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跻春台
温府官撑耳细听住,待我把功劳表明目。
“分明恶迹,甚么功劳!”
“你说恶迹,我偏要说是功劳!”
“往下讲!”
我名叫雨亭本姓顾,在南昌城外比乡居。
出世来家中原甚富,幼年间做事太糊涂。
不赌钱即去嫖妇女,结交些狗党与群狐。
把银钱全然不当数,未二十家内就紧促。
少钱用卖尽田和土,无生计妻子骂得哭。
无奈了才去杀墙土,偷东西摸进又摸出。
黄连垭曾把生意做,赵德辉做事很不苏。
他把我暗中来捉捕,打得我死去又转苏。
气不过要把仇来复,越偷他防守越严乎。
放下仇权且回家去,遇妻子与人睡一铺。
急得我口中龟火吐,恨不得切他两头颅!
杀妻子方才把头锯,那奸夫逃得形影无。
忽想起赵家甚可恶,不害他我心不舒服。
装轿内只把金莲露,叫伙计抬去把他诬。
见德辉与人在挖土,那轿儿放落在路途。
命轿夫恶言讨钱去,要请他出钱二百余。
叫抬在文和店等住,托登厕抽身转回屋。
谅想他定要遭冤苦,不充军便是坐囹圄。
他家中只有儿和母,偷得他衣食两俱无。
报了仇喜得手足舞,同伙类驾舟在江湖。
劫客商把尸沉江渚,数年间财货得万余。
见盗贱蜂起如蚁聚,夺州县杀官把城屠。
银子钱得来如粪土,若像他不枉人世立。
众弟兄就硚我为主,为大王好把富贵图。
领人马扬威又耀武,他一心要夺帝王都。
那知道遇你来剿捕,我带的原是乌合徒。
上场伙各把性命顾,闻鼓声回首奔程途。
因此上被你来捉住,这也是天心不顺孤。
此是我一生勤劳簿,并无有一言半语虚。
任随你砍杀不辞柱,说多了老子不悦服!
珠珠儿命将各贼斩首,悬头示众,老大人方知上年遭冤之故。这珠珠儿为官清廉,禺民安堵,数年并无贼扰。因见朝事不明,奸党擅柄,流贼猖狂,又见我大清兵破了松山,洪承畴已降,知朝廷天运将终,遂辞官回家,乐于樵渔。后送父归山,出门访道,不知所终。其子孙多为我朝显宦,至今赵氏尤称望族。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孝可以格天地,感鬼神,求功名,取富贵;惟善足以挽人心,免灾难,增福寿,避刀兵。你看赵德辉,不是改心为善,久已冤于卡中,安能加寿而享后日之福?珠珠儿孝祖顺亲,不违父训,故能感鬼神而赐帽;得财不私,施舍不吝,故能平贼而取富贵。即如丰城知县,爱怜孝子,荐引出头,后亦沾其余光,升授府职。若顾雨亭者,行为不正,丧败家财,是为不孝;贼心狗胆,抢劫搂掠,是为不善。二者兼之,其不免于枭首者,亦自作之孽耳。
心中人
全贞富贵难夺志,守义视死如生。心中自有意中人,美名扬万里,来世缔良姻。
胡德新居无锡县之东乡滚水滩,家不甚丰,教学瞐口,以孝悌为先,文艺为后。其第三子,名长春,貌美才高,人咸以大器目之,幼聘张锦川女流莺为妻。张素习医,妻孙氏,女极秀丽,读书能文。锦川心想:“我有如此之女,又配如彼之婿,真是天生一对佳偶。但须好心教训,从来红颜多薄命,若失了教训,难免出丑,岂不把父母都羞辱了?”于是教以《内则》及《烈女》诸书,流莺亦甚体贴尽孝,举止端庄,不似小家模样。但是锦川医好运乖,只能瞐口,不能兴家。
