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二人居住隔一山嘴。二人请媒讲亲,到处知他捡银,都愿与他结亲。郭娶贺家人女,容貌秀美,性情温和,女工娴熟,言语精伶,勤而且俭,贤而又顺,夫妻最相亲爱。江娶殷家人女,先是小心看过的,谁知过门嫁奁虽好,人就掉包,你看他:身材矮胖背又驼,牙齿暴露眼生花,头发黄红面又黑,两足拖起像王瓜。正宗知受媒人圈套,气得脸青颈胀。然生米已成熟饭,亦无可如何。那知貌既不扬,人又蠢钝,齐不齐来尖不尖,女工针黹俱枉然,一五一十全不晓,吃饭饱了还要添。正宗只得耐烦教训,那知他:做事无头绪,说话莫高低,提头便忘尾,指东偏向西。
  一日,江在郭门外闲叙,忽一人与他借件马褂,郭喊妻拿出。贺氏问曰:“夫君是要衣架上的,要柜子里的,要箱子里的?”郭笑曰:“那拿箱子里的。”江心想:“这妇人好聪明,好在行!我明知他只有一件,在他说来好像是富豪人家,衣服多得很样,说来与夫增光,老庚真真好命哦!”回家对妻叹叙,称赞不已。殷氏曰:“那些乖面子话,你怕我说不来吗?二天说些你听,比他还好多了!”江笑曰:“你说得那些话来,我的龙神就管事了!”次日,上湾烧房里来借稿荐,江喊妻抱出。殷氏忽记起前言,要多讲些才叫增光,遂问曰:“他要床上的床下的,睡倒的盖倒的?”借者大笑。江进去骂曰:“你这蠢妇!如何乱讲?”殷氏曰:“你原教我讲多些与你增光!”江曰:“好哦,快莫增了,再增些把我脚筋都增断了!”
  是年四月,两老庚换工薅秧子。贺氏推些麦粉,摘些瓠瓜煮汤,下些切面,正宗吃了,回家说:“瓠瓜下切面其味甚美。”又在称赞。殷氏曰:“瓠瓜面都做不来了?看明天我做些,比他更好!”江曰:“你若做得来,老庚见了知你手段好,也免得笑我。”江一早把粉推起交与殷氏,到午回家去端,问:“面在那里?”答:“在蒸笼内。”江揭开一看,满笼瓠瓜,问:“面咧?”答:“那就是面。”问:“瓠瓜咧?”答:“煮在锅内。”原来他将麦粉搓圆做成瓠瓜模样,盘在笼内蒸熟。江见是这样,蹬足曰:“□!你□你呀!”殷氏曰:“我灶内还烧得有一根,你拿起你的去。”江气急曰:“□!天□天呀!这样人都有了!”殷氏曰:“你要□把这根烧的拿去,莫得添了。”江骂曰:“倒是你的妈哦!段氏曰:“我的妈二天拿去都使得的。”江正宗此时又好笑又好忧,只得切成粗条,放在保辰汤内,煮两碗拿出去吃了。于是朝夕忧气,心想:“我与老庚同心同德,一生事业皆同,独娶妻全然不同,他的好到极,我的孬到极,是啥来由?”又想道:“我不该替人打样相亲,误人终身,所以我也被人打样,误我终身。真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有善缘,恶有恶报。”从此立意劝人,以身作证。侧近有一观音庙,久著灵迹,江焚香秉烛,跪在观音面前,痛悔前愆,哀哀泣诉:
  江正宗焚信香悔过立愿,尊一声观音母细听民言。
  下民与郭安仁同庚生产,出世来家淡泊就受饥寒。
  同佣工在胡家忠心一片,在场街听圣谕同把善迁。
  平道路垒古坟时行方便,老天爷加善报同赐银钱。
  回家去佃田地同把亲看,也只想主中节内助称贤。
  他娶个美姣娥聪明能干,我讨个丑精怪蠢得难堪。
  想上天赐衣禄同是一念,难道说赐婚姻就把心偏?
