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兰亭拿索把僧吊上,周身是血,即命雇人启尸。工曰:“还有一个莫头首的。”兰亭喊一齐启上,果是女儿,颈已砍烂,那具尸并无头首、手足。即问僧曰:“你为甚拐我女儿,把他杀死?”僧合掌回:“贫僧被妖赶逐,黑夜不知路径,误跌下井,其中先已有尸,何得诬我?”兰亭曰:“此话哄谁?”喊工人将他捆绑。其妻姜氏亦至,见女死得惨伤,心如刀割,抚尸大哭。兰亭骂曰:“你养出这样的女,还要来哭,好不害羞!”命人打棚看守,进州禀官。官看呈词,遂带刑仵勘验。女尸嘴有掐印,项有十数刀痕,皆是标伤。一尸是男,肚有标伤,头首、手足系死后割去。又叫兰亭问明情由,命他领尸安埋,男尸就埋井边。把东廊僧带进州去,坐堂问曰:“你既入禅门,当守清规,为甚作奸犯科,拐逃伤命?今见本州还不实诉吗?”东廊僧合掌诉道:
  跪法堂不由我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小僧人在官山修真养性,二十年未出院履过径尘。
  昨夜晚见妖魔凶恶得很,进西廊将师弟虎噬鲸吞。
  僧那时只骇得三魂不定,开山门急忙忙跑下山林。
  回头看那妖魔跟赶甚紧,撞跌跌遇碾房进去藏身。
  忽来个黑衣人时现时隐,院墙内丢出来包袱两根。
  那黑汉把包袱收拾妥稳,墙头上又翻出一位钗裙。
  彼女子随后走黑汉前引,跟着他一步步踏雪而行。
  小僧人心想是私行逃遁,人见了岂不要诬我奸情?
  心忙迫任脚去不择路径,猛然间一扑趴跌下深坑。
  摸着了二尸骸害怕实甚,想上天莫得路下地无门。
  天明了来多人把我绑捆,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大老爷请揣度其中弊病,看小僧似不似行凶匪人?
  既杀人就该要远藏形影,那有个守着尸坐地等擒?
  况这尸僧未到先已在井,身无有三寸铁怎能杀人?
  若不信可饬人官山去问,看西廊那僧人吃也未曾。
  这便是小僧人实言告禀,望太爷施宏恩放僧回程!
  官骂曰:“西廊僧既被妖食,为甚不来报案?”东廊僧曰:“庙中只有二人,他已被食,我又逃走,故无人报案。”官即将东廊僧丢卡。卡犯看他是个穷僧,出不起钱,亦不作难他。
  官命差往官山去看,差见西廊僧曰:“东廊僧说你被妖食了,为甚还在?”僧曰:“有啥妖怪?还不知他的过场?下山赴淫约!”差将西廊僧叫进州去,官问曰:“东廊僧之事,你该明白,可据实说来。”西廊僧故意装作有道行的样儿,如唱道情的说道:
  见大爷身下拜,听贫僧说从来。提起这事,好不奇哉,好不怪哉!前夜里,东廊师兄撞撞跃跃下崔嵬,我在后面喊,不见应声回。只见他逢坎就跳坎,遇岩便跳岩。这事儿想不开,他与我同心立愿戒,二十余年不履尘埃。忽然昨夜他破戒,几乎两脚都跑坏。我也不知他是个啥弊病,是个啥心怀。或者是,撞着鬼,遇着怪,逢着梅山兵马、凶神恶煞,拥他去受灾;或者是,见了阎王老子的阴差,请他去饮迷魂杯;或者是,先与人家女裙钗有恩爱,约他处阳台;或者是,遇金刚,奉如来,接他到西方,高高坐莲台。因此上,造疑圈,作疯态,把形迹来遮盖,一去永不回。他反说我被妖精来吃害,连骨头都不吐出来。这事儿实想不开,有些费解,令人疑猜,令人想坏。大老爷,你说奇不奇来怪不怪?