其居处离无锡县只六七里。一日,有人来请,说城内有个过路官的姨太太不好,请去看病。锦川即时进城,走到公馆内堂诊脉。看毕,出外对官曰:“看尊夫人的脉,火旺蒸胎,以致不安,不过一剂就莫事了。”官曰:“已有三月胎孕,今忽肚痛流红,老师说来不错。”锦川呈方,官看尽是清凉之药,即备程仪送客。将药煨好吃下,腹即不痛,官心喜悦。随吃二次,腹痛非常,脸青而黑,在床乱抓乱滚,不久便死。官大哭曰:“我好好一人。为甚与我医死!”叫人把医生拿来,交他父母官,要他抵偿。
原来此官姓王,以军功授保庆府正堂,上任从此路过。他正夫人貌丑性妒,见夫爱小,冷落了他,心中含恨,每欲害妾,未得机会,暗制毒药收存。时逢腹痛,正在吃药,见之便把毒药放下。谁知锦川背时,遇着这个圈套。差人商量,假说病好,喊锦川前去受谢,锦川随到城中,锁起交官。官坐堂问曰:“张锦川,你这狗材!为甚将王府尊的如夫人治死?”锦川曰:“大老爷的明见,他是火症,我以凉药,有单可凭。或者是他把药抓错,或者另有别情,望大老爷原谅!”官曰:“有啥别情?他不吃药,人又未死。”即命收卡。此时不由锦川分辩,拉进卡去。老犯一见,将他衣服脱了,坐在便桶边。锦川百般哀告,总是不依,受了无限私刑。
锦川求禁子请人带信回去,喊妻子来看。禁子即叫人前去说信。孙氏听得此言,与女啼哭不止,心想家中并无分文,只有线子三斤,即去抱出。流莺曰:“我去年缝得两件新衣,不如拿去也当得些钱。”把门锁了。母女进城,又将耳环取下,才当钱一串。走到卡门,对禁子说明进卡去,见锦川坐在地下,项带大绳,足镣手肘,衣服全无,心中犹如刀绞。母女上前,放声大哭道:
女:见爹爹咽喉哽,妻:不由为妻泪淋淋。
女:前日有人把父请,妻:请夫看病把脉诊。
女:只说前去受谢敬,妻:谁知进城遇灾星。
女:爹爹呀,为着何事坐监禁?妻:未必行医犯凶惊?
“王大人的姨太太死了,他说是我医死的,要我填命,故丢卡中。”
女:爹爹呀!他是何病怎废命?
“他是火症,我以凉药,怎么得拐?不知他为着何事死了,也要怪我何来?冤枉了!”
女:爹爹呀!未必然点儿低,疾病临时变了症?妻:夫呀!莫不是背时,吃了好药死人?
女:倘若是医死病人会填命,妻:是这样世间那还有医生?
女:你若大铁绳锁住颈,妻:你镣足肘手怎动身?
女:你形容憔悴如得病,妻:你骨瘦如柴只见筋。
女:你面目焦黑发成饼,妻:你牙齿暴露眼落坑。
女:爹爹呀!周身许多疳疮印,妻:夫呀!衣服然何莫一层?
“衣服被他们脱了,臭虫虱子多得很,浑身都咬得稀烂。”
女:臭虱多了如何寝?妻:无衣不怕寒病浸?
“还说那些?整夜何曾闭眼!看你母女来把仓团了,或者好得些么。”
女:爹爹呀!当衣得钱一千整,妻:带来线子有三斤。
女:拿与爹爹做礼信,妻:和监免得受苦刑。
女:还望众公施恻隐,妻:念在母女家寒贫。
女:松了刑法免受困,妻:子子孙孙都感情!
