪,父母爱惜过分,养成一个泼性,不敬翁姑,不顺丈夫,不和妯娌,一味懒惰好睡。有不是处,翁姑说一句,他要还十句,一家人尽都让他。数年无有生育,是年忽然身孕,李母得病喊她熬药,再三喊之不应。文锦骂了几句,姜氏忿气,用阳沟水渗药。李母吃了十分呕吐,她的病是中隔,一吐竟自好了。那知姜氏背了罪过,上天恼怒,临盆凶险,小儿三日不下,一命归阴。文锦通知姜家超荐安埋,又托人讲亲,东西皆不成就。
时本县汛官姓梁,名经邦,生女翠娥,都还清秀伶俐。小时爱惜太过,饮食随其所欲,因吃麻雀肉有味,天天都要。后闻麻雀是人用毒药死的,若是见雀落地,即忙剖去其肠,免致伤人。经邦遂叫毒雀人到衙,命他四处毒,以供女口。毒雀人住衙两年,一日睡山野被毒蛇咬死。
各位,世间伤生之事,惟毒雀罪大。梁经邦是为官的人,就该禁止才是,为甚为女口腹,助桀为虐?造下罪过,所以无儿。其女越长越瘦,十八岁便成干经痨,医药不愈而死。死了两日,尸不僵硬,忽胸膛转热,竟自活了。梁经邦夫妇喜之不尽,问道:“儿呀,你也活了?希乎把娘都气死了!”翠娥叹气一声,转侧四望,开言说道:
这一阵心中烦闷,睁开眼不识一人。
“儿呀,我是你的爹妈,怎么就认不得了?”
今日里冥王有命,他叫我借尸还魂。
“□,阎王叫你还魂的哦?”
有小鬼前面带径,行至在一院朱门。
见女娘堂前睡定,鬼将我魂扑他身。
昏迷间浑身似捆,想动作手足难伸。
但不知是何弊病,好教我心中觉惊。
“翠娥儿呀,你不必怕,想你才活转来,手足是不柔软的。”
又则见二老盘问,喊娇儿说是双亲。
问二老高名贵姓,翠娥女是你何人?
“你是啥子来头,连自己的娘老子都不晓得了?”
在阴司到处游尽,并未见你这样人。
“你前天才死,今天又活,阴司如何就走尽了?你好心记着看。”
是是是奴知情景,难道说我已还魂?
“儿呀,你活转来了,这是阳世,不是阴司!”
尊二老听奴告禀,奴名叫胡氏兰英。
“哦,你叫胡氏兰英,借我儿尸身还魂?你为甚死了又活,是个啥子来头咧?”
在生前许与李姓,李文锦是我夫君。
见奴丑心中怨恨,因此上退了红庚。
奴不允爹妈阻定,忧不过自缢归阴。
见阎君哀哀告恳,许我去找寻仇人。
李文锦前生端正,作善事积德累仁。
到今生福寿注定,二十四泮水香生。
三十岁联科会进,做知县身管万民。
他退婚损了德行,削福禄潦倒终身。
奴到家去报仇恨,播弄他癫了四人。
遇圣教解仇息忿,权且在他家栖身。
李文锦从兹猛省,做善事加鞭力行。
造功德把罪赎尽,老天爷复赐采芹。
又念奴全节自尽,在阳世敬长孝亲。
与李生姻缘有分,遂命奴借尸还瑰。
与李家结为秦晋,作夫妇了却前因。
“不知我女翠娥为何短命,如今又到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