  该因是在先年偶把心变,与老表去打样误人婵娟。
  轮到我娶妻室人把样捡,好似那仇报仇来冤报冤。
  到如今把我的肝肠悔烂,悔不转喊圣母救苦大仙。
  你本是慈悲人普天救难,难道说就不把我妻悯怜?
  纵我妻福分薄难换头面,也当要改性情换了心肝。
  若能够使我妻心中明显,民即刻修庙宇来把金穿。
  破银钱尽气力去把善办,子而孙感圣母恩德如天。
  正宗朝夕祈祷,已有对年。一日梦见圣母毫光闪闪,立在云端,谓曰:“江正宗,尔前生罪孽多端,故今生贫苦。因尔真心向善,上天赐尔衣禄,不合受贿替人相亲,误人子女,故冥中使配蠢妻,误尔终身,免折尔福。吾今念尔真心悔过,善心不退,又念尔妻平生无罪,吾与他改头换面,去蠢生灵。”用杨枝点瓶内甘露,一洒一道光叶,猛然惊觉,细想梦中,喜欢不尽。
  次日,其妻卧床不起,火烧大热,面肿身红,人事不知。江知是菩萨显圣,亦不惊慌。至七日肿消热退,身体瘦小,疮痈脱落,起来穿鞋已是硕大无朋。至一月后,容颜秀丽,心灵思巧,回忆前事,如隔世一般。勤理家务,与贺氏驰名,未上十年,两老庚各买田百亩,俱生四子。
  再说胡永久,不听善言,悭吝刻薄,忽然失火将房屋器具烧尽。从此时运乖舛,百邪浸犯,盗贼、疾病年年不免,妻死媳亡,未上几载,家贫如洗,只得佣工度日。是年,其子帮郭安仁,永久年老帮江正宗牧牛,常谓江、郭曰:“我悔不听二公之言,以致报应临头,家财失尽,贫苦无依,老来帮人!如今虽欲行善,已无及矣!”江曰:“人不怕有过,只怕不改,况天不加悔罪之人,只要你真心改悔,存行善之念,开方便之门,上天眷顾,自然转祸为福。”永久听得此言,亦照江、郭二人从前存心行事。怎奈前生过恶太多,一杯之水何敌车薪之火,未几而死。其子亦听郭安仁所劝,得以不断香烟,衣食粗足。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不论士农工商,只要真心向善,善无论大小,积久自有效验。你看江、郭二人,一生事业皆同,独江受贿相亲一事差了念头,欺人者还被人欺。幸喜改悔得快,不然饮恨终身,还想兴家立业吗?胡永久不听善言,不信善行,悭吝处世,不免家败人亡。其子听劝改过自新,后亦不缺衣食。古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可知天之报应,不爽毫发,观此江、郭二人,不益信哉!