哭毕,把钱和线子奉与老犯。老犯曰:“百串不多,八十不少。这点不够众人买水吃,拿来做啥?”孙氏曰:“我家极穷,日无鸡啄之米,夜无鼠耗之粮,靠夫挣个吃个,那得多钱和监?”老犯骂曰:“不知事的,不消开腔!众鸡子与我催刑!”流莺无奈,哭哭啼啼跪在老犯面前,总要求他开恩。此时流莺已有十二三岁,初进卡来,老犯见他生得美丽,虽然啼哭,却似梨花带雨,芍药含烟,心就软了;今又叩头乞恩,忽然天良发现,说道:“姑娘请起,这一串钱拿与众弟兄吃酒,这三斤线子,你依然拿回去缝衣穿,我们少吃一杯就是了。今念你有孝心,不要你的银钱和监;你母女回家,不消送饭,凡事有我看照。”当即松刑,拿衣服与他穿好,向众人一揖,说声:“恭喜发财!”从此母女回家,时常来看,果然待得好,并未亏负一点。母女总想打个主意救出监来,每夜告诉天地灶君,恳祈护佑消灾免难不题。
再说王府尊一时痛恨,要害张锦川,过后细想,他方原合病症,何致毙命?心疑妻子做了过场,又不好问得,想道:“我的人不死已死了,何必错怪好人,以欠命债?”于是把妾葬了,即起程而去。县官来送,问:“张锦川如何发落?”王府尊曰:“想来此事也怪不得他,但凭贵县发落便了。”到了保庆府上任已毕,次年其妻身孕,临盆之时,见妾现形索命,因此亡身。
再说无锡县官是捐纳出身,极其贪污,张锦川之事王府尊都不追究,他总想得点银子才放,命人示意锦川,要银二百。锦川请人去说,至少都要百两,锦川那里去办?只好守法而已。孙氏母女闻知四处拨借。各位,你想如今世事,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里送炭?分文俱无。流莺心想:“父母之恩,杀身难报,古有黄香十岁打虎救亲,曹娥五岁临江哭父,我比他年纪更长,就不能把父救回吗?古人都能舍身救父,难道我就不能吗?”次日对母曰:“妈呀,儿想爹爹在监受苦,若不救回,性命难保。儿愿卖身救父。”孙氏曰:“那都使得?为娘千辛万苦将儿养育成人,原望后来夫妻配合,送老归山,怎舍得把儿卖了?”流莺曰:“爹爹犯法,儿心犹如刀绞,想古人杀身成仁,舍身赴义,你儿卖身救亲,分所当然。孩儿心志已定,母亲不必阻挡。”孙氏曰:“儿已许人,日后夫家问娘要人,如何对答?”流莺曰:“爹妈若能发达,拿银赎取固好,不然丈夫有力赎取更好;如其不能,叫他另娶,孩儿情愿终身服役,一世守贞,以报结发之情。母亲明日陪儿进城罢了。”孙氏虽舍不得女儿,想起丈夫那样受苦,倘若拖死,一家怎得下台?只得从女之言,把夫救出,日后积钱赎取。
次日进城,头插草标,媒婆都来说合,买去做妾的甚多。流莺不肯,说:“我已许人,情愿为奴作婢,只要百两银子,日后要准赎取,我才应允。”时有高进士出银买去服侍女儿,当即立券交银,候父释放把女送来。孙氏母女将银托人送官,次日把锦川释放,听说把女儿卖了,放声大哭,想道遭此冤枉,弄得骨肉分离,好不伤心。过了两日,即办酒莱与女饯行,拜别祖宗爹妈,三人哭得天昏地暗,出门边走边哭。见此情景,闻者伤心听者掉泪!
父:为父送儿出门庭,母:不觉两眼泪长倾。
女:只因爹爹在监禁,官要百金才放人。
父:家贫借银无人肯,母:连累我儿去卖身。
女:父母恩德如山岭,粉身难报半毫分。
父:皆因为父走霉运,母:致使儿去服侍人。
女:儿报亲恩是本等,赴汤蹈火也甘心。
父:舍不得我儿举止甚端正,母:唇红面白赛倾城。
女:舍不得爹妈辛苦将儿引,爱惜犹如掌上珍。
父:舍不得我儿心性多聪敏,母:会读诗书会做文。
女:舍不得爹妈殷勤来教训,金石良言诲谆谆。
父:舍不得我儿温柔好情性,母:于今成了下贱身。
女:舍不得爹妈家贫常受困,儿去无人奉晨昏。
父:舍不得我儿年轻骨又嫩,母:受人使唤效走奔。
女:舍不得爹妈年老多疾病,须当保养怕跌倾。
父:父念儿怕的主家心残忍,母:装模做样待下人。
女:儿挂牵小弟如今无人引,家中事务又劳心。
父:儿呀,到了人家须谨慎,母:莫想爹妈分了心。
女:爹妈莫把儿怜悯,女儿终是外家人。
父:爹妈送儿一里程,母:一群乌鸦闹沉沉。
女:乌鸦反哺知孝敬,不报亲恩枉为人。
父:爹妈送儿二里程,母:一对羊儿把奶吞。
女:羊儿跪乳不忘本,难道人不如畜生?