  官曰:“那些不讲,只问他品行如何,能守成规么?”西廓僧曰:“也守。”官将东廊僧提出,骂曰:“胆大狂僧!满口胡言,欺哄本州,乃敢犯奸行凶,造些讹言,希图漏网;如今西廊僧已到,还不从实招来!”东廊僧一眼看见。骇曰:“师弟已被妖食,莫非阴魂在此吗?”西廊僧曰:“我倒末被妖食,你却被妖迷了!”东廊僧哑口无言。官命西廊僧:“你去。”问东廊僧曰:“你为甚将鲍紫英拐杀?好好招来,免受刑杖。”东廊僧曰:“此是冤枉,小僧并未杀人!”官大怒,命左右杖责四十。东廊僧喊天叫地,总说冤枉。官又喊拿夹棍,把僧夹起,东廊僧面无人色。官问:“有招无招?”东廊僧还是称冤。官命催刑,东廊僧死而后苏者几次,遂哭泣喊道:“大老爷松刑!小僧愿招!”
  这一阵打得我皮破血溅,这一阵夹得我死里回还。
  心想死不知道怎又活转,才转来又将我送入阴间。
  想必是前生的冤枉不散,罢罢罢招奸情谋杀婵娟。
  “几时通奸,为甚将他杀死?”
  我二人在先前就有皮绊,商量到远方去蓄发同眠。
  方出门忽追悔声声叫喊,无奈了才将他命丧黄泉。
  “这男尸是谁?你为甚把他头割?”
  这男尸是先前已在井眼,不知道是何人把他命残。
  “狗奴!既杀了女,这男尸不是你是谁?”
  凡拐逃只一人那有同伴?在何处得人来把他杀翻?
  “狗奴杀人,遇人看见,故将他杀死灭口,还不从直招来!”
  小僧人气力单黄皮瘦脸,怎能够杀了女又杀一男?
  “狗奴!好张烈嘴,左右与爷催刑!”
  这真是黑天冤从空下陷,招一案又还有一案牵连。
  既招了拐逃案法当问斩,又何必苦辩白徒受熬煎?
  大老爷真看破僧的肝胆,那夜晚正杀人遇着一男。
  僧心想不提刀把他来砍,又恐怕说出了杀人机关。
  “头又放在何处?”
  头放地去丢尸把僧牵绊,僧下井头定被猪拖狗衔。
  招毕,依然丢下卡。
  且说胡陆氏见官验尸,以子未归,心中疑惑,命黑牛去喊,黑牛因赌不去,陆氏只得自往田家去问。却说田氏之父,名三多,开药铺出身,为人奸狡,那样药贵,即用替代,只图孽钱到手,那管别人性命。挣得有千多串钱,佃姚宗玉的田土耕种,上客标一竹林。姚宗玉亦是贸易起家,人灵巧,善算计,惯卖假货。诸般货物,必揣其性味,度其宜似,以伪杂之,而获奸利。兼之财运亨通,积有万金,下乡买田创业,丢了生意,放帐生息。妻马氏,生二子,长名思理,次名思义。这思义聪明俊秀,幼与田氏通奸。三多知之,并不责骂,反以此索钱财,以女为奇货。嫁后时常接回,与思义会合,丑声远扬,所不知者大牛而已。因三多五旬,女婿祝寿,婿归女留,正合思义心机,每夜与田氏淫宿。
  不一日,忽听群犬吠,即出外来看,地下有一人头,群犬争拖打架。思义大惊,将狗赶开,方欲埋藏,正逢陆氏来到,见头近看,认得是他子大牛之头,哭曰:“儿呀,你果然死了!头在这里!你倒死了,教娘如何想得过!”遂把思义一手拉着,骂曰:“你为何杀死我儿?老娘要你填命!”思义曰:“你在放屁!这头是狗拖来的,你冒认是儿,伯你娘想的方子好想。”陆氏曰:“你杀了我儿,还说我想方?”即一头撞去,二人扭闹。田氏母女听得,出来一看,见是婆婆,慌忙拉开。陆氏曰:“我儿到你家祝寿,为何被他杀死?”田氏拿头一看,果是丈夫,便曰:“你当日回家去了,然何头又在此?”即问头从何来,思义告以狗拖来的。田氏曰:“婆婆呀,你儿当日果真回去了,必是路上被贼杀死的,婆婆不要冤屈主人。”陆氏骂曰:“不是他杀,头又在此,明明是贱人与他通奸,同谋杀夫,好嫁与他!冤枉不散,使我见头!”田氏不敢再说,陆氏即去投鸣保甲邻里,不要去了凶手。保甲皆知二人有奸,又以人命重案,只得把姚思义锁起。