  吃得亏
  为人须当忍让,处世总要吃亏。不惹灾祸不乖危,鬼神皆护佑,富贵锦衣归。
  王德厚居山东济南之大河坝,家富好气,性烈如火。娶妻徐蘅香,系大家人女,才貌双全,见夫性刚,时常谏劝。德厚面从心违,事到头来便忍不住,蘅香忧虑不已。
  一日,雇工车水,其堰与胡二痞子均占。胡本无耻之徒,见事生方,有人打骂,便倒地耍痞。他那边岸高,水车得慢,见王多车,便耍横乱骂,不准王车。雇工答言,遂将雇工饱打,又把水车打烂。雇工回家告主,正逢德厚酒醉昼寝,蘅香再三劝住,莫告丈夫,说他气急,恐惹祸事。雇工曰:“未必我们白挨一顿打,就算了吗?”蘅香曰:“你们吃了亏,今夜犒劳,与你补虚。”雇工曰:“我就不讲,未必你水路都不要了?”蘅香曰:“事宜缓图,他又焉能争去?”忽门外二痞子大骂而来,连先人都吷了。蘅香忙出问曰:“胡二爷,为啥事发怒?”胡曰:“你雇工争我堰水,还将我饱打一顿,那我是不依你的!”蘅香曰:“胡二爷是大量之人,万人头上一枝花,我雇工愚蠢,不知事务,胡二爷耐烦些哦。”胡曰:“我被你雇工毒打就算了吗?那是不得下台的!”蘅香曰:“胡二爷是为万事的人,怎与小人计较?又道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要看我面,把他恕饶。”胡曰:“要我恕他,除非喊他出来,拿我打一顿,还要跟我陪礼!”蘅香曰:“他们下人,莫打坏胡二爷的手,不如我跟你陪罪。”即上前道个万福,把二痞子处得发不出气,便曰:“是王大娘这样贤淑,又有啥事不了?只是便宜了那个狗头!”大骂而去。
  且说王德厚有个老庚,姓陈,因他身材高大,人呼陈大汉,性亦刚烈,好打不平。是日在外看牛,见二痞子打烂水车,心想要来帮打,又见骂到王家,就磨拳搓掌,恨不得把二痞子吞了。及见庚嫂与他说好话陪罪,遂大怒曰:“有这样不增气的婆娘!我老庚一世威名被他丧尽!若是我的婆娘,定要将他打死!我偏不信这样恶人,要去闯他一闯!”于是把牛牵到胡二土内,踏其高梁。二痞子大吼而来,口说拉牛。陈架起势子,候胡近身,一捶打个朝天,那知正合式,撞着尖角石上,脑浆迸流,口张脚弹而死。胡子赶到,将陈拉住,投鸣保甲,捆绑送官。官来勘验,是拳打跌毙,回衙即将陈丢卡,陈此时悔恨已无及矣。
  再说王德厚闻知陈在卡中,念念不平,时时叹惜,遂对妻言曰:“我老庚不知撞着啥鬼,去惹胡痞子,弄得遭凶坐卡,不知他悔也不悔?”蘅香曰:“夫君若遇此事如何处置?”德厚曰:“他是无耻之徒,不惹他就是了。”蘅香曰:“你不惹他,他要惹你,设若牵牛吃你粮食,你又如何?”德厚曰:“牵牛进土,故意践踏,欺人过分,与他一捶!”蘅香曰:“如此说来,还是与老庚一样,真是责入则明,责己则暗了。”德厚曰:“我那些不明?”蘅香曰:“他原是替你受祸,你还不知吗?”德厚曰:“乱讲,他打死人,怎说替我受祸去了?”蘅香曰:“只因不息无明火,致使遭祸后悔迟!”
  听夫说话如梦里,好似床上睡昏迷。
  只责他人不忍气,那知自家气更急。
  此祸原出你家地,是妻暗暗来转移。
  “怎说是我之祸?你又如何转移法咧?”
  那日车水遇二痞,行凶霸道把人欺。
  打烂车子不遂意,还将雇工打破皮。
  雇工回家来告你,遇你酒醉睡痴迷。
  我用好言去宽慰,教他切莫告主知。
  胡二门外就闹起,吷了先人又□爹。
  妻忙出外去陪礼,再三劝解才了息。
  “你怎不告我,岂由他骂吗?可惜未打倒他!”
  看你开腔就使气,若知此事岂能依?
  一言不合就打起,此命岂不是你毙!
  老庚欲替你出气,故意牵牛把土蹊。
  所以惹祸丢卡里,因此你才得安逸。
  “原来是如此的!幸喜妻会调停,不然这个命案落在我身上,骇煞我也!”