父:爹妈送儿三里程,母:一对鸳鸯水面行。
女:鸳鸯雄雌能交颈,痛杀儿夫两离分。
父:爹妈送儿四里程,母:一株竹子叶青青。
女:竹本青白坚贞性,儿当守节报夫君。
父:爹妈送儿五里程,母:耳听断桥流水声。
女:断桥行人难还往,水流东海不回程。
父:为父送儿好伤心,母:为娘送儿更伤情。
女:但愿神天暗护荫,早早翻梢赎儿身。
三人边走边讲,不觉已到高家,将流莺交妥。下午回去,又到胡家将女儿之言告知德新父子。胡家亦感伤不已,便曰:“你女既有那番心志,为父卖身,为夫守节,说甚么另娶?以后二家商量,赎取回来就是。”
再说高进士之女,名娇姑,心性慈良,待流莺极其恩爱,流莺亦侍奉殷勤,因此主仆得宜,倒还安乐。这娇姑幼许杨翰林之孙杨雨亭为妻,流莺服役三年,娇姑出阁,进士喊流莺陪嫁,流莺恐日后不准赎取,意欲不去。娇姑再三要他过去,说:“千万有我,准你赎取。”流莺即从娇姑去到杨家。
这杨家亦住滚水滩,此地原兴村子,杨家与胡德新同居一村,相隔一篱。流莺来此,众丫鬟取笑于他,问他:“看见丈夫未曾?”因此才知夫住隔壁。一日到东篱寻取野花,见篱外有一少年,身伟貌秀,看着流莺目不转睛,流莺疑是丈夫,亦看了两眼。少年问曰:“小姑娘莫非是张家流莺姐吗?”流莺曰:“你是何人,知我名姓?”少年曰:“我即胡德新之子胡长春,闻你在此,思欲一见,时常在此探望。见你模样,疑是娘子,故以此相呼。”流莺曰:“你是胡郎呀!”两目相望,眼泪交流。半晌,流莺曰:“奴不幸卖身侯门,父母家贫,谅必今生不能聚首,夫君何不另娶佳偶?奴家只好守节终身,以报高情罢了。”长春曰:“娘子既有这番心志,为夫守贞,你既能为节妇,难道我就不能为义夫?不知娘子为我守节贞与不贞?只要心贞,就终身鳏居,我也心甘!”流莺曰:“夫君如此恩爱,奴当对天以表心志。”即祝曰:“天地日月,共鉴此心,流莺守节若不坚贞,见富改嫁,临难失身,天地诛之,死堕沉沦!奴家便是如此,但不知夫君能始终如一否?”长春曰:“我亦对天盟誓。”亦祝曰:“天地日月,共鉴微忱,长春守义,永不另婚。若败此盟,永失人身!”流莺曰:“话虽如此说,但不知夫妻何日才得团圆?”长春曰:“但愿皇天默佑,使我功名成就,那时才得遂意。”流莺曰:“夫君须要发愤,莫负有益年华。”长春曰:“你我居处只隔此篱,娘子何不乘便到此谈叙衷情?虽不能同床共被,亦可算夫倡妇随。”流莺应允,以敲篱竹为约,闻声即来谈叙。流莺见夫家贫,所得赏赐,皆以赠夫,助其膏火。这两人夫愿为妻死,妻愿为夫亡,两人同一心,异地效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