  陆氏提头进州喊冤,告姚思义与媳通奸,谋夫图娶。官验头批准,保甲将思义交差,差押田氏一路进州。官叫思义问曰:“胡陆氏告你杀夫谋妻,今见本州还不实诉!”思义曰:“民品正行端,从未犯淫,焉有谋妻杀夫之事?况头是狗拖来的,望大爷详情!”官曰:“是狗拖来,能有多远?好好问你,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掌嘴一百!”思义口称冤枉。官见不招,命将田氏带上,问曰:“尔姑告你与姚思义通奸,同谋杀夫,今见本州,好好说来,免得受刑。”田氏曰:“小女父亲五旬,夫妻同来祝寿,午后夫归,不知被谁杀死。婆婆诬告小女通奸谋夫,此是冤枉,还望大老爷作主!”官见二人不招,想用重刑,又恐冤枉,命二人下去。叫胡陆氏问曰:“尔告田氏与思义通奸,有何实迹?说他谋杀,有何凭据?不要诳言诬陷好人。”陆氏曰:“我儿夫归祝寿,数日不归,民妇前去探望,正逢姚思义提头在外,民妇追问根由,媳反替他辩白,毫无哀痛之答。况媳的声名素来不好,便知谋杀是实。”官又叫保甲问曰:“胡大牛当日回去未曾?”答:“回去是实。”问:“田氏与姚思义平日行为如何?”答:“行为也好。”问:“奸淫之事果有之否?”保甲不答。官怒曰:“本州命尔充当保甲,即是耳目,有无虚实,就该明言,何得碍口?”答:“二人风声原是不好听,闻幼时已成苟合。”官命下去,又叫田氏与思义上堂,骂曰:“胆大狗奴、淫妇!为甚贪淫苟合,谋杀丈夫?真情已露,还辩甚么?”二人同称冤枉,官命左右将二人夹起。
  这姚思义乃膏粱子弟,怎经得这般重刑?慌忙喊曰:“大老爷松刑!小人愿招!奸淫之事是先年所犯;杀人之事,上有青天下有白地,实不知情!”官曰:“十场人命九场奸,况是幼年苟合,岂无谋杀之事?左右赶紧催刑!”思义痛得汗流夹背,魂散魄飞,曰:“大老爷松刑!小人错了,情愿招认!”田氏接口曰:“奸淫之事,小女错在当初;若说谋杀,就把小女治死,也不敢乱认!”官曰:“这淫妇好张烈嘴,快快催刑!”把二人弄得不死不活,实在难熬,喊曰:“谋杀是实!”官曰:“你是如何杀的?”答:“在路上杀的。”问:“尸放何处?”思义当日亦在南乡井看官验尸,知无人认,便曰:“尸丢在南乡井内。”官说:“不错,你与田氏同谋未曾?”思义曰:“未曾同谋,如何敢杀?”田氏见思义已认,辩也无益,亦招认同谋。官将二人各丢监卡。老犯素知思义是个肥鳖,诸般私刑一并诫吓。其父痛子情切,随要多少,价出讲银三百,把监和好。又托人与陆氏求和,陆氏不允,务要二人抵命。宗玉又请人进衙关说,出银一千买命,官以逆案不准。他遂贿通官衙人役,隔壁进言。官时听人谈,说某案有冤,心想:“此案东廊僧已认,我又何必认真多伤人命?不如受了千金,将他释放。”