  夫君素来明道理,也知气是害人的。
  赶紧忍耐把心洗,按住无明火莫提。
  不信且把老庚比,无故遭冤何患于。
  第一挨打还受气,第二坐卡受惨凄,
  三使银钱败田地,四抛儿女与丢妻。
  臭虫虱子满身体,受尽私刑不敢啼。
  丁封一到苦无比,绑在杀场哭唏唏。
  红光一冒身首异,死作凶魂莫皈依。
  这是好气人结底,早思苦况耐烦些。
  夫君而今家富美,应宜作善保福基。
  常言恶人天不喜,人善人欺天不欺。
  从今劝夫要忍气,莫到临危后悔迟。
  蘅香劝得德厚天良发现,乃曰:“贤妻之言实如药石,但为夫一见不平就忍不住,这又打个啥子主意?”蘅香曰:“古人器皿皆刻铭言,无非触目警心之意。何不将刀枪棍棒、器具门壁概书‘忍’字,以便临时见‘忍’思忍,则无不忍矣。”德厚喜诺,凡一切应用之物与当道之门壁皆书“忍”字于上。
  一日,其妹归宁,德厚赶场去了。蘅香与妹素来极睦,其妹忽把嫂嫂衣服首饰翻出,强嫂穿戴,笑曰:“嫂嫂好个人材!真是杏脸桃腮。为妹若是男子,定要与你同偕。”说得高兴,又将哥哥衣帽拿来自己穿戴,问曰:“嫂嫂视我如何?”嫂曰:“妹妹举动斯文,俨然是个书生,嫂若嫁此男子,也不枉自一生。”妹曰:“嫂嫂既然见爱,何不神前一拜,结就来世姻缘,好不风流自在。”嫂曰:“妹妹想得稀奇,来占为嫂便宜,做事如同儿戏,亏你厚得脸皮。”其妹不由分说,拉到神前就拜,又办些酒菜姑嫂共饮,吃得欢喜,不觉带醉携手共卧。这德厚赶场,无事早归,进房见妻与一男子共枕而睡,心中大怒,寻刀来杀,见了“忍”字,骂曰:“你这贱人!总教我忍,你做这事叫我怎忍?”于是将刀把在地上一顿,“哼”了一声,其妹惊醒起来,曰:“哥哥,几时回来的?”德厚轻轻把刀放下,曰:“以此看来,最善是忍,不特别的事事当忍,就是婆娘偷人,也要把气来忍。”从此真心忍耐,再不使气。次年生一子,心想取名要不同别人才好,遂名王囚。妻曰:“多少美名,如何取个‘囚’字?”德厚曰:“人在口中,免得出外惹事,此不妙之妙,乃为至妙。”
  却说王德厚虽已真心想忍,谁知尚未自然,无意之间,不免争胜。一日,在族中吃酒,与友下棋,因争胜负,其友大言伤人,说得德厚火冒,一棋盘(打)去,即时打死。德厚自去投审,官问情由,即丢卡中。蘅香带银背子去看,夫妻抱头大哭,即嘱王囚曰:“我儿子子孙孙当学吃亏,能吃亏者方是孝子。”蘅香拿银团仓,哭泣而出。是夜,德厚吞金而死。蘅香领尸回家,祭奠安埋,从此守节抚孤。
  这王囚生来诚实,听讲听教,应诺无违。方五岁时,沟上唱戏,王囚禀母去看。母曰:“儿去看戏,须要早回,切莫签翻。”王囚看罢而归,母问是何戏名,囚曰:“不知,但见白面者进,花脸者出,打骂跳舞而已。只有开头一人,戴个假脸,走一步响声锣,‘吃兜吃兜’的到还好听,不知是啥东西。”母曰:“此是加官打的锣声,叫做‘吃得亏’,言人要吃得亏,方能加官进爵之意。”囚曰:“亏要如何吃法?”其母见问,两眼流泪曰:“提起吃亏事,叫人泪满腮,我儿坐着听,为娘慢慢道来:
  见姣儿提起吃亏话,待为娘从头说根芽。
  因儿父好气逞豪霸,惹着他恶得要起霞。
  为车水胡二把痞耍,娘好言认错劝回家。
  你庚父不服偏去惹,将二痞一命丧黄沙。