  忽鲍兰亭来见官,曰:“民自埋女过后,朝日疑惑,想东廊僧与民素不通来往,况他修行,从不下山,这奸淫拐带从何而起?恐有冤枉,望大老爷详情。”官曰:“你清家中失去何物?有妇女往来?”兰亭曰:“金银首饰、细色衣服前日开有失单;只有胡陆氏是他乳娘,逃走之夜亦在民家。”官唤胡陆氏问曰:“鲍紫英是谁拐杀?”陆氏闻言大惊失色,推说知。官曰:“他家无你,女儿未走;他家有你,女儿就走了。况男女拐逃,无人递信,内外怎通?你不实说,活活将你打死!”陆氏曰:“民妇实不知情!”官命掌嘴,陆氏曰:“此事难怪民妇,系杜青云所为。”官曰:“为何又是杜青云咧?”答:“鲍紫英看杜青云,欲与为婚,他父不允。紫英请民妇约杜青云来接,那夜又叫民妇送他出墙,不知因何事把他杀死。大老爷要问杜青云才知。”
  却说杜青云是鲍兰亭外甥,生得俊秀,书画并工,恃才放纵,爱谈闺阃,好作淫词。来往舅家,见紫英美貌,亦有偷香之意,奈家规甚严,邪缘未凑。一日,陆氏到家,说女有心,命他请媒说合。及请媒去,兰亭嫌杜家贫不允,后亦未至其家。忽来些差人,将他拉进州衙,官问曰:“你为甚拐带鲍紫英,将他杀丧?今见本州还不实诉!”青云曰:“鲍紫英果是被人拐杀,望仁天与他伸冤。”官骂曰:“狗奴!你还假装不知吗?就是你去拐杀死的!”青云曰:“老父台说学生拐杀,有何凭证?”官曰:“这是胡陆氏口称与你传言递信,你还强得过吗?”杜青云听说是胡陆氏所言,遂叩头禀道:
  老父台法堂坐定,听学生细诉分明。
  从实诉来!”
  自幼儿寒窗发愤,每日里学习诗文。
  杀人事实不知信,望仁天格外原情!
  “现有胡陆氏作证,狗奴何须强辩!”
  他与生并无仇恨,又何得把他命倾?
  况杀人定要偿命,难道生不知典刑?
  “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责打四十!”
  呀,老父台呀!
  息雷霆休动杖棍,听学生说出来情。
  逢年节舅家拜省,会表妹出见外甥。
  他见我容光秀俊,我见他白面红唇。
  胡陆氏传言递信,约夫妻配合长春。
  请红叶舅家说聘,舅不允嫌我家贫。
  既不允置之不问,过此后并未上门。
  “既已传言递信,这拐杀定是实的,好好招来!”
  既然是约他逃奔,就该要结成姻亲。
  却然何丧他性命,天地间那有此情?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与爷夹起!”
  呀,老父台呀!
  这一阵魂飞魄尽,夹得我屎尿齐倾。
  想招供难保性命,想不招要受非刑。
  罢罢罢勉强招认,法堂上岂无鬼神!
  森罗殿前去哀恳,才与你来把命拼。
  “快快招来,免得受刑!”
  带表妹正往前进,他忽然改变初心。
  反要我送回闺阃,因把他杀入幽冥。
  “井中男尸又是那么杀的?”
  我当时丢入藏井,怎知道有人无人?
  况此案既有人认,又何苦再冤学生?
  招毕,官命丢卡,将东廊僧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